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询问的口吻, 皇帝却并没有想要仙草回答的意思。
赵踞说着一笑,却陡然垂首下来, 好像是因为不胜酒力, 整个人有些重地跌在了仙草身上。
与此同时, 皇帝的脸也正好贴在了仙草的颈肩之间。
濡湿的唇, 温热微软的肌肤贴了过来,仙草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帝头上戴着的翼善冠的乌纱轻轻地擦过脸颊,有些难以忍受的微痒。
仙草毛骨悚然, 浑身汗毛倒竖, 恨不得此刻能够幻化成飞虫,可以悄无声息地逃走,但偏偏两人身形相差极大, 给皇帝重重地压着,又加上紧张, 连呼吸都开始艰难。
“皇上……”仙草试着唤了声, 抬手推了推他的头, 却把翼善冠给推的歪了歪。
随着她的动作,赵踞微微一动,像是抬起头来。
他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寒潭香的后劲开始发作, 让皇帝的眼神越发地迷离闪烁。
终于赵踞抬手抚在了仙草的脸颊上,他认真地看了仙草半晌, 便又垂手将她抱住。
“朕……”酒力驱使之下,皇帝的声音都开始有些含糊不清。
方才那番凝视,仙草也看出赵踞酒力发作了, 当下屏息静气,不敢乱动,生怕惹醒了他。
只是绷紧心弦打量着赵踞,心念转动,便尽量将声音放的温和,絮絮善诱般道:“皇上你累了、也困了……不如且先安生歇息。”
“朕……”赵踞喉头动了动,贴在她的脸上轻轻地蹭了蹭,“朕的确是有些累,但是……”
自从谋划对蔡勉动手开始,皇帝就没有一刻放松心神的时候,几乎每时每刻都打起十万分精神预备跟调度。
连日来的精神高度紧张,加上不眠不休,饮食不调,在今日事情终于定局、总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所有疲惫跟困倦都潮水般涌起,更因为吃了酒,所有的感觉都给无限放大似的。
本来想彻底地就这样睡过去,但是不知是一种何等的执念,让皇帝不能松手。
他闭着双眸,感觉怀中之人温软娇柔的身子在抱,半晌,终于又道:“朕真的很想你……”
双臂陡然间缩紧,赵踞将唇贴在怀中人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口中喃喃地唤了一个名字。
仙草隐隐约约听见了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稍纵即逝,仿佛幻觉。
虽然很轻,却足以引发她身心战栗,只是凝神再听之时,耳畔却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鼾声。
有那么半晌,仙草的脑中一片空白,她愣了愣,感觉皇帝沉沉地压在身上,听着他绵密的呼吸声,终于确信他是睡着了。
仙草本不敢动,直到此刻才终于试着伸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皇帝身上将手臂探出,扶着皇帝的腰,一寸一寸地想将自己从这如倾颓玉山般的人身下挪出来。
仙草挣扎了半天,额头隐隐见了汗,才终于勉强钻了出来,
只是她的头发丝给翼善冠上的金龙给勾住了,动作不慎,便将皇帝的帽子也给带了下来。
仙草探出半边身子,双手撑着龙榻气喘吁吁。
垂眸看着躺着沉睡的皇帝,却见他的唇角微微挑起,仿佛是一个有些许满足的笑。
仙草呆呆看了会儿,突然想起方才皇帝在耳畔说的那句话:朕真的很想你。
他想谁?
自己听到的那个名字是真的?
难道他真的……
仙草不敢再想下去,极大的难堪跟羞愧让她举手捂住了耳朵,虽然想法出自她的心中,但却好像有人在耳畔如此告诉她似的,又或者是想要抱着头,生恐会叫人看见听见她此刻心中的猜测。
但是这会儿龙床周围明明无人,仙草定了定神,这才又慢慢地将自己的双腿从赵踞身下抽了出来。
只是在最后脱身的时候,皇帝突然咕哝了声,两道浓眉蓦地皱了起来。
仙草吓的心跳都停了,突然间像是意识到什么,忙从旁边把个枕头拿了过来,急急地塞到了皇帝的怀中。
说也奇怪,那枕头一塞过去,皇帝即刻便用双臂拥入怀中,如获至宝般紧紧地抱住了,那刚刚紧皱的眉头也终于慢慢地又舒展开了。
仙草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竟有点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当即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地,定了定神,忙先查看自己身上,见衣裳只是给揉搓的有些皱,并无大碍。
仙草回头看一眼赵踞,却也不敢多看,忙转身往外走去。
还没有出寝殿,就见前方雪茶揣着手站在那里,仙草忙叫道:“雪茶!”
