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抿了一口后,说:“你到底咋了吔,这的喝,谁能受了!那是酒,又不是水,俺娘那会儿,俺就吓破胆了,你别吓唬俺!”
过了一会儿,小桃喝下的酒就涌上来,浑身燥热,脑袋晕乎乎的像钻到了云雾中,她解开上衣的三个扣子,红艳艳的小棉袄映着红彤彤的脸。
小桃倒第二碗酒时对老大说:“都说娘儿们喝了酒比花儿都好看,今儿俺就叫你看看,李小桃有没有那点儿意思!”老大要夺李小桃手里的碗,她却端起老大的碗又喝了一口:“今儿黑夜就不走了,你敢不敢?”
老大像听到了一声炸雷,摇晃着的两只大手像两把急着扇风的蒲扇,鼻子一直哼哼着说不出话。小桃拽住老大松树皮一般的皴手说:“俺还就——就相中这俩大手了,再白的粉也抹不白、杠不平,就是,看着踏实吔!——也是,俺跟你,也就是咱村儿的那两菶皂角树,按说也算一对儿,离得也不远,怕这辈子都到不了一团儿了,刨出来一个挪过去,也没有人那样儿做,就是硬做,也没有个好结果,也——是,叫——宝妮爹——说准了,抽空儿——俺找——找太上老君去,咋样儿?——嗯?”说着又解开了一个扣子,歪着头,看着老大“咯——咯”地笑。
正说着,赵老拐嚷嚷着走了进来:“要脸不要?要脸不要?俺爹活着的时候就看出来恁俩人不是个东西儿,今儿咋说——嗯?”一边说一边拿拐棍儿敲打着桌子。
小桃晃晃荡荡地扭过身子,嘻嘻笑着说:“俺当是谁哩——哎呀,聚财!立到石碾街喊一声儿,谁不知道李小桃不要脸!你在家那句话儿咋说唻?——嗯?能吃仙桃儿一个,不吃烂杏一筐?俺还真是那筐烂杏,烂杏!——烂杏,也轮不上你吃!老大吃了,也轮不上你!赵老拐——俺还跟你说——哎!——你,连恁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哥哥也算在内,加起来也抵不过魏老大那个大屁!”
正吵嚷着,蔡改改跑进来,说:“哟嘿!谁家的野狗吃饱了大粪,跑到这儿来乱屙吣!哟嘿!拐子!怨不得腿拐,那心就不正!没见哪个要脸的东西儿,拿个屎盆子专往自家人头上扣!”老拐刚抡了一下拐棍儿,改改早抄起了一把铁锹,说:“还反了你了,再乱叫唤一声儿俺听听,看敢不敢把那条腿也给砍了!”
改改的铁锹还没有举过头顶,老拐就旋风一般往外跑:“快来逮潘金莲儿跟西门庆啦!——孙二娘杀人了!——西门庆勾搭潘金莲了……”改改追到门口说:“叫唤恁奶奶个头!早就听说大坡地出了个恶鬼,恁姑姑俺就是李家请来的钟馗,跑慢点儿,看敢不敢撕吃了你!”
改改回头安慰两句就给关上院门往前边院子里去了。小桃扯了怀,趴到火台上淅淅沥沥地哭了一通后,酒就清醒了一些。老大给舀了盆凉水洗了把脸,她从包袱里拿出那个白“鸭蛋”,细细地往脸上擦了一遍,给老大说:“不该喝你的酒,眼也肿了——不愿意叫你看见俺难看,抱抱俺吧,真的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说着说着,就和在玉米地里一样勾住老大的脖子,两条腿圈住他的腰,嘴里哼哼着,身子和织布虫一样一伸一曲,打了几个冷战后就趴到老大的肩上像睡了。
刚刚从云缝里钻出来的一弯冷月,忽然又静静悄悄地钻了回去,小桃舒出一口长气,迷迷离地说:“够了,送俺回去吧!赶明儿,把那个花包袱儿给了俺兄弟,蓝包袱儿就给你了!”老大怕老拐再闹出些什么是非来,就叫小旦和改改把小桃送了回去。小桃回去后,老大心里闹攘攘的不是滋味儿,就喝了两碗酒睡去了。
第二天老大起得很迟,打开那个蓝色包袱一看,一件白绵绸上衣,一条黑裤子和一双尖口布鞋。就急忙把花包袱送给前院的改改,改改也是刚起来,正在梳头,打开包袱一看,一对玉镯子配些银首饰,还有十五块银元和两块缎子被面。
老大想起头天晚上小桃说的一些话,重新说了一遍后,大家都猛地一惊。三个人一路小跑着赶到小桃家,家的门子虚掩着,推门进去,小桃穿戴得整整齐齐,口鼻流血已死在床上。
埋了小桃后的整一个月,小旦一直躺在炕上没有起来,改改也是见天抹泪。腊月二十三,是打发灶王爷上天的日子,老大过来给放了一把鞭,小旦才起了炕。改改忏悔似地给小旦说着自己的种种不是,说她把姐姐害了。小旦说,好木匠除了榫头锯得齐,卯眼凿得直,尺寸放得对以外,还要熟知木性,那杨木就做不了耧,唉!姐姐,没有谁知道她心里的苦……
老大回到家关住门憋屈了整整两天,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小桃为什么要擦粉描眉,原来她早有打算——她要在生命的最后时段留下一片耀人眼的火红。她在玉米地里要他给她留下半条命,因为另外的半条命早已死在了赵家,活着的半条命,她要干干净净地完成给弟弟娶妻成家的宿愿。
①上马石:旧时小脚女人多,骑牲口往来不方便,村宅的大门两边各有一个二尺余高的台子,以方便上下,上边的那块大青石统称为上马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