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十六)
这一回折戟沉沙,又何止是铁未销啊。
单昆拉着骆驼才刚圈占好地盘,伸手便去握那一只堪堪冒出头来的铁戟。那戟头映着日头,还偶或闪起光泽,握在手心里,一段热得发烫的冰冷。
天知道……我其实是这样的矜持啊……这次跟你一路南来,你只是提防着我,可知道……可知道我为这样做,又花去多少力气?我从来也没跟任何一个男子这样接触过,我的家教虽然不严……我自己知道,我是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从今后……从今后也再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勇气了,再不会有了,单大哥……
一时间周身寒战。那刚硬的戟头戳着手心,仿佛是天意乍显,借这一点点微小的接触,往他的身体内猛烈倾注,那是罡气还是天风,仿佛万马奔腾,又仿佛江潮海浪,浩荡冲突,汹涌澎湃,这样的力量是足以澄清寰宇,又怎么竟将他的血肉之躯当成战场,烈风呼啸啊,这来自九重天上的雄伟力量,在给予,在鼓荡,在清洗……
往事刹那间如火燃烧,如玄女观的夭桃绽放。那确实是甜蜜的吸引,而不是妖艳的迷途;是展翅高飞,而非泥途曳尾;是大解脱,不是深桎梏;是坚信,不是犹疑……
单昆深吸一口气,往事和着血液中的寒战与沸腾,一起随这口气深深压下。手心一紧,抓住戟头猛一扯,便带起一片碎沙在眼前悠悠飞落——
那果然是,千步弩!
噌!
临时挖出来的四部千步弩配上弩箭,在毛十八的响箭之后,魔鬼般亮相,架在驼峰上扳机扣响,便是一排黑森森的齿爪撕裂漠风,瞬间扑到。
格!
仓促中昆仑弟子们第一反应,都是挥剑去格,这便立刻领略了那远达千步的巨大力度,有功力差的,一排箭便给打得手臂发麻。而那一排箭的后面,跟着又是一排箭,紧接着再是一排箭,后面还是一排箭,千步诸葛弩连环十发之后,沙场上便只剩下一片凝结如铁的死寂。
也许过了半个甲子,也许只是盏茶工夫,原该被这场江湖风浪吞没的人们才有了反应,镖客们三三两两张着嘴巴,从驼圈掩蔽处站将起来,再过盏茶工夫,有第一个人开腔说话:“老天呀……”
“侥幸,”葛鹊占擦一把汗,又重新修正道,“天意!要不然……”
单昆却已经忙碌起来。尽管老天爷安排的这场遭遇战,变化之快,真正宛如梦寐,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首先是检点人员伤亡,该包扎的包扎,该安葬的,在这沙漠之中,也得因陋就简,随遇而葬;其次,射出去的弩箭要尽量收捡回来,千步弩共是十具,另外六具也还待掘;最后,也是这两位镖头最紧要的活计,则是要分析眼前形势,以确定将来行止。
马帮既被偷袭打散,则这趟镖无法送到,已经是很明显的事。此时若不赶紧撤退,被昆仑派大队人马追击过来,更是麻烦。
当然撤退也有讲究,再走来时道路,昆仑派在此盘桓,若有后续人马追来,不免还是麻烦。想来想去,只除了变换路线,北上大漠,迂回东下。
这一来路就远了。
一行人弓上弦、刀出鞘,往东北迤逦行去,越过沙漠是戈壁,越过戈壁是草原,一直走到蒙古大草原的南部边缘,已是翻过年二月间。
二月春风是江南的剪刀,奈何却裁不出关外的好天候。众人在大草原的荒凉凋敝中转锋南向,又是几日,才走到本朝设在长城最西边的关隘嘉峪关。
荒芜了许久,才一入关便有热闹事。十几匹骆驼走进来,就见守关的一队士兵无不双眼放光,熠熠盯住。
众人被盯得心虚,一时恨不能身上长嘴,辩白不是境外奸细,却不料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心里嘀咕,生怕就此被揪出去冒任军功,突然间,眼前那些士兵竟是那样地整齐划一,统统举起一只手臂,笔直无误地指点过来——
“就是他!”