雪茶闻声蓦地转身,看见仙草,眼神有些奇特:“你、你……”
仙草道:“我怎么?皇上睡着了,你……你去看看,要不要替他更衣,或者不要惊动他。”
“睡着了?”雪茶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他来不及多问,拔腿往内殿跑去。
仙草见他这般着急,还不容自己把话说完,不由哑然失笑。
那边雪茶飞奔入内,上前一看,见皇帝紧紧地抱着个枕头,衣衫完好,翼善冠却给扔在了旁边。
雪茶眨眨眼,回头瞪向仙草:“你、你对皇上干了什么?”
仙草因为不放心,也悄悄地跟了进来,听雪茶如此问,便笑道:“我能干什么?不过是皇上酒力发做罢了。”
雪茶抚了抚胸口:“还好,我以为你又对皇上动手了呢。”
仙草嗤之以鼻,又道:“这里交给你,我先回去了。”
雪茶虽还有些话想问她,但现在他全心扑在皇帝身上,倒也罢了。
仙草回到偏殿自己的住处,本想要洗漱一番的,可不知为何竟然懒怠动弹,终于只和衣在床上倒下。
回想方才跟赵踞的相处,一旦想起他的言行举止,心都不禁惊跳,倒不知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小鹿昔日的心意。
仙草抱着头,十分后悔:“早知现在,何必当初犹豫,唉……”
****
皇帝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
外间颜如璋跟高五等都已经进宫,因抄检贪墨官吏府邸、跟捉拿在逃蔡勉余党等等事宜要面禀皇帝。
但是颜如璋却又知道赵踞之前多日不曾安枕,正好让皇帝好生歇息,所以并没有叫雪茶进内吵醒。
赵踞醒来后,除了手臂仿佛有些酸痛外,却并无其他症状。
好歹休息了一夜,精神却还是极好的,皇帝下地,由雪茶等给自己更衣,但就在此刻,突然间想起了昨晚上的种种。
皇帝一震,脸色微变,只是此刻许多宫女太监围在周遭,倒是不便询问。
只等更衣完毕,赵踞才问雪茶道:“昨晚上……咳,朕记得鹿仙草不是在吗?”
雪茶心怀鬼胎的,垂着头道:“是啊皇上,原本她也是在伺候的,只是皇上醉的睡着了,就让她回去了。”
“回去了?”赵踞皱眉,试着抬了抬酸痛的手臂。
浑身仿佛没有别的异样。
皇帝咽了口唾沫,心里隐隐地掠过一丝恼怒。
雪茶屏息静气:“是的皇上。所以奴婢才替皇上除了冠带,只是怕吵醒了皇上,并没有敢太惊动。”
还好赵踞并没有再追问。
今日颜如璋是来回禀昨晚上彻夜审讯涉案人犯的进展,除了蔡勉,其他大部分的罪臣都并没有负隅顽抗之意。
赵踞冷笑道:“蔡勉还是嘴硬?”
