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气重归下(2)
假设有人问起水知寒,谁是将军府中他最理解的人,他会答:鬼失惊!依水知寒的观察,鬼失惊应是奉昔日御泠堂老堂主南宫睿言之命,暗中保护明将军。身为杀手,他不应有原则与立场,只须忠诚与行动,所以他独来独往,远离是非,沉默寡言,从不与人深交,亦决不参与争权夺利,只知完成交予的任务;但假设有人问水知寒,谁是将军府中他最不能理解的人,他同样会答:鬼失惊!在江湖上,鬼失惊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冷血杀手,在将军府,他却只是处于明、水之下的三号人物,以他的桀骜心性,不能在江湖上肆意妄为,反而要处处受制于将军府的命令,心底是否会有一丝不甘?随着时日渐远,南宫睿言命逝已久,接手御泠堂的南宫逸痕业已失踪多年,生死不明,南宫涤尘一介女流,强横的黑道第一杀手岂能心服?然而,鬼失惊依然故我,对于明将军保持着绝对的忠诚与信任。
曾有几次,水知寒私下试探鬼失惊,却只换来如山的沉默与冷冷一瞥……甚至,有时水知寒会生出奇怪的念头:若是没有鬼失惊的存在,他与明将军之间的对决是否早已开始?而如果他能取代明将军完全掌控将军府,是否也会换来鬼失惊同样的忠诚?
这一注,水知寒犹豫了十余年,也迟迟不敢赌!
但这一刻,他却有了明白无误的答案。尽管,也是他最不愿面对的答案!
水知寒忽然一笑,急收神功,同时侧让开身形:“既然如此,水某就于此处静等将军请命归来。”他此举甚为危险,若是明将军不及时收功,他势必面临流转神功的全力一击。但若非如此,又怎能换取明将军的信任?
在水知寒身后的两名太监骤觉空气燥热、黏滞,呼吸亦困难起来,那是被八重流转神功罩定水知寒身周五尺方园之力所波及。
水知寒一身长衫无风而颤,浑如衣下藏了数十条毒虫,瞬间又恢复原状。
“嘭”的一声轻响,积雪所化的漩涡在空中停了半息,纷纷坠下,那一条宛如利剑的雪线亦消失不见,唯有雪粉飞扬,触体寒凉。
两名太监始觉压力尽去,大口呼吸着,心中犹有余悸。
明将军已停在水知寒面前三步外,似笑非笑,举手道:“水总管,请。”
“将军深夜入宫,必有要事。奈何父皇龙体欠安,就由本宫替你分忧可好?”宫门旁闪出一人,身着华贵紫袍,头戴金冠,年约三十出头,面色白净几近透明,嘴角噙着一丝谦然的微笑,却掩不住眼神中流露的威严与傲气。
“太子殿下安好,闻说你酒醉未醒,就不打扰了。”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明将军依然不卑不亢。
太子呵呵一笑:“纵是宿醉三日,见到将军与水总管方才这一幕,亦是不得不醒。”在他身后有四人,虽都是身着侍从的服饰,却全无侍从谦恭小心之态,反是目光炯炯,神情敏锐,一望而知皆是武学高手。
四君子!明将军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将军府对这四人所查探的信息。
第一人最年轻,也最英俊,只可惜颈边有一处青色胎记,故将衣领高高翻起以做遮掩。这几年来,若提起江南梅家,首先想到的不是其庞大的家业与横跨七省的绸庄,而是三公子梅天歌。梅家世代经商,梅三公子却能成为衡山剑派中剑法最强一人,殊为不易;第二人面相最普通,木讷而憨厚,泯然众人中毫不起眼,但若是亮出其拢在长袖中的右手,江湖上至少有一半人能认得出来。蓝百辉,右腕全断,接以半月形的银钩,锋锐犀利,能裂虎豹,以十八路金丝缠手成名,残忍嗜杀,江湖人送绰号“蓝月亮”,真名反倒渐不被人知;第三人是个驼子,又矮又胖,身不足六尺,圆滚滚的腰身竟也有四尺余,浑若圆球,面上还敷了厚厚的一层粉,难辨真容。东方竹,出身梨园帮,以毒成名,精修缩骨易容之术,疑为三年前亭江城十七口灭门案之主凶;第四人年纪最长,亦最无高手之相,面黄似蜡,颊瘦见骨,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半睁半闭,浑若病入膏肓,但他两边太阳穴却是高高隆起,显见内力精深。此人乃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前面三人的名头加在一起怕也不及他。赵长菊,师出名门,武当俗家弟子中第一人。
泰亲王失势后,京师派系之争渐渐泾渭分明,太子府急欲扩充实力以抗将军府,故在江湖上遍寻高手,这四人相继被太子重用,收为贴身侍从,因名字分别对应着“梅兰竹菊”,人称太子府上的“四君子”!
