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侠-1909心如铁(四 )
那日回家路上,吴青箱有很多话想说,他既想问罗觉蟾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又想和严九聊聊梁毓。但前者他才提一句,严九的脸就沉得和黑铁一样。于是吴青箱改提梁毓,他对此人颇有好感,但严九却道:“那个人心性深沉,你少年人心性,也别什么都信。”
这话是好意劝告,但话里话外也把吴青箱当小孩子看,吴青箱不服道:“大表哥,你和他不是谈得很投机么?”
严九道:“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老辈儿的话,你听过没有?”
吴青箱不在乎地笑道:“大表哥,现在都什么年头了,那些话过时啦。”
严九怔了一下,低声道:“是啊,过时了……”
吴青箱懊悔不已,连忙解释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大表哥!”他匆匆追上去,不再提梁毓的事儿。
过了两天,吴青箱私下叫来彦英:“彦英,我想烦你给我买一份报纸。”
彦英叫苦连天:“表少爷,您可别折腾我,还报纸,我可不认识什么是报纸,这要是被九爷知道,又是一顿训。”
吴青箱于是道:“不买也罢,那你告诉我,那个罗觉蟾是怎样一个人?”原来他根本不想要什么报纸,只是借机问一下罗觉蟾的事情,这样彦英拒绝了他一事,总不好再拒绝第二件。
彦英一怔,随即笑道:“表少爷,您还下个套给我,问就问呗。只是,这罗觉蟾是谁啊?”
吴青箱奇道:“他和你那么熟,你怎么不知道他是谁?”
彦英不明所以:“表少爷,您说的到底是谁啊?”
吴青箱四周看一眼:“就是我被关起来那次,偷偷带我出去那个人!”
彦英恍然大悟:“罗觉蟾……罗觉蟾……”他想了一下,大笑起来,“那一位啊,他的老祖可了不得,是这个!”他伸出手,比了个“六”字。
吴青箱道:“那又是谁?”
彦英瞪眼:“那位您都不知道?”他刚要再说点什么,一个老仆匆匆走来:“表少爷,来客了,九爷让您去书房。”
吴青箱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丢下要问的事儿,跟着老仆离开。
这书房吴青箱可不陌生,他在里面足足被关了一个月,一踏进房门,顿觉一阵别扭。可是看到里面坐着的人,他一下子忘了所有不好的回忆,高兴地叫道:“梁兄,你怎么来了?”
严九坐在主位,咳嗽一声。吴青箱赶快敛神,放缓声音:“梁世兄,多日未见,一向可好?”说着郑重行礼,倒也似模似样。
梁毓忍笑回礼:“吴兄客气。”
吴青箱又向严九行礼,严九挥挥手,要他坐下:“我叫你过来,是要你看看梁公子的书法,和人家好好学学。”
梁毓连忙笑道:“九爷太客气了,我这点儿微末伎俩,算不上什么。”
严九道:“梁公子不必谦让,请。”
这时吴青箱也发现这从来只有账本算盘的书房里今天居然多了笔墨纸砚,着实罕见,不由好奇起来。
梁毓笑了笑,展平桌上一张宣纸:“九爷,吴兄,那我就献丑了。”
他左手按在宣纸上,思量了一下,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梁毓所书乃是行草,字里行间,颇有剑拔弩张、一飞冲天之意。虽然难认,但他写的这一首诗实在太过熟悉,吴青箱忍不住便读出了最后两句。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是谭嗣同先生临终时写下的诗句。
严九的书房墙上虽挂了这首诗,但他不擅文墨,原来的那幅字是请账房先生写的,并不算好。而梁毓这幅字则是气势纵横,令人见之忘俗。
严九站在他身边,不由点了点头。吴青箱则是直接赞道:“好字!”
梁毓道:“见笑。”桌上还有一张宣纸,他以三指按住推过,笑道,“吴兄风采卓然,书法也定然是好的,可否见赐一幅墨宝?”吴青箱不觉脸红,原来他唯好西学,一手字甚是拙劣,只得惭愧道:“我的字写得很差,你的字写得好,就多写几张吧。”
梁毓一笑,并未强求,展开第二张宣纸,凝思片刻,提笔而写。这一次他所写是笔触工整的楷书,因此吴青箱也都识得,那却是一首辛稼轩的《虞美人》。
……
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这首词颇长,小楷又精细,梁毓的速度也比先前慢了许多,吴青箱随着他笔锋一字字读来,想到当前局势,不由得心潮跌宕。
梁毓放下笔,解下身后一个长形包裹,郑重其事地递与严九:“九爷,书法小道,其实在下这次前来,是因为偶然得到此物,特来还与九爷。”
严九疑惑接过,打开包裹,一见之下大惊失色:“这是……凤矩剑!”
梁毓微笑:“谭君与王五爷的旧物,自然还是由九爷保管,最为妥当。”
十余年前,谭嗣同携一剑二琴行走京中,戊戌变法之后,他决定以身报国,遂将其中的凤矩剑交与挚友大刀王五,后来王五被八国联军所杀,凤矩剑也不知下落。谁承想,今日竟然在这里见到了它!
严九沉默许久,将凤矩剑置于案上,一揖至地。
这一次拜访后,梁毓与严家的来往逐渐多了起来,严九这些年已疏于与外人接触,只梁毓成了例外。甚至有时梁吴二人一同出门,他也没有反对。
进京以来吴青箱并无年纪相近的朋友,这一下倒是得其所哉。梁毓带他去了东兴楼、陶然亭、琉璃厂。吴青箱成年之后,第一次来到北方,欢喜雀跃之余又不由颇生感慨:“这般大好河山,现在为何残破到这个地步!”
梁毓站在他身边叹了一口气:“是啊,这个国家病了,病得太严重了。”
吴青箱猛地转过头:“已经病入膏肓了!”他一伸手指向路对面一个托着鸟笼的旗人,“比方说这些人,饱食终日,却无所事事浪费了国家多少钱粮,这些旗人早该……”说到这里他忽然醒悟,他和梁毓虽然交情不错,但毕竟相识尚短,这些话贸然说出,实不妥当。
吴青箱虽未说完,梁毓也能猜出后半句的意思,他没有生气:“吴兄,我是学佛的人,只懂众生平等,旗人也是人,他们没有生活技能,一朝断了他们的钱粮,你让他们何以谋生?”
吴青箱道:“我汉家江山本就是被满人夺去的,今日夺回,最多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有什么错?梁兄,你不也是汉人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