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图下(4)
假何引初索性不做任何反应,谢泽的话语在这空旷的地牢里回响,像唱独角戏。谢泽继续道:“我听说换脸术很疼的,你居然能忍得过来。所以这些笨蛋想用刑让你开口,实在是自不量力。你是这么想的吧?其实你这么聪明,应该想到,我若没有其他手段,怎么会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呢?”
说着,谢泽从革囊里掏出一个蓝绿色的瓷瓶。
何引初一惊,因为他在那瓷瓶上看到一个小小的“唐”字。
谢泽笑道:“你没看错,这是唐门最高等级的昊天瓶。这瓶子里就是唐门最新研制专门用来对付你这种硬骨头的绝毒,叫‘无眠’。
“这毒药是做什么用的呢?你听名字就该知道了。”一边说着,谢泽将那瓶药粉全部倒入了何引初的嘴里。
何引初的经脉已被田狩疆打断,进入牢房时手筋脚筋更全部被挑断,此刻是毫无反抗之力,不由自主便全部咽了下去。
谢泽拍拍手,站起来:“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我会有唐门的绝毒,估计你也在笑,有什么毒药能问出你心中所想。不用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咱们慢慢来。狱卒,送一桌酒席进来,这几天我就在这里陪咱们何副将军。”
五天过去了。
最高等级的酒席,狱卒已经往里送了七八桌。好在田大将军平日生活豪奢,这些东西却也不难供应。只是卫士们奇怪,里面不用刑不打人没有惨叫声,不知道那谢少侠在搞什么鬼。
他们却不知道,那何引初的境遇比之前他们施之酷刑还要痛苦得多。
连续五天,何引初没有一刻睡着过。
那“无眠”毒如其名,竟是让何引初每日里无论何时,都无法入睡。即使到后来他整个人已经昏昏沉沉、脑袋疼得如同被千百个紧箍勒住的猴头,这是难以形容的痛苦,但他仍是无法睡去。
他从来不知道,当一个人睡不着觉的时候是如此辛苦。
跟这比起来,换脸时的剧痛不过是如摔了一跤似的不值一提,刚被抓住时被施以的酷刑更是如同挠痒痒一般儿戏。
更可怕的是,假何引初发现,自己的神志越来越模糊,同时意志在一点点崩溃。
第四天,当假何引初清醒过来时,他几乎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抱着一只岭南春分蟹猛啃。于是坚持了四天的绝食自杀方法就此失败。
在无法入眠的折磨中,当神志消失的时候,生物的本能慢慢占了上风。
那个可恶的谢泽,在这五天里,只问一件事。
“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什么根本没关系。
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即使知道我的名字他们也查不出什么来。
可不能告诉他。
告诉他也没关系。
没关系也不能告诉他。
……
于是,在第七天,谢泽终于知道了这个假扮何引初的天心宗徒的名字,于恒。
于是这个假的何引初真的于恒终于在第七天服下了无眠的解药,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时间便越来越短。
五天之后,谢泽知道了于恒变成何引初是在三月前,而他的换脸之术是在去年新年的时候完成的,之后一直观察何引初,所以才能扮演得天衣无缝。
再过三天,谢泽知道了真正的何引初已经于三月前被暗杀。
再过两天,谢泽知道了于恒不属于不动明王,而是直属天心宗主。
再过一天,谢泽将田狩疆请到了地牢。
田狩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区区十几天,那一脸坚毅神色的何引初已然完全变了模样。
田狩疆亲自审问过无数的悍匪、教徒,或是绝域外的武士。他很清楚,当俘虏脸上露出这样的神色的时候,基本上自己已经可以从他的嘴里掏出一切想要的信息。
所以现在他不着急了,只大马金刀地坐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谢泽似笑非笑:“我看他现在也没什么能说的了。”
于恒做过换脸术的脸上仍是毫无表情,但他的动作毫无遮掩地表现出谄媚求生的意愿:“我已经都说了,再没别的了。”
田狩疆和谢泽对视一眼,田狩疆站起身来:“既然没东西说了,来人,把他拉出去杀了,祭奠引初。”
于恒大吃一惊,脚不能行,几乎是爬着到了二人身前:“不要,我都说了!你们不能杀我,你们答应我的……”
田狩疆冷笑:“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你若有什么重大信息说出来或许可以换你一命,现在,哼!”
