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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纸上的杏花断弦的琴(5)

大坡地 张金亮 2476 2024-11-19 04:28

  雷月琴离开家的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悄悄地去了经常有些响动的花园,自己在花园里苗香香住过的小屋住了一夜。一个人在屋子里静静地哭,孤独得像一棵被人从地里拔起来又甩到大路上的草,无人找、无人看,更无人惜无人怜,静等着被人践踏到一塌糊涂。

  那一年,她的父亲在磨盘沟见了那个酷似她的河南女人后,回到家一把火烧了小南沟的房子,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苗香香活着的时候,两个人还能说些体己的话,她甚至希望能见到香香的鬼魂,即使说不上话,看上一眼也算找了个能沟通的人,可是除了外边的风卷着干树叶哗啦啦作响以外,她只听到了几只老鼠在炕上炕下蹦蹦跳跳地打闹的声音。村里的公鸡要叫第四遍的时候,她才渐渐地迷糊儿起来。

  睡梦中他梦见了爹和娘——在小南沟的家里。她的家到处崭新一片,爹在桌上写戏,娘在院子里洗衣裳,她忽然想猛扑进娘的怀里大哭一场,却怎么也走不到娘的身边,使劲地喊叫,怎么也叫不出声音来,猛一抬头,爹拉着娘的手,已笑嘻嘻地站在山尖上的花丛中了,娘说:“闺女吔,这条路要是过不去,就想想别的法儿,不能思谋恁多,哪笼火都烫,哪泡屎也臭,都得咬着牙受!太活络的人,地下的鬼锯了你炸了你,以后不好过;一根筋的人,地上的人剥了你吃了你,现时不能过!闺女吔,一个人太孤苦,你就踏踏实实地跟着娘算了!”月琴大喊:“不!不!不跟你!你一辈子谁也不惦恋,就惦恋你自己,俺不去!”

  她把自己喊醒了之后再也不能睡,躺到中午的时候,从西边山上的围墙爬了出去,在山上坐了半晌,又在村子里转了几圈儿,走着走着就到了林先生家。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不长工夫儿,武小魁也来了。

  林先生的儿子秀山已六岁了,拉着月琴的手左看看右瞧瞧,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个“戏里的人”,看了一会儿说:“姑姑真俊!”

  林先生一直没有吭声,待小魁收拾走月琴的碗筷又坐下来后,林先生说:“音有幽度,始称琴品。琴音本淡,非有心之人不能领略其奥妙。古人曰:弹琴不清,不如弹筝。——然圣人又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时下最要紧的是:瓜田不拾履,李下不正冠;是非之地莫伸手,手不摸红,红不沾手。——以后,凡事看得轻些,也就都过去了,没有晴不了的天。”林先生说完后就出门走了,临走的时候对小魁说:“记着俺的话。”

  后半晌,月琴和小魁领了一个鼓板师傅和一个琴师来到石碾街北圪台儿上,唧唧扭扭的弦子拉响以后,小魁先唱了一段《李天保吊孝》:……叫你一声姐,我比你大两岁,叫你一声妹,你是我的妻,叫你一声妻唻——你是没过门儿的大闺女……

  小魁唱完后,月琴唱了段儿《金殿铡子》;叫声爹爹近前站,孩儿死无人行孝在堂前,爹爹你两鬓如霜年高迈,母亲病痛身体凄惨,替孩子分担母亲来照看,你二老相依为命苦度晚年,生离死别话难尽,想娘亲盼儿归两眼望穿,娘呀娘,儿临死咱母子难见一面……

  两个人唱得真动了感情,月琴唱着唱着就眼泪汪汪了,敲鼓板的师傅和琴师也被带到了戏里,一边拉着敲打着,一边哭了起来,赵老拐的妻子张红梅说:“闺女呦!你这个唱法儿,要人命吔……”还未说完就嚎啕大哭起来。

  天要黑的时候月琴回到了家,丑妮见她回来,欢欢喜喜地扑到了怀里,月琴解开怀,孩子并没有要吃奶的样子,廷妮儿说:“孩子给喂饱了!”月琴把孩子抱在怀里,眼里不住地落泪。王炳中晕晕乎乎地回来后,说:“这事儿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来!今儿咱再从说。”月琴放下孩子,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又来到了牛秋红原来住的院子里,走到七叶树下的时候,王炳中猛一回身将月琴踢了一个跟头,找了一条绳子就将她吊到了树上。

  月琴后晌在北圪台儿唱的时候,他正在酒楼里喝酒,压抑了半晌的怒火和了一肚子的酒精,早把他烧烤得焦躁难耐,他找了一根拴驴的缰绳,折了两下后就在月琴的身上抽打起来,打了一会儿后,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俺看你这贱屁股还浪不,叫你还‘中有太古声’,这小嘴儿不硬了吧,那孩子到底是谁的种儿?小嘴儿平时不是嘣巧?你也说说到底是驴骡儿还是马骡儿?”似乎有些受不住的月琴“哎——哟”叫了一声说:“王炳中,你再下手狠点儿,反正也不想活了,再叫一声是大闺女养的。”

  半夜以后,廷妮儿才叫满仓踹开了门,把月琴从树上卸下来后,她已手脚冰凉不能说话,王炳中在北房的床上睡得正沉。

  直到第二天中午,月琴才慢慢地睁开眼,睁眼后就大叫了一声:“王炳中,钻到裤裆掰开恁娘屄看看,闺女到底是谁的种!”说完后竟两只眼睛圆睁着,呆呆地看着房顶不说话了。到了后半晌,忽然坐了起来,四下瞅了一圈后,哈哈大笑着跑了出去,那个“太古声”,还没有等王炳中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便永远成了一个谜——雷月琴疯了。

  令周大中没有想到的是,赵老拐在众目睽睽的大庭广众之下,曲里拐弯地给上演了一出捉放曹!他后悔自己鬼使神差地去大街转的那一圈,不然就不会碰见赵老拐,即使碰见赵老拐,他也不应该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即使说了,他也该向赵老拐问清楚办这事的法子。

  周家几辈子的人做事,向来都小心谨慎循规蹈矩,万事知根知底讲究分寸,所作所为永远像那钟表上的针——再激越的蹦跳也不会跨出表盘半步。赵老拐做起事来,就像大山里窜出的一条饿急眼的狼,只要遇见能吃到嘴里的肉,不讲规矩、不求技巧也没有章法——咬喉咙、抓肚皮、撕大腿、啃屁股……斗不过也要把对手弄个血淋淋;遇到强大的对手时又变作了黄鼠狼,在生命垂危的刹那,会放出一个积蓄良久且奇臭无比的大臭屁,在对手被熏得晕头转向之时,欢天喜地地遁逃而去。

  周大中深深地痛恨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赵老拐和那只放了臭屁的黄鼠狼一样欢天喜地地走了,周家规规矩矩的小四合院里的人,恐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谁能光光年年地去石碾街走一趟了。

  山花跺着脚流着泪问他:“你是不是俺爹?不想叫俺活,拿根绳子早早儿勒死算了!”一向温顺如羊的韩老等,也连连拍打着巴掌叹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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