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怎么还没找到子爵!就算把战场给挖成沟壑也要把他找出来!”
当我背着莱利尔斯走进侯爵的府邸的时候,正听见宏帕将军在大发雷霆。
“战场的尸体下面,都看了吗?你们确定都找遍了?”
“是,我军将士的……”
“是敌人的!”宏帕将军的怒火像雷鸣,或者战神的战车在天际滚过,“子爵大人英勇善战,只会冲到敌阵中去!他也许受了伤,你们还不快点把他找回来调养!”
“是……”下面的人唯唯诺诺,连呼吸都快要被扼杀了。
慌乱之中,有人眼见看见了我,和我背上的莱利尔斯。
“来了!子爵大人!”我不确定在那惊喜之中是不是有着复活了的万幸,更不确定他们究竟是真的为子爵的回归而高兴还是为自己从侯爵的手下逃过一劫而欢喜。
“侯爵大人!子爵回来了!”有人去通报了。
也有人手脚麻利的从我这边接过了莱利尔斯,小心翼翼的看护。
一阵忙乱之后,莱利尔斯终于被安置在了他自己的松软舒适的床上。那张在我看来大得离谱的床被堆满了羽毛枕头鸭绒被子,莱利尔斯几乎是陷在了里面,淡蓝的颜色布满了风之骑士的房间,既彰显了他的尊贵也突出了主人的雅致。
那张惨白的脸却被凸显得更加脆弱。眼珠在眼皮之下不安分的转动,呼吸时缓时急,褪去了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莱利尔斯在与黯毁王的意志做斗争。他那个样子,就好像随时都会从噩梦中醒来似的,我却不知道那个随时究竟会在什么时候。
在比战场还混乱的情景之后,侯爵大人的眼睛终于望向了我。他瞥了一眼还在给莱利尔斯检查伤势的医生们,拉过一把椅子就在子爵的房间里开始问话。
“这是怎么回事?子爵出了什么事?”宏帕将军的脸色堪比暴风雨前的乌云,而他制造的气压也有着同样的效果。
“如您所见,子爵大人受伤了。”我略弓着腰,尽量显出谦卑的样子,但连我自己都不认为我足够谦卑,甚至有些对抗着侯爵尊严的做作。那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对宏帕将军的好感度不足。
“我知道他受伤了!”侯爵吼了一声,惊动了正在莱利尔斯床前忙乱的医生们,他们齐齐停了手,直到确定不是在对着他们发脾气才干战战兢兢的继续。
“可恶!”侯爵低咒着,这一次的话只有他和我能听见。看得出来,他是压抑过自己的,“他是怎么受的伤?是谁干的?你又是从哪把他带回来的?”
我认命的叹了口气,不管宏帕将军给我的印象如何,他关爱弟弟的心情都是真的。我直起了腰,准备接受他的盘问:“您想知道什么?”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虽然不满意我的态度,但他也看出了我的诚意,我们算是可以正常的对话了。
“子爵大人被几位骑士围攻了,受了重伤。”我斟酌着词语,不敢把关于死亡骑士的部分泄露一丁点。那会连累迪欧的,我绝对不能那么做,“您知道,我与子爵大人是朋友。”说到这里时侯爵大人不满的咕哝了两句什么,我决定无视。谁都知道将军反对子爵经常往铁匠铺跑,生怕他被身份低下的人污染了。
“我很担心子爵大人的安危,因为之前他曾表示有魔法师在对方的阵营,我怕他鲁莽的冲动会伤害到他自己,于是今天到城头观战。”我想了想,索性恭维两句,“将军的气势非同一般,我军的战斗也是让我叹为观止。只能感叹自己的孤陋寡闻,惋惜不能上去战场拼杀……”
“废话别说了,讲莱利尔斯的事情!”宏帕将军打断了我,完全没有因为我的夸奖而有丝毫的喜色。居然是个不接受夸赞的,也是奇怪了。但,不能不说,这样的人确实也更值得敬佩,能让士兵托付性命。因为他们清楚自己的能力和实力。
“是。”我回忆着战争,想到了那时莱利尔斯的经历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子爵大人在反击了魔法师的火球之后,就冲进了德克的战阵。”
“他想直接杀掉魔法师!”侯爵的眼睛是黑色的,深沉得仿佛黑洞洞的夜,“早就告诉他不要鲁莽,居然还这么干!”拳头敲在座椅的扶手上,关节突出,攥得发白。
不愧是莱利尔斯所尊敬的哥哥,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想法:“但在接近目标的时候,被保护魔法师的三个骑士给包围了,混战了起来。”
“骑士,还是骑兵?”宏帕将军冷冷的说,“这中间差别很大。”
“骑士!”我笃定。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不但确定是骑士,还可以确定他们是比一般的骑士还要强大的死亡骑士。
“你分得清吗?”侯爵轻蔑。
“您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子爵大人?如果只是一般的骑兵,会将子爵大人伤成这样吗?”我不亢不卑,有些恼恨宏帕的无礼。我一直都知道他对出身下层的人是鄙视的,但也不会任由他如此欺负。
侯爵一时哑然,只能再问:“然后呢?”
