“都怪我愚钝,竟被那毒妇骗了!”
柳湘莲痛愧不已。
原来秋桐并非另有隐情,她只是不甘引颈就戮,遂百般否认罪行,只想多活一刻是一刻罢了。
三姐却不愿不清不楚杀了她,遂取了秋桐口中之布,让她将当日之事说个明白。
秋桐心知在劫难逃,转着眼珠子胡乱攀扯,一会儿说二姐乃自缢,是有人给她栽赃,一会儿又说是王熙凤为了抢夺二姐生下的哥儿,这才勒死了二姐。
可是一旦问及何人能作证,为何狱卒皆说是她杀的人,秋桐就顾左右而言他。
柳湘莲见她这般作态,便知此人口中再没个实话,就叫三姐不必再审,当即了结了她才是。
三姐红着眼,抖着手举起了宝剑,朝秋桐道:“今日杀你,必不冤你。来日纵是到了阎王爷跟前儿,咱们丁是丁,卯是卯,我也有话可说!”
她说完就挥剑朝秋桐胸腹猛地刺去。
冷剑入热肠,秋桐“啊”得一声大张着嘴巴,眼睛直勾勾盯着三姐不放。
三姐悚然,手上一松就丢了宝剑,自己身子颓然坐倒在地。
柳湘莲忙去扶三姐,却不料这一剑虽刺进了秋桐腹中,却也割破了原本捆着她的那根麻绳。
且三姐受惊之下,手中劲道并未用完,那剑只入了秋桐腹中寸余,尚未伤及肺腑,秋桐竟是瞬间便挣脱了束缚。
柳湘莲只当秋桐已死,并不防备她,只是扶着地上的三姐出声安慰她道:“想想你惨死的姐姐,这毒妇原就该死!”
三姐听了这话回过神来,双目重新有了些光彩。
可是,当她眼神越过柳湘莲肩头,却见秋桐面目狰狞,满手鲜红地一把抓着腹上宝剑,“呲”一声倒拔出来,又抓着手中的剑,扑身就朝挡在三姐身前的柳湘莲刺来。
秋桐重伤之下已知命不久矣,她又生性恶毒凶悍,这自上而下的倾力一扑,乃是用尽了毕身力气,若真刺在柳湘莲身上,定是非死即伤。
“啊!”
三姐惊呼间不及反应,本能地就一把拽过柳湘莲,自己耸身挡住了那凶狠的一刺。
柳湘莲惊得魂飞魄散,再回头时却见自己给三姐的那把宝剑正双股合一深深没入了三姐心口里。
他当即伸脚,将扑倒在三姐腿上的秋桐跺到了一旁,跺得她口吐鲜血,即刻便咽了气。
三姐仰躺在心上人的臂弯里,只觉眼前诸事散尽,反露出那一日初见柳湘莲时,他扮作莺莺在台上如泣如诉的俊俏模样来: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
北雁南翔。
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
总是离人泪千行。
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
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
七星车快与我把马儿赶上,
那疏林也与我挂住了斜阳。
好叫我与张郎把知心话讲,
远望那十里亭痛断人肠。
“二郎,你再给我唱一句西厢里的送别,可好?”
拼尽喉中最后一丝热气,尤三姐殷殷望着柳湘莲问道。
后者肝肠寸断,紧紧抱着三姐哽咽难言,猛点头道:“好……”
说罢他便清咳一声,伏在三姐耳旁,低低吟唱起来。
一曲未完,三姐芳魂已杳,双目紧闭。
柳湘莲流着泪唱完,在三姐耳旁斩钉截铁道:“苍天在上,厚土在下,父母祖宗皆有知,柳门尤女,乃我柳湘莲明媒正娶之妻。”
三姐眼角滴下一颗泪来,顺着她光洁的面容划入了柳湘莲的唇中,顿时如烈焰一般,灼得柳湘莲一颗心焦黑一团。
柳湘莲痛哭了一回,狠心将鸳鸯宝剑自三姐心口取出,拿自己披风裹了三姐尸身,连夜将其偷偷送入了义庄之中。
“我本欲随着三姐而去,可又细思一回,三姐必不乐我自戕,且我若去了,这世上还能有谁记取三姐节烈之名?”