眼见两名卫士就要将自己拖出,并非虚言恐吓,于恒突然爆发了一股大力,竟挣脱开了两名卫士的挟持,跌跌撞撞滚到田狩疆身前:“我有!我有大消息要说!”
田狩疆看了一眼谢泽,心下暗叹不知这年轻人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将这本来死忠的天心宗徒变成了这等贪生怕死的模样。心下思考,脸上却仍是一片肃杀之意:“你说。”
于恒语速极快,生怕说得慢一点就被拖出去杀了:“我知道,我知道通过换脸术潜伏的人不止我一个!”
田狩疆怒哼了一声:“你之前分明说过只有你一人。如此不尽不实,现在怕也是谎话连篇。”
于恒忙道:“没有说谎,我没有说谎。封州城内的确只有我一个,另外两人潜伏去了叶渊停身边。”
田狩疆微微“哼”了一声。于恒道:“我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我认得他们的脸,你留下我,下次见到叶渊停,我能认出他们来。他们要刺杀叶渊停,不让我找出他们的话……”
田狩疆哈哈大笑,打断了于恒连珠炮般的话语。仿佛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田狩疆转身看向谢泽,仍是哈哈大笑:“你听到没?你听到没?他说有人要刺杀叶相!就凭你们,想刺杀叶相?”说着一脚重重踢出,于恒整个人横飞而起,撞在墙上方弹落下来,吐出一口鲜血,在地上微微挣扎。
谢泽也笑道:“叶相修为之深,乃公认天下武道巅峰,江湖上无人不敬服。这群小人改头换面就想刺杀叶相,实在不自量力。”
田狩疆慢慢走到于恒身旁,仰天大笑:“要是不动明王亲自来,我们倒是要小心。喂,你,你别告诉我那鬼鬼祟祟的不动明王自己毁容换面,跑去刺杀咱们相爷啊。”说着又是一脚踢出,于恒再一次一口鲜血喷出。
田狩疆喝道:“来人,把他拉出去砍了。”
眼见要被拉出牢门,于恒拼命大喊道:“冰心诀,他们是练冰心诀的!”
田狩疆一愣,道:“带回来。”
陆拾不解地问谢泽:“冰心诀是什么?”
这是在封州城的城墙上。高高的城墙仍是阴影般笼罩着这小城,而这两人,却站在阴影之上。
自当日不动明王现身敌营,已经又过去了将近一月。天心宗不断增兵,此刻城下精兵已有五十万。封州城内风雨飘摇,城外的天心宗大军却都睡着了一般,一月来竟是没有发起过一次进攻。
今年的天气很邪异,不过初春,却暖如暮夏,比之冬天那冻死了封州城无数贫民的严寒,实在是两重世界。
当日校场一战,谢泽的青衣剑神迹般的威力固然让所有人大开眼界,而陆拾那恰到好处的一箭也让有心人暗自惊叹。事件结束后,少年便被调到了神弩营,负责操作天诛神弩。
谢泽和这少年几次生死之间也建立起了不浅的情谊,也是惊于少年难得的天赋,故平日无事时便会来找这他,指点他些武功。今日艳阳高照,天心军毫无动静,谢泽无事,正好提到当日于恒交代的内情。
谢泽笑了笑:“这是一门邪功,江湖人提起它来,有一个形容:‘一呼吸间,天下无敌’。”
陆拾喃喃重复道:“一呼吸间,天下无敌……那是什么意思?”
谢泽道:“你应该知道宁北青城的东君吧?”
陆拾一笑:“世上还有谁不知道剑荡宇内、勋业无双的东君?”