说时迟那时快,最近处的一个魁梧士兵早扑将过来,带起一阵小旋风,嗖地蹿过领头的单昆,直扑后面的葛鹊占。葛鹊占“哎呀”一声,被他擒住腕子,大叫道:“喂喂,军爷,抓我干什么!我是良民!”
“就是他!”那大个子士兵却哪肯放手,从骆驼背上紧紧捉住葛鹊占牵缰的左手腕子,一边可劲儿下拉,一边示意给关口处的其他士兵,“看,你们看!”
“果然就是他,”士兵们一拥而上,群起围观葛鹊占被紧紧抓住的那只左手,“对对,就是他!”
葛鹊占莫名其妙,又不敢把手抽回来,落一个对抗官府的罪名,只得重申道:“我是良民!你们抓错了!”
“一点儿不错,”那先扑来的士兵道,“你是姓葛吧?看这个!”
顺着手指看过去,就看到贴在关口处一张落款为西安府的煌煌告示。
原来自己竟已经被画影图形了,但从来画影图形也没见过这种的,面貌倒在其次,画面上却是一只大手占据要津,就是这只配火药被炸伤了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傲然推掌,竖立在告示的正当中。
“就是这只手,”那士兵笑道,“早就等着你了!西安府悬赏一千两,等着要的人,哈哈,这下子我们可发财啦!”
当下也不管葛鹊占莫名其妙,一把扯下骆驼,生拉活拽,就推去见镇守此关的一名鲍姓校尉。
那校尉当即修书一封,点齐兵丁一队,拨出守关健马数匹,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把他跟其他镖客分离出来,单独快马加鞭,送将回去。
剩下的人便由单昆率领,先把驼队换回镖局子的独轮车队,再携货东行。不几日经过西安,千步弩既然挖回来了,总要去祝家一趟。
只是这弩却射杀了不少祝琏的同门师兄弟,也不知祝家这边会有什么说法,毕竟心头惴惴。谁知一队人押弩进去,祝家却早有管事的等着了,笑嘻嘻地通报进去。
原来祝琏已随陆文夫西去平叛,这里却是祝家二公子祝璋接客,只十**岁年纪,做主人的比客人还显得腼腆,奉茶过后,便道:“单镖头,这一回好险啊,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二公子好快的消息。”
“要知道你们的事,大家可都关心着呢。”
“大家?”
祝璋就有些支吾:“呃,可不是?那天,就是我家的商队也替你们捏一把汗。后来他们还回去过,你们已经不见了……”
单昆感激道:“原来是这样。说起来都是托了贵府的洪福,如果不是这批千步弩……这么说,就连西安府的告示也是贵府上出的?”
祝璋迟疑点头:“呃,是……也是的。”
单昆感激更甚:“这让人说什么好!敝局地卑位小,一向没有情分能到贵庄上,不想这一次途经贵地,屡蒙贵庄关心照顾……”
祝璋脸上忽然红了,嗫嚅两声,也没找到什么可敷衍解释的,眼光不觉射向东侧的一张大理石屏风。单昆跟着看去,就见日影西斜,照得屏风底下光影明暗,仿佛后面站着个人似的,不觉心里奇怪,也不方便动问,又跟祝璋感激数句,起身告辞。
祝璋这才松一口气,送客出门,再回身时额上已有一层薄汗,掏汗巾擦了,道:“小三儿,你还不出来?”
屏风后簌簌衣动,光芒微闪,这才晃出个人来,却是祝家世交谢孤桐,情状有些气急了,眼圈红红地指责:“二哥哥,你怎么不多问他几句?”
“问什么?”
“比如……这一次伤亡多少啦;当时一战,情形究竟如何啦;怎么个前因,怎么个后果啦……”
祝璋只是奇怪:“这些事情,葛镖头来时不都说过了么?”
“可是……这明明又是一个人了。最最起码的礼数,这样大事,人家心里多少难受,你怎么也得慰问慰问……”
“那……你能干你又不问!”