柳湘莲含泪向贾琏拜道:“三姐后事便托付给贾兄了。弟就此别过。”
薛蟠忙抱住柳湘莲道:“哥哥要去哪里?”
柳湘莲含泪笑道:“自今日起,我便立下誓言,誓要踏遍中州万水千山,将三姐节烈之名四处唱与人听。若中州还有一人不知我三姐美名,那我便一日不停!”
薛蟠一时震惊地无以言表,贾琏也在一旁唏嘘赞叹不已。
柳湘莲也不再多说,当即抱拳别过,提剑而去。
贾琏自去打点三姐后事,薛蟠则失魂落魄回了家。
夏金桂正不满他新婚刚过便不着家,很是揶揄数落了几句,薛蟠也呆呆听着,不回嘴亦不辩解,更不如之前那般做小伏低前来哄得娇妻开颜。
“瞧大爷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道的,还当是哪个妖精勾了大爷的魂!”
夏金桂戳着薛蟠额头,怪声怪气刺着他,不想薛蟠却一声不吭,扭头就走。
这下可把夏金桂气极了,只当薛蟠是在下她的脸,扭头见香菱战战兢兢在旁看了个整出,顿时就将气撒在了她身上,越发百般搓磨香菱。
薛蟠闷着头进了母亲房中,见宝钗姊妹俩正陪着薛姨妈收拾衣裳料子,遂也不说话,也不叫人,只一头扎进了薛姨妈怀里。
薛姨妈三人吓了一大跳,忙问薛蟠怎么了。
“妈!”
薛蟠却号啕大哭起来,唬得薛姨妈儿一声,肉一声地叫个不住,又张皇失措地要宝琴去请大夫来。宝钗见薛蟠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一时又气又笑,又急又忧,遂拍了他肩头问道:“哥哥这是做什么?看吓着妈了!也不怕宝琴笑话哥哥!”
宝琴闻言,够头看了看薛蟠模样,顿时也忍俊不禁,又不敢真笑出来,遂低头强忍着。
薛蟠自薛姨妈怀里坐起身,胸膛犹自起伏不定地哭得撕心裂肺。
宝钗叫莺儿绞了热帕子来,薛姨妈接了,心疼地给儿子擦着脸。
薛蟠脸上捂着热帕子,呜呜咽咽将尤三姐为亲姊报仇,柳湘莲要将此事编成戏本子唱给天下人听的事说了。
薛姨妈听罢,见不是薛蟠出了什么事,便抚着胸口先放下了一半的心。宝钗则哭笑不得,待要说薛蟠几句,但见他哭得那样,一时也不好说,便接过薛蟠擦脸的帕子,交待莺儿再换一幅新的来。
众人皆未留心,宝琴此刻虽仍低着头,可脸上再无笑意,唯余煞白一片。
薛蟠又絮絮叨叨,给薛姨妈说起了自己对柳湘莲的种种不舍。
宝钗无奈劝道:“哥哥也是成了亲的人了,事事当以父母、嫂嫂为重,怎可为了一个半路认下的哥哥如此失态?若方才妈叫你吓出个好歹来,看你如何收梢?”
薛蟠嘟着嘴回道:“妈又不是纸糊的,哪里就吓着了?再者说,妹妹前番不也是为了宝玉和林姑娘整夜整夜哭,妹妹那时怎不怕吓着妈?”
宝钗一愣,倒叫薛蟠给说得无言以对。
薛姨妈劝和道:“好了,好了,你们兄妹都有孝心,妈是知道的。唉,说来这柳公子怎就这般倒霉?怎就过不去尤三姐这道坎儿了,也是一场孽缘啊……”
薛蟠听了,眼中一热便又想落泪,宝钗忙道:“哥哥好容易好了,妈快别再招他了。旁人的事再如何,也总是旁人的事,眼下咱们快准备着自家的事才要紧。”
薛姨妈也点头称是,又问宝琴道:“你父亲那里收拾得如何了?你哥哥嫂嫂可还需要置办什么?”
宝琴却垂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薛蟠与宝钗皆回头去看她,顿觉诧异。宝琴虽不言语,可双肩微颤,显然是在哭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