谢泽点头道:“这冰心诀就要从东君说起。昔年东君一人一剑独荡西泽万圣宫,本是我北疆最大威胁的西泽一族就此一蹶不振,而东君的烈阳心剑就此名扬天下。西泽余党三千人跋涉进入死地塔斯沙漠,最终有三十二人得入死城,见到隐居在死地的域外第一武道宗师蒙烙。三十二人求得蒙烙为西泽人复仇后,齐齐拔剑自刎。于是蒙烙破关离开沙漠,以大漠武道至尊的威名,向东君立下战书,要在三月后决一死战。”
陆拾听得入神。谢泽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惜当时正逢东君先与财神联盟交恶,与财神联盟的武财神赵公明决战,虽一剑击杀赵公明,却也重伤在他的雌雄鞭上。接着他又在京中受到内廷高无诺陷阱舍命伏击,伤上加伤,竟是无力应付那北疆宗师的挑战。
“三月后,蒙烙准时入关,一路上杀孽四起,不知多少中原高手不服他嚣张气焰北上挑战。那蒙烙来者不拒,中原近百高手,甚至包括各大豪族的前辈高人,竟无一是他一合之敌,落败即死。一时北疆气焰大盛,中原武林元气大伤。在京中处理完厂卫之乱的东君脱身之后,便单身孤骑直奔宁北青城。
“东君的武功和蒙烙究竟谁高谁低,多少年来北疆中原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但以当时东君的状态,即使是最崇拜他的追随者也不会看好他。
“就在东君回到宁北青城的头一日,一个锦衣年轻人找到了蒙烙。那是青王,朝廷封在北疆的世袭亲王,理论上在青城最有权势的人,也是东君在北疆大展拳脚的一个重要障碍。东君前期在宁北青城除了要对付北疆异族,与这青王更是多番争斗,各有损伤。
“不料在这危急时刻,这年轻的亲王却找到了蒙烙,要求代替东君进行那一战。
“据说青王谋略举世罕有其匹,连东君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应付。但他自小多病,从未有人见他施展过武功。此次他却找上北疆武圣,所有人都以为他有什么阴谋要施展。那蒙烙却是毫不在意地接受了他的挑战。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阴谋,没有诡计。决战在一瞬间便结束了。
“无数北疆和中原高手目睹了这场奇异的决战。所有人对这一战都是一个描述:那是一种超出他们描述能力的武功。
“所谓‘一呼吸间,天下无敌’,便是指的青王那神秘的武功。青王上一瞬还是那病怏怏的亲王,下一瞬,整个人忽然如上古魔神附体,竟只一指刺出,便轻松突破了蒙烙烈焰般炽热的三十三重气劲。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那速度,那劲力,超越了所有人的常识。所有人只能认为那是神迹。
“紧接着,仿佛一瞬间用尽了青王年轻身躯内所有的元气和精力,那年轻的亲王倒地而殁,而且一眨眼间,身体便成了焦黑的枯骨。
“蒙烙长叹一声,返回北疆沙漠,至今未曾再现身中土。
“没有人知道青王是何时习练了那诡异的武功,那武功又有何来历。但所有看到那一瞬间的武人都承认,那一刻,那年轻的亲王绝对是无敌的。无论是东君、蒙烙,或是天心宗主太初道尊,都不会是那一刺的敌手。
“至于冰心诀这个名字,据说是东君提到的。如果说有人知道这神奇武功的来历,那就一定是东君了。可惜他似乎也不愿意提到这武功,后来随着东君离奇身死,这武功就成了江湖上永久的谜。”
陆拾好奇问道:“如果如你所说,这武功无人知道来历,那天心宗的人凭什么就可以练成?若他们能练成这样的功夫,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谢泽点头道:“你质疑得好。那冰心诀仿如昙花一现,但凡事必有来由,江湖中多年来揣测颇多,但若说能有这等邪异功法的,天心宗千年秘传确是最大可能。至于你说天下无敌,却是未必。这种武功天生缺陷太大,就像我们强行使用一些耗费内力巨大的招式,那冰心诀一出威力巨大,但只能持续短短一瞬。别说用武功的人要抱着必死决心,这条件便很难达成,更重要的是这一瞬间未必能达到所预期的目标。那青王未能杀死蒙烙,便是一例。”
陆拾点头:“不过如果真有这种功夫,叶相真是危险了,需要尽快通知他才行。”
谢泽点头道:“田将军已想办法派人突围联络叶相报信了。你也知道叶相重要?”
陆拾点头:“天下谁人不知,神州就是叶相一人撑着。若非叶相调兵遣将,天下早就是天心宗的了。唉,其实天心宗宣传均富贵,听起来却也不错,不过别人又都说天心宗入城必会屠城,一天一个说法,我们也不知该信谁的。”
谢泽笑道:“你这半大孩子想得倒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说正事,你最近感觉功力进境如何?”
