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闹市是最危险的。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却最是杀机隐现的地方。

　　对此，去魂清楚，青羽清楚，慕晓槿也非常清楚。

　　所以，这一次的刺杀，选在了光天化日下的闹市中。

　　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街道上人来人往。慕晓槿穿着破布织就的衣裳，跪在任天虎和去魂的面前，楚楚可怜。

　　“请，收留我吧。”她涩声说道，“我可以做女红，可以洗衣做饭，可以做很多很多的活。只求你收留我，给口饭吃……”

　　“抬起头来。”顾不得去魂一直使眼色，任天虎和颜悦色地说道。

　　慕晓槿抬起头来，脸上故意抹上的污泥遮盖不住她美丽的光芒。她忽地对着任天虎一笑，一双眼睛又成了美丽的月牙——这一笑，撩拨得任天虎心里一跳。

　　可就在这个瞬间，去魂感觉到了杀机。他下意识地推开任天虎，长剑出鞘。

　　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受惊的人群慌忙散开，为两人留下了一大片空地。

　　任天虎混在围观的人群中，惊魂未定。

　　他看到，片刻之前还梨花带雨一般的少女，此刻脸上虽然依旧保持着好看的笑，身体却如同猎豹一般微微伏下。她的右手拿着一柄薄薄的利刃，像她眉下的新月一般弯起，刃身蝉翼一般颤动着，如同潋滟着粼粼的波光，将太阳洒下的光芒给荡漾开去。

　　“鬼月刃？”去魂低低地惊呼一声，“你是慕晓槿？”

　　“大叔你的眼光还不错嘛。”慕晓槿咯咯一笑，“既然知道本姑娘的大名，也应该听说过我接下的单就没有失手的吧。任天虎的命我要了，你若是不想被殃及，就还是趁早躲得远远的吧！”

　　去魂重重地哼了一声：“乳臭未干的小鬼！当年我出道的时候，你恐怕还在娘胎里吧！想要送死？我成全你！”

　　他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怒气，同时也带上几分豪气——自己分明还未曾老去，这些少年们就迫不及待想要上位了吗？

　　“是吗？”慕晓槿笑眯眯地说道，“那……来了哦！”

　　她滑步向前，鬼月刃向去魂递了过去。去魂呼了一口气，不敢大意。对方毕竟盛名之下，自己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数招一过，去魂不由暗暗心惊。对方的招式，或抹、或挑、或勾、或刺、或削，变幻多端，每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攻来。刃身始终颤动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杀机暗伏，每一招背后都蕴藏着十数种变化。小小年纪竟然能习得如此精巧的武功，让去魂心中生出名不虚传的感叹来。

　　他不由想起了青羽。七杀盟中武功最高的大哥裂魄曾经说过，如果不出意外，二十岁之后青羽的武功就将在七杀盟中排名第一，江湖之中也至少能够排进前三十——他是一个根骨极佳的武学胚子，对待练武又极其勤苦。去魂常常能够在夜晚看到他独自在外练功，每一招每一式不练至完美决不罢休——

　　少年人的身子依旧单薄瘦弱，但去魂知道这个细瘦的身子里蕴藏着多么强大的力量。

　　只不过，那个孩子太过执拗了一点。醉心于武功，却不愿意好好练习暗杀术。要作为一个江湖侠客或许足够，但是要成为一名真正优秀的杀手还相差太远。

　　青羽……糟了！

　　仿佛想到了什么，去魂的目光投向旁观的人群之中。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他看到了掩映在人海里的一丝白衣，正在慢慢向浑然不觉的任天虎靠近。

　　十步之内，死生由他！倘若被欺近十步以内，倘若青羽的“十步”出鞘，那谁也救不了任天虎了！

　　冷汗涔涔流下，去魂决定立刻脱离战团。

　　可慕晓槿洞悉了他的想法，微笑道：“你可不能走哦！”手中的鬼月刃更加莫测。一个分神丢掉先机，去魂立刻感到手忙脚乱起来。

　　平心而论，眼前这个女孩的武功相差青羽和自己尚远。可一来对方招式太过诡异，二来担心任天虎的安危，越打形势就越占下风。想要几招之内逼退对手，先机已失；想要施展身法脱离鬼月刃的攻击范围，又做不到。又是一个不留神，鬼月刃划破了他左边的袖子，皮肤上立刻现出了一点血痕。

　　一面进攻的同时，慕晓槿也瞥见了手已经拢进袖口的青羽。她知道，他要出剑了。她同时看见去魂忧虑的表情，知道他也看见了青羽的举动。于是她似乎笑得更开心了，月牙儿一般的眼睛挂在眉下，煞是可爱：“嘿，大叔，你爹爹没有教过你，打架的时候不能分神吗？”

　　说话的同时，她的左手顺势向去魂的喉头抹了过去。手上寒光闪闪，竟是另外一柄鬼月刃！

　　右手的攻势只是虚晃，左手才是致命的一击！

　　仿佛凝聚着月亮清辉的月牙儿，却是致命的毒蛇信子。

　　这一招，去魂已是避无可避。与此同时，青羽的手正从袖中慢慢抽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一剑就要出来了。