“我那还不是在伤心?”谢孤桐强词道,“那么多熟识的人……转眼都没了,且不提葛大哥来时我已经哭过一次了,丢人现眼的……”
“好了好了,”祝璋看看她已经忙着往袖里摸帕子,慌忙道,“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对于逝者而言,焉知那不是一个更好的去处,孔北海早已经说过的,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呜哇——”
谢孤桐突然一声抽泣,往袖子里着急没摸到帕子,索性往前一钻,投入祝璋胸怀,放声大哭起来。
急得祝璋没了主意,只能搂住她努力抚慰,也没有用,只听那哭声如风潮海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这小半辈子的委屈都要化在这激烈的哭声中倾泻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容易那哭声渐渐缓下来,变成一声长一声短的抽噎,中间还杂着吐词不清的声声埋怨。
祝璋凝神去听,无数遍才终于听明白了,原来还是那句话:“你……为什么……不……多问……”
然而错误已经铸成,毕竟也就只能这么算了。谢孤桐大哭一场,在祝家又住了几天,不管祝璋苦留,终于怏怏然打马回家。
又是一年春季。和煦的杨柳风渡过长江,吹得西安府官道边三三两两的柳枝也抽了芽,长长的枝条随风舞动,带着欣然轻盈的春意,在来往行人的头上轻轻撩拂。
谢孤桐骑在马上,却到底跟这春天没什么相干,偶尔柳丝拂过,顺手拈起一枝,在指尖一缠,忽然心底冒出两句郁结浓重的叹息:何期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似乎当景也不当景,她不是逆挽天下受挫中流的刘越石,没有那么苍茫,也没有那么沉痛,然而……
嗖——
脑后慢悠悠一声风响。也许就为这暗器来得缓慢,险些儿竟没能及时回神,好容易匆忙中一侧头,耳边微微一凉,前方啪的一下,一个没名目的小青果子弹落在地。
谢孤桐微觉诧异,也不知是谁在跟自己开玩笑,回头看时,大杨树下是个热热闹闹的茶馆,四方行旅在此歇脚,混杂无序的面孔中,忽有一张……
“嘿!”单昆一声招呼,提着马鞭子从人群中走出,“这可总算是把你给等出来了。”
谢孤桐几乎要从马上跌下,慌忙用劲握紧缰绳。单昆也去杨树下解缰上马。那两匹马上次行镖一路熟识,这些时候没见了,更见得亲热,迅即黏在一起,头碰头,尾交尾,耳鬓厮磨,便弄得鞍上的两个人也摩摩擦擦的。
谢孤桐脸上早是红了,使劲带缰拉离胭脂马,单昆却只放任不管,由得坐下黄马追去,一边笑嘻嘻地盯着她看:“怎么,这是要回家了么?”
“你……”谢孤桐无力道,“怎么在这儿?镖队呢?”