明将军开门见山,直接进入正题:“太子想必知我为何而来?”
“小小一个宫涤尘,何致劳动明将军大驾。你只跟水总管说一声,由他来找本宫即可,又何必夜探皇宫?若是被人误会,可是大大不妙啊。”
“宫涤尘何罪之有,竟要出动御林铁骑缉拿?恕我直言,若是引得吐蕃大军犯我中原,太子殿下可知其后果?”明将军今晚才由骆清幽处知悉宫涤尘遇险的事,故连夜直闯皇宫,他料想必是水知寒压住消息不虞自己得知,所以方才锋芒毕露,极不客气,几乎逼其对决。对太子亦是态度强硬,隐有兴师问罪之意。
“正是因为顾忌吐蕃铁骑,所以我才命管平等人机密行事,不泄情报。嘿嘿,但被将军这么一闹,只怕适得其反。”面对明将军的责问,太子连消带打,巧妙地避开缉拿宫涤尘的罪名,不露半分破绽。
明将军知太子意在拖延时间,而宫涤尘与何其狂却是命在俄顷,丝毫耽误不得。当即直言道:“明宗越请太子即刻收回成命!”他虽是朝中大将军,手握兵权,势震朝野,但如此公然诘问太子,确是以下犯上之举。
“四君子”中梅天歌年轻气盛,虽慑于明将军的名头,但有太子撑腰,倒也夷然不惧,忍不住喝道:“大胆,竟敢要挟太子殿下!”
“此处有你发话的资格么?”明将军冷冷瞥他一眼,“幸好,将军府没有你这号人。”言外之意自明。
被这一眼扫中,梅天歌恍若被掌力所劈,五脏六腑都隐隐一震,一时竟分辨不出是明将军目光所致,还是心理上受其威势所迫。正想开口扳回面子,却听太子低喝一声:“梅三住口,退下。”梅天歌不敢违抗,悻然退后,脸上阵青阵红。
太子一笑:“平日纵容过甚,缺了礼数,让将军见笑了。”
明将军面容肃穆:“殿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太子沉吟:“接平西公子举报,宫涤尘四年前暗中联络泰亲王,图谋造反。”
明将军浓眉一扬:“太子殿下必是有所误会。宫涤尘乃是得我密令,方才刻意结交泰亲王,促其提前谋反,不然岂能一举灭之?若非如此,如今京师的形势又将是另一个局面吧。”他救人心切,索性将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或许会授人与柄,但也顾不得许多了。话语中也顺便提醒对方:四年前泰亲王谋反失败,最大的得益者正是太子府。
“哦,原来如此。既然将军力保宫涤尘,那必定是个误会了。不过嘛……”太子语锋一转,“此人身为边陲邪派御泠堂之首,还必须要查个清楚。”
“但太子殿下也别忘了,宫涤尘亦是吐蕃国师蒙泊的爱徒。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暗地查证,切不可敲山震虎,惹来无穷后患。”
太子犹豫道:“将军所言有理。不过这叛逆之罪可不是说笑,就算我想收回成命,也须请示父皇才可。”
“好!”明将军右手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扬,太子只道他要出手,惊得倒退半步。
却不料明将军声东击西,目标乃是那两名太监,掌力到处,两人但觉得身上一热,不由自主腾云驾雾般直往宫门内飞去,耳边犹听明将军悠然道:“既然太子有令,你二人还不快去通报圣上。”