颜如璋道:“太师毕竟是虎死威风在,自然不肯轻易低头。”
赵踞道:“想必他还是仗着太/祖皇帝的那道遗训,罢了,这件事就交给你料理。”
颜如璋领旨,说罢又道:“昨晚上臣抽空回了一趟颜家,果然太后因为听说了些风声,正为皇上担忧,几乎就想立刻起驾回宫,听了微臣所说才打消了念头,只是今日必要回宫来的。”
赵踞道:“无妨,横竖如今已经风平浪静了。太后也该回来。”
颜如璋又问道:“还有一件小事,在微臣审问蔡勉的时候,他也提起延寿宫的事,还问什么……在宫内回话的是不是真的太后之类。”
赵踞扶了扶额角,宿醉之后,还有些微微地头疼:“不用管他,这件事朕还没问明白,得了消息后自也会告诉你。”
颜如璋闻言才告辞而去。
小国舅去后,高五回禀了去抄检驸马都尉王畊府邸之事,原来沐芳公主见无法阻止,便大吵大嚷要进宫告状。
赵踞听了道:“其他不必理会,好生将王畊及一干涉案的人审问明白了就是。”
高五答应。
赵踞见他不急着离开,便道:“怎么,还有别的事?”
高五微微迟疑,终于说道:“奴婢斗胆,不知小鹿姑姑可仍在宫中?”
赵踞听了这话很觉古怪:“你什么意思?”
高五道:“奴婢听说,小鹿姑姑似乎曾经有过要离宫之意。”
“你……你在说什么?”赵踞有些不能相信。
高五道:“回皇上,当时因为宫变,宫内的守卫跟警戒加倍,看守西安门的人跟奴婢提起,好像看到小鹿姑姑模样的人靠近西安门,只是没有上前,所以并不能完全确信。”
赵踞盯着他,半晌才道:“没有别的了?”
高五又道:“另外就是小国舅方才提起的延寿宫的事……”
说完后,高五正要退出,皇帝又唤住他:“你说,她是什么时候要走的?”
听皇帝如此问,高五特回想了片刻,才肯定地回答:“是在拿下蔡太师后次日。”
高五退出乾清宫后,赵踞便命人将江水悠传到殿内。
江水悠上前拜见皇帝,赵踞道:“之前宫内发生的事,朕已经听闻,你做的很好。很能掌控大局。”
“臣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江水悠微微垂首,面带微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赵踞一笑:“可见你是个识大体的,如今,你便把宫变那日,延寿宫的详细跟朕说一遍。”
江水悠面露犹豫之色。
赵踞道:“怎么了?”
江水悠跪在地上,道:“臣妾要先求皇上恕罪。”
“你何罪之有?”
江水悠道:“臣妾所做虽然是不得已,但是若细细追究起来,罪名却也是可大可小的。”
“你是怕担了干系?”赵踞了然,“你放心,你在危急之时能够稳住宫内人心,且还能将蔡太师挡住,已经是立了大功,就算有罪,也是将功补过了,朕自然不会追究。”
江水悠道:“除了这个,另外,臣妾本是答应了一个人,不能将真相告诉皇上的。”
“哦?”赵踞心头一动,“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江水悠道:“回皇上,是小鹿姑姑。”
****
那日,在赵踞出了乾清宫后,仙草便有些魂不守舍,正走出乾清宫,就见江水悠带了两个宫女走来。
两人相见,江水悠笑道:“这些日子都不见小鹿姑姑,颇为想念,不知在忙什么?”
仙草并没有心思跟她寒暄,便道:“江昭容是贵人,何必惦记奴婢。”
江水悠道:“什么贵人不贵人的,假如真的有什么变故,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仙草毕竟机敏,蓦地就听出江水悠话头不对,当下转头看她:“江昭容说什么变故?”
江水悠其实也半是试探,此刻见仙草正色相待,心里就有七八分了。
抬手示意宫女们后退,江水悠走到栏杆边,才低低说道:“我虽然孤陋寡闻,但是加九锡的礼节,古往今来……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她的声音虽低,仙草却听的明白:“昭容!”忙又飞快地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昭容休要乱说。”
江水悠笑道:“小鹿姑姑怎么还对我这样戒备?就算是淑妃在的时候,我也不曾做过什么对不起淑妃跟姑姑的事,直到现在,难道我还不足以让姑姑信任吗?”
仙草虽然很能窥察人心,但是对于这位江昭容,却一直都有高深莫测之感:“昭容想说什么?”