“我让他们先回去,自己在这里等你,等了好几天了。”
“你怎么知道我……”
“你那天站在屏风后面……”
谢孤桐脸更红:“你怎么知道……”、
“我一猜就是你,”单昆嘿嘿而笑,“想我单某人,似乎也不至于就英俊潇洒到会有人躲在屏风后偷看……”
谢孤桐恼羞气急,挥鞭便打,手毕竟还是软的,鞭梢一绕,轻轻地落在单昆身上。单昆又笑:“自然了,那西安府的告示也是你出的,这个我早知道。我只是不懂……”
谢孤桐哼道:“亏你也还有不懂的。”
“我只是不懂,你干吗在那里躲着?”单昆不由得摇头叹息,“害得我真是克制又克制,才终于忍住没有一伸手把你给拽出来。结果呢这可好了,就只能坐在这里死等,从早到晚,等得肠子都要断了,早知如此……”
谢孤桐忽觉一阵疼痛紧逼上来,一伸手抓住单昆捏缰的手腕:“单大哥,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单昆也痛楚上来,微微一个苦笑:“你起码该给我一个解释。”
“我……没有脸,”谢孤桐低声道,“只想着从此再也不看见你,再也不想起那……一幕,也罢了,也罢了。”
“我也没有脸……”单昆反手握紧她的手,“去问你,设使你真的不要我了呢?又或者只是骗骗我而已。我是穷人,更没道理凑上去……”
“单大哥——”
单昆吐一口气,也不顾路上人多,将那只手着实地按在唇上:“好了,乖,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谢孤桐半身酥软,只用最后一点力气扭转马缰,两匹马嗒嗒嗒嗒,相伴着离开官道,避入路边一段峭立的土坡背后。
单昆手臂一长,一把将她从鞍上搂过来,两人厮缠着撞下马,跌落在绵软宽厚的黄土地上。
“老天啊。”单昆浑身颤抖,低头寻找。谢孤桐昂着头,闭着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四片嘴唇刹那间胶在一处,两人互相拯救,仿佛对方就是落水后抓住的那根稻草,只有下死劲使尽浑身解数疯狂吮吸、吮吸、吮吸得天地风云退隐,时间退隐,人间退隐,一片迷蒙中只剩这激烈,这力度,这燃烧,这痴缠……
良久良久,这一场突迸的激情才渐渐缓和下来。天地人寰重新出现时,都十分应景地披上了温情脉脉的面纱。
单昆手臂酸痛,却还是牢牢搂住谢孤桐,醉眼迷离,看着她花一样的唇红,轻轻低头,啄了一口。谢孤桐软在他怀里,要待有所回应,双唇微撅,突然间停顿下来,如梦方醒。
“什么事?”单昆柔声问。
“我,”谢孤桐一下子翻身坐起,“我……”
“怎么了?”
“糟糕透顶!”谢孤桐惊道,“全弄砸了!”
“不要紧,”单昆在她背上轻轻拍抚,“慢慢说,到底什么事?”
谢孤桐却只是神情复杂:“完蛋了……单大哥,我……我又做错事了,大错而特错!”
“说说看?”
然而谢孤桐也不知该如何解说,仓促道:“是你刚回来不知道,我、我已经……”
“已经什么?”
“成过亲了!”谢孤桐慌乱道,“唉,我成过亲了!”
“啊?”
“我已经跟他成过亲了,”谢孤桐急道,“这怎么办,怎么办?”
单昆一时脑筋转不过来:“是谁……你跟谁成亲了?”
“就是他啊,唉,不提也罢了,洛阳顾二……”
单昆一口血呛在嗓子眼里。
“假的假的,”谢孤桐慌忙在他胸口一阵乱揉,“那是假的!我慢慢讲,慢慢讲,事情是这样子的,是他想唱戏,顾忌着家里没法子,只有跟我结亲,然后就算是谢家人了……其实是假的,他立刻也就上京回戏班了……”
单昆半晌才明白过来,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他竟敢这样误你终身?”
“他本来也不是礼法之士,”谢孤桐也自急了,“可是现在怎么办呢?单大哥……”
单昆的态度自然明朗,斩截道:“休掉!立刻休掉!像这种轻薄之徒……”
“可是,”谢孤桐面有难色,“那样子顾家不会准他混梨园的,连着李二先生,一起都会有麻烦……”
单昆忍无可忍:“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谢孤桐只是绝望:“完了,单大哥!你又要离我而去了,这次又是我错,又是我错……”
“但是这次我不准备走!”单昆怒道,“难道就这样把你让给他?再说我也一样,我家里面也还有一桩亲事呢,这次回来,本来是要去退掉的——可是你呢,你这位已经招进来……呃,招进来……”
“你想到主意了?”
“既然是你坐门纳婿,那么,”单昆突发奇想,“从名分上说,你理应是夫,招进来的男人才是妻……”
“啊?”
“那么,你也理应可以招几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谢孤桐汗颜地看他:“单大哥……”
“那么,”单昆顾自哀怨,“看来也只有我忍一忍了,名分上?”
“单大哥……”
“不行!”单昆蓦地暴跳起来,“我大,他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