四君子同时出手,梅天歌与蓝百辉一左一右,分往两名太监身上抓去,东方竹则是背向一跃,胖体似墙,驼峰如盾,反身拦住两名太监飞行的路线,赵长菊双掌齐发,左手绵掌,右手太极,一招两式,横截而下,却是击往空处,意在断去流转神功之余劲。
虽是措手不及之下,但四人皆是反应快捷,配合默契,且能及时审时度势,兵刃皆不出手,只是竭力阻拦两名太监通报,不至于开罪当朝大将军,不仅有真才实学,亦深谙官场之道。
明将军微微一笑,右掌虚收再放,两名太监如被无形之线所操纵,在空中一滞,复又加速往前飞去,恰恰避过梅天歌与蓝百辉的扑击。此际赵长菊双掌已击下,凌空触到流转神功,但觉明将军那一股内劲浑然一体,无隙可入,自己的掌力尽被卸在外门;赵长菊一咬牙,低喝一声,掌势不变,却已集起十成功力,这是他精修数十年纯厚功力,明知一旦与流转神功接实,必会受其反震,但骑虎难下,只得全力以赴。
然而,赵长菊一掌拍下,才发现流转神功竟如成百上千道内劲交缠而成,难辨其质,最诡异的是数道内力皆是极有弹性地不停颤动着,他的掌力霎时如泥牛入海,皆被那颤力化去,陡然间一道急劲从中迸出,这是两人真元之力相交,再无回旋余地,随即就是一串密集的轻微爆响。
赵长菊一声惊呼,被震得气息浮乱,面色酡红,如醉酒般踉踉跄跄退出十余步,方才止住去势,但觉双掌骨酥筋软,疲乏难举,几无再战之力,心知流转神功之威强悍至斯,自己数十年功力全然无法对抗,怔在原地。
武当俗家大弟子毕竟不凡,虽被流转神功震退,但也阻住了掌力,两名太监身体一沉,往下落去,正好东方竹赶上来,厚大的脊背一挺,眼见就要撞在两名太监身上。
禁宫中,东方竹自然不敢伤人,脊背将触未触之际,已将横撞之力化为卸劲。蓦然间背上驼峰一凉,两道寒气袭来,一道刚猛力沉,另一道却是沉敛绵长,凭空一旋,身不由已被高高抛起,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斜斜落在五步之外,犹觉背心处寒凉似冰,忍不住打个冷战。
出手的人是水知寒,寒浸掌余劲未消,再将两名太监远远送入宫中,口中对四君子笑道:“你四人的职责是保护太子,可不是找小太监的麻烦。”
太子眼见手下受挫,却是面色不变,抚掌而叹:“流转神功、寒浸掌,两大绝学神乎其技,实令本宫大开眼界。”他早知难阻明将军,但水知寒的出手仍是稍觉意外,且不论坊间如何传闻两人不和,至少面对外敌时,仍是同心协力。仅凭此一点,要想彻底铲除将军府,实是难于登天。
明将军淡然道:“太子殿下既已颁下手谕,若是朝令夕改,不免有失尊严。还是由我请谏圣上,方是稳妥。”他早知太子会推三阻四拖延时间,所以才先斩后奏,径直送太监入宫通报。
太子哈哈大笑:“还是将军想得周到。请!”闪身让开宫门。他亦属当机立断之士,既然势难阻止明将军,索性就卖个人情。算来宫涤尘入伏已有七八个时辰,或许管平等人已然得手,明将军就算请得一纸赦令,也为时已晚。
“总管请稍等片刻。”明将军吩咐一声,对太子略一拱手,大步入宫。
一旁赵长菊忽然闪出,拜倒在太子脚下:“太子殿下,赵长菊请辞归乡。”
太子一怔:“本宫并未怪责你,赵师父又何须如此?”