“三个骑士把子爵大人引离了战场,到了偏僻的地方。我看见形势不好,于是担心的冲出去找他。”
“就凭你?”
“我当时没有考虑那么多。我只是担心子爵大人的安危,与您一样。”我索性昂起头,直视着侯爵的眼睛。就算没有迪欧在,看见莱利尔斯遇险我也会冲上去的,我身上的伤口就是证明。
“你是一个人,还是与别人一起?”将军沉吟了一下,手指轻轻的敲击着座椅的把手,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我,像在审视我语言的真实性。
“我与我的哥哥迪欧。”我回答,“迪欧也担心着子爵,所以与我一起。”没有等待侯爵继续问下去,“我们穿过了战场,感谢神,虽然不是毫发无伤,但总算还没有丢掉性命。”穿过战场的时候其实是很轻松的,因为有迪欧在开路,但我相信没人会注意到我们的,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杀得失去了理智,能够分辨出来是不是自己方的人就不错了。
“你们很勇敢。”侯爵的话算是表扬吗?但却我听不出来表扬的意味。他的目光让我想到了雅兰,在我为迪欧打了荷扪之后,审察的,怀疑的。只不过雅兰表现得更直接,而侯爵隐藏得很深。他的眼睛里不能读出他的想法,不过我很清楚,绝对不会是信任。
“我会与守城的卫兵核实的。”侯爵淡淡的说,“你们找到莱利尔斯的时候是什么情况?帮助他战胜了敌人?还是把他拯救了?”讥嘲,**裸的讥嘲。他的表情居然还能坦然自若,仿佛说着的只是正在喝的茶水味道一般。
“我们没有那样的本事!”我咬牙切齿,深刻的明白了迪欧为什么不肯与我一起把莱利尔斯送回来,“我们找到子爵大人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了。而那些骑士们也不在。所以我们就把子爵大人带回来了。”
“仅仅是这样?”
“是的。”
“那好吧。”
医生查看完莱利尔斯的情况,走了过来。毕恭毕敬的站在侯爵的身旁,等待着他能够抽出时间问话。
“说吧,子爵怎么样了?”侯爵转头向医生,忽略了我。
“子爵大人受了很重的伤,尤其是胳膊,对方的武器差点将大人的手斩断。”医生的话颤抖着,生怕惹侯爵大人不高兴。
宏帕将军定住了一下,手轻微的痉挛,但马上就止住了:“那他的手……”
“请放心,只要好好调养,不会有任何问题的。虽然严重,但并没有真正伤到筋骨。”医生连忙解释。
我知道那道伤,迪欧说本来莱利尔斯的盾牌挡住了攻击,然而脆弱的普通盾牌承受不住魔钢剑的威力,被砍断了,也因此伤了他的胳膊。迪欧也说,伤势不要紧,恢复之后他还是那个高贵勇敢的风之骑士。
“别的呢?”宏帕侯爵的威严是子爵所不能比拟的,如春风般和煦的子爵让每个人都跟着他会心微笑;而入秋风般严酷的侯爵却让承受的人瑟缩。
“还有就是……”医生迟疑着,望了我一眼,欲说还休。
“讲!”低沉的声音带着酷烈,虽然沉稳,却让人不舒服,被关押的犯人接受审问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子爵大人一直昏迷不醒。我们查不出原因……”
他们当然查不出原因,这个世界上还没几个人知道死亡骑士和黯毁王的存在呢。
侯爵没有多说话,挥了一下手,示意医生离开。
我觉得,我也该走了:“我要告辞了,侯爵大人,这种高贵的地方不适合我这样出身微贱的人。”
“等等。请你留下来,既然你是子爵的朋友,又把他从战场带了回来。那么我希望你能留在这里,帮我照顾莱利尔斯。毕竟我要上战场,没有时间看顾他。”宏帕侯爵站起来,走到莱利尔斯的床边,“我已经派人去请迪欧了,就请你们兄弟暂时住在这里吧。”他的话说的客气,可我还没愚蠢到仅仅听着这些话就会开心的地步。这绝非飞黄腾达的预兆。
“您不信任我们?”我愤怒,冒着生命危险救回了莱利尔斯,却遭到了他的哥哥的质疑,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你说信任。”侯爵轻蔑的笑,“那三个骑士既然将莱利尔斯引走了,为什么却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为什么他只是昏迷不醒?这不合理。德克的骑士一定有他们的目的。我不知道究竟是他们的目的没有达成,还是让莱利尔斯昏迷本身就是目的,而这其中还暗含着怎样的阴谋?你和迪欧只不过是两个铁匠,却能安然无恙的穿过战场。你觉得,我会相信吗?就算你们不是与德克有着联系的奸细,我也不会愚蠢到认为你们是简单的人。”他激烈的甩手,“把你们放在府邸,已经是对你们最好的待遇了。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是莱利尔斯的朋友,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救了莱利尔斯。我会直接把你们投入监狱!”