　　去魂感到被从未有过的绝望缠住了。

　　其实，慕晓槿并未起杀心。她是一个杀手，除了目标以外，并不愿沾染其余无辜之人的鲜血。只不过，她气愤去魂那句“乳臭未干”的评价——毕竟少年心性，想要借此机会吓他一吓，好让他不敢对自己如此轻视。

　　反正大局已定，玩一下也没关系吧。

　　明晃晃的剑光在去魂眼前砰然炸开，一刹那竟然盖过了太阳的光华。

　　而那光华之下，埋藏着死神的狞笑。有人，将会在这片美丽中丢掉性命。

　　慕晓槿的笑容却在刹那间僵住了。

　　她看到，剑光之下，鬼魅一般身法的青羽向自己扑了过来。

　　十步已经出鞘，这把饱饮鲜血的短剑却如同冰雪一般纯白。而它剑尖所指的方向，竟然不是任天虎，而是慕晓槿手中的鬼月刃！

　　他的身法实在太快，瞬间就从任天虎的身旁跃到这里。慕晓槿从来没有见过谁拥有如此快的速度。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去魂喃喃念道。这是调动全身内力换取瞬间超越极限速度的身法。这样刺出的一剑，是决绝不留后路的一剑。一剑既出，死生刹那。

　　因为这一剑，给他自己全身各处都留下了巨大的破绽。慕晓槿一眼就能看出，青羽身上至少留出了五处空门，每一处都足以致命。

　　去魂记得自己常常看到青羽一次次在月光下练习这一招，少年人的身体似乎化作了月光下的彩虹。可是他不明白。杀手完成任务的基本前提是保住自己的性命，从未听说过拼掉自己的命去杀人的——那么，这样不给自己留下丝毫后路的一剑，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也不知道……”当他把这些疑问向大哥提出来的时候，裂魄淡淡地说，“小羽心中始终有和我们不一样的想法，或许他认为有什么东西值得拿生命去换……”

　　“叮！”

　　他回过神来，看到慕晓槿手一震，左手的鬼月刃被十步击中，打着旋儿远远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她将右手的鬼月刃摆在身前，定住——正对着青羽胸口最大的一处破绽。青羽眼看就要撞到刃尖上来。

　　就在即将透胸而过的一瞬间，慕晓槿手腕蓦地一翻，鬼月刃换了一个方向，扁平的刃背在青羽的胸口重重一拍，然后弹了开去。

　　两人的身形交错而过，各自站在原地，谁都没有再动。

　　他留情了……她想。

　　她留情了……他想。

　　这一剑若不是指向我的鬼月刃，而是直接刺向我，我根本躲不过去……她想。

　　她若不转过鬼月刃的方向，我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想。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周围的百姓见快要出人命了，开始混乱起来，向各自的方向散去。去魂的手微微一动，似是想趁此机会出剑——鸿雁长飞的轻功，是耗尽气力的一击，每用一次，非得要三天才能恢复。而慕晓槿，本身就不是自己的对手。然而，犹豫了一下，他终于还剑入鞘，趁混乱护送着任天虎裹挟在人潮中悄悄离开。

　　“为什么不动手？”任天虎看着去魂的手，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根本不是他们俩联手的对手——即使加上你也一样。青羽刚才的身法你也看到了，那样的速度不是我们能够比的。”去魂躲开任天虎凌厉的目光，“不想死的话，就赶快走。”

　　“可你刚才分明想出剑了。”任天虎沉声说，“什么阻止了你？心软？”

　　“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就上吧。”去魂停住脚步，冷笑道，“反正小羽不会杀我，你实在要送死我也没办法了。”

　　任天虎想了想，眼神闪烁。终于他没再说话，而是跟着去魂匆匆离开了。

　　偌大的集市突然一下安静了下来。

　　“为什么……”慕晓槿问。

　　“我不能让你杀掉二哥。”青羽淡淡地说。

　　慕晓槿不由哑然。如何向他解释自己并不想下杀手？不过出于一时好玩，没想到竟然引得青羽向自己动手——更加不妙的是，他们又错过了一次绝佳的刺杀良机。

　　“如果你现在要杀我……”青羽的剑尖垂了下去，苍白迅速爬上他的脸，“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慕晓槿没有动，只是静静说道：“一年以前，海棠和震威镖局联手，重挫铁血盟，迫使其北上，在江南地区再无势力，这为我们的刺杀提供了最好的条件。一旦他们渡过长江，进入铁血盟的势力范围，我们就很难有机会了。”

　　“我从来没有打算让他们活着过江。可是……可是这一次……”似是身体终于坚持不下去，青羽单膝重重跪倒在地，“对不起……”

　　他苦笑起来。原来自己从未长大，原来自己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任性的人。这么久以来，从未改变。

　　他只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顺着内心所指的方向前行。他只凭借手中的剑，一个人做着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保护谁，杀了谁，在他心中是纯粹的、不容任何玷污的东西。

　　慕晓槿走到青羽的面前，向他伸出手去。

　　青羽呆呆地看着她。

　　慕晓槿的脸上再一次挂起了招牌一般的甜美笑容：“幸好我带来的鹰儿已经跟定了他们——没关系，再做下一次刺杀的谋划吧。事不过三，任天虎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青羽看着阳光下慕晓槿灿烂的笑脸，凝脂一般的肌肤，心里一荡，竟然有些微微出神。

　　“下一次，一定要了任天虎的命！”青羽狠狠地说了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