陆拾点头道:“我按你说的方法打坐习练,这几天感觉身子明显比以前壮健了,也不容易疲累。而且我看东西看得更远了。”
谢泽微微颔首:“你知道,你的天赋很强,对于速度的预知和方向的感知都是别人梦寐以求的,这天赋能让你在速度和准确度方面轻易达到别人终生难得的成就。在战场上,在杀戮中,你的天赋可以帮你躲过武功高你甚多的敌人的刀剑,可以让你射出让敌人避无可避的利箭。这些你都已经体验过了。但你也要明白,这些终究只是小道。”
“小道?”
谢泽道:“不错,小道。于武道而言,对敌人行动的判断,对动态的观看和解读,乃至在适当时候发出适当的攻击,这些终究只是表象,是小道。你的天赋能帮你在小道达到巅峰,但也可能会阻碍你探寻真正的大道。那大道便是……”他正说到这,突然语声一变,“那是什么?”
陆拾也看到了。
那一片仿佛连接天地的浊黄色。看似极远,不一刻便已到了近前!
那是洪水。
天心宗连绵数里的营盘,在这滔天的洪水下,不过一瞬间,便失去了踪迹。
在这天地之威下,人力所做的一切防御都脆弱得如同一个玩笑。
鹿角、木障、火把、箭塔、投石机、攻城车……一切用来防守和进攻、看起来势不可当的器械或是武器,在这横扫一切的狂潮之下,瞬间便失去了踪迹。
隔得太远,即使是谢泽也看不清那营盘内的详情,看不清那无数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天心宗徒。
其实不用看清,因为那黄潮瞬间已到了封州城下。
封州城,高七丈,阔一丈半,城门处九道铁闸。这是人力的巅峰,是人类征服自然的智慧和勇气的傲世结晶。当年初建这城的天意王曾骄傲地宣称,即使天河干、泰山倾,封州城也不会倒。
但显然,他们错了。
五丈高的洪水咆哮着撞击在封州城墙下,激起层层浊浪。
陆拾一时已傻了眼,只愣愣看着封州城四周。双目可见之处,尽成泽国。
城内一片慌乱,所有人都被这天地之威的巨响所惊呆,不论城民还是士兵,全没头苍蝇一般惊慌乱转。
另一波巨浪袭来,轰然撞击在城墙之上。陆拾只觉得身子一晃,差点就此跌下城墙。
那浊浪之中,隐约可见各种碎裂杂物,营帐、木片、刀剑。而更多的,是随波逐流、不知死活的人体。
大水已经沿着门缝渗入城内,城内积水越来越深。这种情形,封州城便如一个巨大的罐子。等着里面的水涨上来是死,而罐子一旦破了,那死得就更快。只有少数脑子很快并且运气特别好、恰好在城墙边上的人抢先爬上了城墙。
第三波大浪袭来。许是这高大城墙的阻拦激起了洪魔的愤怒,这一波大浪竟足足高过城墙。
谢泽大喝道:“抓住城墙!”在这滔天的巨浪中,声音仍是清晰地传入了陆拾的耳朵。
陆拾什么也顾不上想,只双手紧紧抱住城墙的箭垛。
轰然一声,那巨浪越过城墙,投入封州城怀抱。陆拾只觉得仿佛一块巨石砸在身上,整个身子都要被这一击拍扁,全身骨头似乎都要碎裂了。
在那浊浪之中,陆拾仿佛看见一个人影,那是自己身边执勤的小黄。大浪袭来,没习练过武功的小黄终归难敌天地之威,被卷入了滔滔洪水。洪水浪头狠狠撞在城墙另一侧的箭垛上。小黄的身体跟着巨浪撞击在那箭垛上,四分五裂。转眼间又被巨浪卷走,没留下一丝痕迹。
巨浪来得快去得也快,陆拾颓然松开手,整个瘫软在城墙上。
城内的水已经和城外一样深了。大概是方才内外压力差异之下,那有着九道闸锁、天心宗大军费尽心力一年也没能攻破的城门也已被撞开了吧。
极目望去,除了四面城墙上三三两两惊慌失措的兵士外,再见不到一个活人。
天威难测,天威也是公平的。不过一瞬之间,这座围城内外已被抹平,再也不需要有人费尽力气冲进城,也不需要有人用生命和鲜血去固守了。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这滚滚洪水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