我目瞪口呆,良久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宏帕侯爵走出了屋子,而迪欧就在门口与将军擦身而过。
软禁,是迪欧的说法。我的说法是囚禁。
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即使是在莱利尔斯别致舒适的屋子里,被供奉着美味的食品,只要想到门口站着的守卫,我就感觉不到任何惬意。日升日落,日落日升,我就宛如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而气愤,渴望着外面的自由。
医生一直看护着莱利尔斯,他们有时候会同情的看看我们,但大部分时候还是将我们忽视了的。迪欧不能在这种地方开口说话,于是我连能够发泄愤怒的人都没有了。突然我宁愿自己是哑巴,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控诉欲望了。
迪欧却自如得很。他经常捧着莱利尔斯的书坐在窗边,沉静得一待就是一天,就好像他从出生以来就在过着这样的生活,从来没有过任何改变。
也许确实如此。帝凡赫说过,迪欧的姓氏“德?卡洛林特”注定了他没有普通的生活。他的出身肯定也与莱利尔斯一样尊贵,养尊处优的贵族生活熏陶培育了他,让他的身上留下了不灭的高贵的影子。
就如同现在,夕阳金黄的光芒从拱形的窗户照射下来,投在迪欧的身上,给他罩上了一层神样的光晕,沉静,宛如管理着众神居所的洪都拉尔山神。光线透过他灰蓝的头发,涂抹了淡淡的辉芒,甚至泯除了那沧桑悲哀的感觉,变得祥和起来。
从我的角度刚好看不见那道疤,完好无损的侧脸展示着,居然有着不输给莱利尔斯的优雅,还多了一些宏帕侯爵的成熟稳重。除去了子爵的轻浮和将军的猜忌,迪欧就像是个完美贵族的样本,即使穿着最差的料子做的粗布衣服也不能掩盖他的气质。
他轻轻的翻动着书页,微微的“沙沙”响动好像怕惊动了在窗台上跳跃的霞光,一只手拿起杯子无意识的啜饮了红茶,碟子与茶杯安静的磕碰声彷如在给树叶的光影配乐。
果然,迪欧也好,莱利尔斯也好,与我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有何幸,居然被他们当做朋友?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还不会自卑,那我的神经就未免粗得过分了。
不过,即使只是当一个旁观者见证者,也足够了。我可以自豪的对人说,我见过风之骑士的战斗,我知道死亡骑士有多么强大。因为当时,我就在旁边,一点都没有错过的观看着。
也许,这就是我的使命吧。
但我肯定,我的使命绝对不是被关在精致的笼子里被监禁的!
尤其是,看见皮休那家伙在外面对着我大力的挥舞着胳膊笑得灿烂的样子,我就恨不得打烂他的鼻子,敲掉他的门牙。
我不是一个暴力的人,绝对不!然而再温顺的动物关久了都会反抗的,何况从来也说不上温顺的我呢?何况还是在这种被怀疑的情况下!
等到莱利尔斯醒来证明了我们的清白,我一定要狠狠的敲诈侯爵一笔!
可是我们的少爷莱利尔斯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呢?
有时候我和皮休会隔着窗户聊上几句。他总是嘲笑我变成了关在笼子里的鸟,但他是唯一能够与我说话的人了。即使我有再多的疑问想要问迪欧,也没有办法出口。迪欧是哑巴,对于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来说。
我只能反过来嘲笑皮休又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虽然他还是很开心的对我夸耀他的战绩,但我能清楚的看见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而沉默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甚至,连皮休都会有坐在窗根下一言不发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的他,他看着头顶的天。那头乱糟糟的褐色头发比秋天的枯草还要糟乱,塌陷的鼻子让他的脸看起来就像被铁匠锤给砸过似的。
“可恶!那些狡诈的德克人!”皮休突然懊恼的揪着自己的头发,他一身的土灰还没有洗掉,连腿上的伤都没去包扎。走路过来的时候一瘸一拐的。
“怎么了?”我愣住。
“妈的,那些家伙居然弄了该死的陷阱!老子掉下去了!”
掉到陷阱里还只是腿受了伤,皮休的命已经够硬了:“行了,你这还抱怨……”
“小个子雷死了。”皮休的眼睛发直,盯着面前的空气,“被陷阱里的木桩穿透了,钉在上面,睁着眼睛看着我。”
我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小个子雷是他在军中的朋友,几次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相互救助。“皮休,战争,必定死人的……”
“妈的我知道!”皮休低吼,“我早就知道,老子也好雷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都得死!没死妈的是运气!”然后变成了嘟囔,“连风之骑士都变成这样了,我们还能想什么?”
我想,皮休现在需要的只是发泄,于是再不言语。
“可是雷,他,他居然是死在陷阱里的!陷阱!妈的,侯爵说了让我们注意前面,说可能会有陷阱的!可我还笑,还以为没事!觉得侯爵太胆小了!”
“皮休……”
“如果不是我,雷不会死……”他的脑袋几乎抢到了地上,埋在尘土里。
“皮休……”
“寇达!”皮休突然扬起脸,严肃的望着我,问,“我们能相信侯爵的对吧?侯爵会保住提尔的对吧?侯爵能保住奇米尼的,对不对?”
这些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