江水悠抬头看着那湛蓝的天色,喃喃道:“我只是觉着,好像要变天了而已。”
仙草道:“江昭容也会看天象?为何如此说?”
江水悠道:“你看那片云,像不是想一条真龙要腾空而起?”
仙草抬头看了一眼,见在东南方向,有一道白云,起起伏伏,宛若腾龙,果然有些意思。
江水悠道:“我自然希望这条真龙能够得脱困局,纵横九天的,小鹿姑姑大概跟我的想法一样吧。”
仙草的心里掠过阵阵寒意。
她万万想不到,除了自己之外,这宫内竟有第二个女子能够看穿皇帝的行动。
如果江水悠是蔡勉的人,或者有别的企图,那么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只是听她的话中意思,却好像对赵踞并无威胁。
仙草道:“昭容真的是跟我一样想法?”
江水悠道:“若非如此,我何必来找姑姑。”
仙草道:“你找我做什么?”
江水悠轻轻叹了声:“我虽盼望真龙行于九天,却也有些担心,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啊。”
这话别人听不懂,仙草却几乎窒息,江水悠果然清楚之至:这明明也是在替赵踞担心,怕他斗不过蔡勉。
正在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却见是小禄子飞也似地奔来,远远地向着仙草使眼色招手。
仙草见他行动异常,忙快走几步,问何事。
小禄子在她耳畔低语数句,仙草脸色大变。
她扭头先看向延寿宫,然后又看向太和殿:“快去告诉皇……”可是话未说完,却又急忙打住。
此刻江水悠也走了过来:“怎么了,可是有变故?”
仙草对上她的眼神:“昭容果真跟我一条心吗?”
江水悠道:“你要我怎么证明?”
仙草道:“现如今就有个证明的机会,昭容可愿意跟我同生死?”
刹那间江水悠屏息,但很快她做出了选择:“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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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赵踞已经从高五口中知道的差不多了,只是欠缺一些细节。
江昭容所说,却正补上了。
江水悠继续说道:“然后,小鹿姑姑便同臣妾飞快往延寿宫去,路上臣妾才知道太后原来不在宫内,小鹿姑姑告诉臣妾,说要用瞒天过海之计,且叮嘱臣妾不管如何、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拦着蔡太师。”
赵踞听罢她所说的来龙去脉,心头恍惚。
半天,皇帝才又问:“那你之前为什么又说,她不让你告诉朕真相?”
江水悠苦笑道:“小鹿姑姑的意思,是想让臣妾自己揽下这些事,不要向皇上提起她也在其中。臣妾忖度她的用意,许是因为——这毕竟是假扮太后,这罪名可大可小,小鹿姑姑应该是怕皇上或者太后日后知道会责怪,所以才叫臣妾自己揽下,只是臣妾……毕竟不敢对皇上隐瞒,也知道以皇上的英明,迟早晚会察觉的,所以更不敢隐瞒。”
“你做的好,”赵踞抚了抚眉心,微微一笑:“你放心,你没有罪过,反而有功。”
江水悠道:“臣妾谢皇上恩典,其实臣妾也不想邀功,只是、若是能为皇上分忧一二,便是臣妾莫大荣幸了。”
赵踞抬眸,顷刻道:“你很好,不亏朕向来觉着你跟她们不同……”
“臣妾不敢,”江水悠含笑道:“另外,臣妾也想斗胆乞求皇上,千万别为难小鹿姑姑,若不是她急中生智,幕后主持大局,臣妾也是无能为力的。”
赵踞垂眸:“朕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江昭容退后,赵踞反复地深深呼吸几回,才将雪茶唤到跟前:“鹿仙草呢?”
先前高五等来到,雪茶识趣地退了出去,此刻道:“说来古怪,先前奴婢因不见她,还以为她睡着了,谁知去她房中瞧过了,却并不见着人,好像没在这宫内。”
赵踞眼神微变:“别处呢?”
雪茶呆了呆:“别处……奴婢还没有去寻。”
赵踞猛然站起身来,他张了张口却又停下,最终拧眉喝道:“速速给朕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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