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侠-1909心如铁(五 )
梁毓笑道:“我是汉人不假,可是驱除满人什么的,这和从前天地会喊的口号,又有什么区别?”
吴青箱双眉一竖:“那不一样!”他正要继续说下去,梁毓却话题一转:“依吴兄之见,若旗人空耗钱粮,便该将旗人驱除;若一个国家出了问题,你觉得应如何去做?”
吴青箱毫不犹豫答道:“自然是从根本上治理。”
梁毓叹道:“譬如有一个人重病在身,若用虎狼之药,动其根本,他只怕性命不保。而一个国家若从根本上动摇,到时如分崩离析,又当如何?”
吴青箱觉得这类观点十分耳熟,一怔道:“你是立宪派、保皇党?”
早在几年前,立宪派与革命派之争就已开始,立宪派主张实现君主立宪,以较为温和的方式改变政局;革命派则主张索性赶皇帝下台,把满人驱逐出去,建立民主国家。四年前,五大臣出国考察立宪之时,革命党人吴樾就曾采取刺杀行动,只是并未成功。
但是梁毓摇摇头:“为何一定要分什么派系?我只是个学佛的人。”
两人谈及时事,仅此一次,之后梁毓便对政治绝口不提,吴青箱常拿他是少林俗家弟子一事打趣,有时开玩笑地叫他“文若居士”或者“梁大法师”,梁毓也不恼。他学识渊博,为人温雅谦逊,吴青箱对他十分欣赏,两人相识时间虽短,交情却已颇为深厚。
吴青箱钦佩梁毓写得一手好字,曾央他写个扇面给自己,梁毓一笑答应,问道:“吴兄想写些什么?”
吴青箱道:“我喜爱你那天写的那首词,后几句说得真好: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梁毓笑道:“这个不难。”其时他们正在一家茶馆之中,梁毓向老板借了笔墨,便在吴青箱新买的一把纸扇上题写,笔走龙蛇,瞬间而就。他润了一下笔,问道:“不知吴兄表字为何?”
其时人多以表字、别号互称,吴青箱道:“我表字少安,后改为慕良。”
梁毓依言而题,题罢他笑问:“吴兄字慕良,莫非所慕者是留侯张良?”
吴青箱点头道是。梁毓道:“留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辅佐汉家成就四百年江山,是了不得的人物,难怪吴兄敬他。”
吴青箱却摇了摇头:“我敬留侯,不是为此。他敢于少年时在博浪沙刺杀秦皇,杀一独夫而救天下,这是大丈夫的胸襟,我因此敬他。”
梁毓一怔,双眉慢慢地皱起来。这一天吴青箱从外面回来,避开严九的房间正悄悄往后走,却几乎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笑嘻嘻伸手一拦他:“小表弟,上哪儿去?”
吴青箱一抬头,眼前这人穿了件长衫,手里擎着一根象牙烟管,脸上似笑非笑。他一见大怒:“罗觉蟾,你好意思!”大叫之后,他却又担心罗觉蟾被严九发现,急忙道,“大表哥还生着你的气呢。你就这么跑过来?”
罗觉蟾笑道:“笨了不是,他不在家我才过来。”
吴青箱被惹得火大,罗觉蟾笑道:“别恼别恼,我带你出去玩玩?”
这些天北京有名的地方吴青箱去了不少,于是道:“有什么好玩的?”说罢想到这人当初劣迹,又道,“先说好,胡同什么的我可不去。”
罗觉蟾道:“我带你个雏儿去有什么趣味!大酒缸,你去不去?”
京城酒馆分三六九等,大酒缸是最下一等,但风尘之中能人异事最多。严九自不会带他去,梁毓温文尔雅,吴青箱也不好开这个口,现在有人主动提出要带他去,正合他心意,于是大叫道:“好!”
他忽又想到一事:“你等我一下,我把这个先放回去。”
罗觉蟾一早就发现他夹了个包裹,笑道:“哟,什么新鲜玩意儿?给哥哥我看看。”他夹手一夺,速度奇快,抢了过来,三两下打开。那里面是几本薄薄的油印小册子,上面写着“警世钟”三字。吴青箱急道:“你看归看,可不能告诉大表哥!”
罗觉蟾道:“我闲着没事,往虎口里探头?”说着翻开了第一页。
很多年后,这本书和《猛回头》一起,被称为著名的革命代表作品,但在当时的北京城里,这种书,自然是大逆不道的。罗觉蟾翻了几页,越看越入神,他看书速度奇快,册子又薄,没多久就翻到最后,他把书一合,静静站了一会儿,脸上又恢复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书你从哪儿弄来的?”
吴青箱摇摇头:“我不能说。”
罗觉蟾笑道:“从广州带来的?北京城里,可找不到这东西。”
吴青箱不说话,但不说话也就意味着默认。
罗觉蟾把书还给他:“这东西,你可得收好了。”他忽然笑了笑,“你信这上面说的话?”
吴青箱正色道:“我觉这上面所言,十分有理。国家再不改,就要亡了。”
罗觉蟾道:“天真!你知道我是谁吗?不怕我告到官里去?”
吴青箱瞠目结舌,罗觉蟾却笑了,哼了两句:“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词不错。走吧,喝酒去。”两人走出严家大门,吴青箱忽然想到梁毓,于是道:“我还有个朋友,邀他一起去好不好?”
罗觉蟾笑道:“成啊,不过你来北京没多久吧?是谁啊?”
吴青箱不好说是梁毓,只含糊说道:“你见过的,那人是我好友。”
那天晚上,罗觉蟾、梁毓、吴青箱三人一起去了糖房胡同的大酒缸。
见到梁毓时,罗觉蟾眯着眼睛笑了笑:“哟,闹了半天,是您哪。”
梁毓拱了拱手,却没有加以称呼。吴青箱好奇道:“你们认识?”
罗觉蟾笑道:“可不,那天在大街上梁公子不是英雄救美过吗?”
吴青箱看他若无其事谈到此事,放心之余又想这人可真是厚脸皮。
这大酒缸向来是贩夫走卒聚集之地,酒馆里没有桌子,极大的酒缸埋在地里,露出一半就是喝酒的地方。乍一见三个身穿长衫之人走进来,四周之人无不对他们侧目而视。吴青箱有些腼腆,梁毓不动声色,罗觉蟾却仿佛到了自家地盘:“三哥,给我拿三个烧刀子。嘿,李老四,你也在?”
一个短衣汉子站起来:“老幺是你啊,早先都没认出来。嘿,还穿了件长衫,人模狗样的。”其他客人也纷纷和罗觉蟾打招呼,看样子十分熟络,吴青箱看得好奇,跃跃欲试地想要插话,却被罗觉蟾一把把头按下去。
吴青箱愤愤然捂着头,还好这时烧刀子送来,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这里的烧刀子一个半斤,罗觉蟾给每人分了一个,吴青箱奇道:“下酒菜呢?”
罗觉蟾道:“这儿不卖下酒菜,要买,得去那边。”说着一推梁毓:“梁公子,咱们两个是北京人,是主人,这酒我请,菜就您来吧。”
大酒缸旁边一溜的小吃摊子,看上去破破烂烂,这罗觉蟾显然是有意为难。梁毓斯斯文文地一笑起身,起身前去,不一会拿了一大包半空儿(即花生)和盒子菜回来。罗觉蟾大表惊讶:“看不出,您还是个懂行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