赵长菊怅然一叹:“赵某本以为尽得武当真传,今日始知天外有天,武道之途深如浩海,在下这些雕虫末技实难堪大用,就此回山苦练,还请太子殿下恩准。”他精研道学武功数十年,与明将军隔空交手的那一瞬间,虽被挫败,但已稍窥流转神功之奥妙,霎时隐悟内家修为的无上之境,极度震撼之余,不免心灰意冷。
太子那白净的脸庞仿佛更苍白了几分,静默许久,方才一挥手,仿佛挥去心头那份沮丧,缓缓吐出两个字:“去吧!”即使刚才明将军强行入宫也并不能令他动气,但自己的得力手下因明将军的超卓武力而心萌退意,实是对他最大的打击。他知道:哪怕他日后登基九五,成为一国之君,但在江湖人的心中,他亦永远难望天下第一高手之项背!
赵长菊三叩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不愧是武当名门弟子,武功虽是技不如人,但至少气度上依然保持着武人的骄傲。
梅天歌、蓝百辉、东方竹三人默然无语,心头虽敬赵长菊之举,自己却舍不下京师的荣华富贵。
太子抬头望向水知寒:“更深夜重,水总管可随我再去饮几杯。”
水知寒微微摇首:“知寒在此等候将军,他必还有话要问我。”
“我本以为自己醉了,却是未醉;本以为将军老了,却是不老……”太子一双眼睛雪亮如星,盯在水知寒面上,“本以为水总管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了,难道亦看错了么?”
水知寒微笑道:“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太子殿下并非看错了知寒,而是对我期许过高了。”事实上,他本也以为明将军老了,但今晚再度目睹其不可一世的霸气重归,心中并无受挫之感,反倒更有些许的兴奋与欣然:有如此对手,方不负他十余年的隐忍!
太子大笑,漫声长吟:“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率余下三君子扬长而去。
水知寒心中暗叹,一曲《侠客行》可谓道尽太子心头之憾:虽然其贵为太子,但终其一生,亦与那仗剑千里、快意恩仇的侠客无缘!
一炷香后,明将军走出宫门。从他平静的神情上,无法看出是否如愿请谏圣命,但水知寒有绝对的理由相信:今晚明将军所面临的最大挑战来自于自己,而绝非太子与皇上。
明将军一言不发,径直踏上御道,水知寒随后而行。
到了金水桥头,明将军忽开口,只问了两个字:“地点?”
水知寒早有准备,立刻回答:“京师南十五里,绝云谷。”
明将军抬手一挥,一物往桥下落去,未及落水,一条黑影闪过已将那物接在手中,正是隐伏在桥下的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他对明将军与水知寒遥施一礼,复迅疾朝城南方向离去。
水知寒眼利,已瞅见那物乃是一面令牌,当是御赐之免罪金牌。只要鬼失惊能及时赶到绝云谷,就能调回御林铁骑,管平等人纵然敢抗命,面对鬼失惊与“星星漫天”的威胁,亦只好放弃。
就只怕宫涤尘此刻已然力竭被擒,明将军已然尽力,一切都要看他自身的造化了。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五步,默然往将军府走去。寂静的京师大道上全无半个人影,唯有厚厚的积雪。
水知寒心知鬼失惊既去,明将军再无顾忌,恐怕要问责自己为何不及时通知宫涤尘被伏击之事,暗思要如何应答方释其疑。
不料明将军终于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收到中指行云生传信,五日内即将回京。这一年中总管派他去了何处?”
“汶河。”
明将军蓦然止步、回身、略一思索,双目射出灿华之光:“黑二?”
“正是。”
“他……去了么?”两人心知肚明,虽未直称其名,但这个“他”正是指那个当年号称“明将军克星”的少年、如今白道第一大帮帮主许惊弦。
“他不但去了,并且带走黑二,应该是送其回了梅影峰。”
明将军无声地笑了,喃喃道:“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也没有看错他!”复转身前行,再无一言。
水知寒心头震撼。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明将军这一句话对他的冲击更胜于皇宫前的八重流转神功。难道,他精心设下的计划早已被明将军看穿?
将军之手,知寒之忍。两大宗师之间,终归会有一场最后的决战。
或许,就是从这句话开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