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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屠城

黯刃 爬格子的钢笔水 5880 2024-11-19 04:54

  我学会了一个词——残忍。我知道它是怎么写的了。虽然知道的方式触目惊心。

  八月的太阳早早的从地平线上升起,伴随着熹微的晨光,明亮,却不刺眼。那小小的白亮的铁皮一样的圆盘垂挂在翠意盎然的树梢,透着些微弱的淡蓝似的光,发出圣洁的辉芒,俯视着大地。

  不够炽热的日光还没有将夜晚的水汽完全蒸发,淡淡的湿润着,如同濡湿的小狗鼻子,只不过带着的不是因为撒娇而喷在脸上的热乎乎的呼吸,而是清淡泥土与草木的新鲜味道。在太阳出来之前下过雾,把我的衣服都洇湿了。这会是一个灿然晴朗的绝妙天气。

  裸露在外的肩膀上还沾着露水,被风一吹颇有些寒意。夏日的天气虽然炎热,但夜晚与清晨还是会沾染些凉。何况,我们已经在城头被绑了一夜了。

  几天前,我在这里俯瞰城外两军对垒的战场;现在,我注视着城内被屠杀的平民。

  我听见两个德克士兵在城下放肆的大笑,赌约谁杀的人更多,然后欢乐的冲了进去,挨家挨户的不肯错过,把见到的每一个人都砍倒在地,包括老弱妇孺,唯恐输给对方。我该庆幸吗?因为他们在比赛着速度,所以并没有来得及查看是否被杀得彻底,于是还有些生命力旺盛的人在苟延残喘,在路上拖动出长长的血痕?

  我听见,赌约的士兵起了争执,大声叫嚷着该按照什么标准。未满十五岁的孩子该不该被当做一个完整的人计算。然后他们达成了一致,那应该算半个。但他们还为婴儿的归属争论不休,是不该被算做人,还是该当做三分之一来计算。这一点让他们产生了分歧,终究没有一个统一的定论。我该庆幸吗?这样的分歧让他们谁也不愿意去杀婴儿,因为对赌约不利。于是还在母亲的怀里吮吸着奶的婴儿啼哭着,把母亲的血液当做粮食。

  我听见……

  我宁可自己瞎了聋了哑了!听不见看不见说不出!我宁可自己的意识像旁边的莱利尔斯一样沉入黯毁王的意识折磨,哪怕永远也醒不过来。我宁可自己出生的时候是一团混沌的肉球,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什么都没有……

  没有宁可,所以,我在,我听,我看……我喑哑的嗓子,却喊不出……

  谁说罪恶只在夜里生发,谁说阳光下阴霾无处可藏?

  看那兴致勃勃望着提尔的太阳,伴随着恶行他不是越升越高了吗?嗅着腥臭的血气不是让他满心欢畅吗?聆听着惨痛不是让他耀眼辉煌吗?看了太久的战场厮杀的戏,今日也该换换口味,才好博得他灿然一笑!德克一定是最会体察神的意愿的国家,才能够如此取悦神的精神。

  兵刃敲击在石板上的声音剜着我充血的意志,我咬紧了嘴唇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声音来,腥咸的铁锈充斥了嘴巴,自己的血热得沸腾,却无能为力。

  皮休在挣扎,他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吼声,宛如被困住的猛虎在拼命的撞击着关闭着自己的铁笼,皮休努力的挣着绑住了他的绳索。但是伴随着他的挣扎,响亮清脆的皮鞭声也如影随形。他的嘴被塞住了,彻底堵塞了他的大嗓门,不让他流利而豪华的咒骂从嘴里喷射出来。我只要轻轻偏头就能看见他空洞的左眼,流着血的眼眶比眼泪更惊心。他的左眼在前一天留在了他的肚子里,一只羽箭射中了他的眼睛,于是他把箭拔出来,把眼睛吃了下去。

  迪欧与宏帕侯爵确实静止的,一动不动,没有声息,如同一潭死水。他们默默的注视着德克人迫使他们注视的惨剧,一言不发。我甚至不再能看见他们常年皱起的眉头,眉心之间舒缓得宛若婴儿般光洁。也看不到他们常见的小动作,当隐忍或焦躁的时候偶尔会摆出来的那些。他们的身体是松弛的,仿佛没有被绑在木桩上,而是悠然的漫步街头。他们的手没有像我一样握成拳头,或者脸像皮休一样狰狞的扭曲。他们的表情过于沉静,以至于感觉不出生命的气息。

  “迪欧,你告诉我,人类和死亡骑士有什么区别?究竟谁比谁更残忍?”我的村子被屠戮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提尔的毁灭开始于一个早晨。死后复活的死亡骑士还忌讳着在白天贸然行动,人类却能够明目张胆的肆意妄为。谁比谁更残忍?谁比谁更恶劣?我分不清。迪欧呢?他能分清吗?

  迪欧没有回答,叹息。

  我也没指望能够得到迪欧的回答。

  我的左边是迪欧,右边是昏迷不醒的莱利尔斯,宏帕将军紧挨着弟弟,皮休伴随着让他甘心失去左眼的将军。

  我和皮休是不是该感到德克待遇我们的殊荣?居然被放在了与贵族们一起的位置。整个提尔的军队只剩下了这五个人的建制,其中还包括两个不参与战争的随军铁匠。至于其他的士兵。看见城外新起的小山丘了吗?就是裸露着土黄,连杂草都还没来得及长出来的那个。本来德克人把那里掘成了沟壑,自从把我们奇米尼的士兵赶进去填上土之后,那里就变成了小山,孤零零的站立在提尔城外广袤的平原上。

  “莱利尔斯,你还不肯醒来吗?你听不到奇米尼的哀哭吗?风之骑士所宣誓保卫的国家现在变成了这副样子,你不该为你的鲁莽悔愧吗?如果你不是一意孤行的让自己陷入窘境,也许今天的失败本可以避免。”我以为已经变成了雕塑的人开口了,宏帕侯爵低沉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任何感情。我开始以为那只是无意义的喃喃自语,之后才听明白是他对莱利尔斯的责备。

  “侯爵大人,您怎么可以责备子爵大人?”我惊诧,“他是为了奇米尼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他受的苦难还不够多吗?这绝非他的意愿啊!”莱利尔斯不是一直说哥哥对他多么的好吗?为什么在这种时刻却要受到哥哥不公正的批评?

  “我在责备他?”是错觉吗?我怎么好像在宏帕侯爵的声音里听到了些笑意,阴寒的,慑人心魄的笑。他突然转过头,盯着我的眼睛,然后缓缓的,狞厉的,在脸上绽开一个比冬天还寒冷的笑容,“我在陈述一个事实。如果他不是莽撞的去找魔法师,就不会变成这样。只要有他在,魔法师不会成为我们的威胁,他可以轻易的把那个菜鸟笨蛋的火球抵挡开。可是他却被冲昏了脑袋,到敌阵之中去找他。身为一个奇米尼人,你该知道风之骑士在民众与士兵的心中的地位。风之骑士惨遭失败昏迷不醒,军队的士气为此滑落了多少?而他不能上战场,又让魔法师的效力在我们的军士身上发挥了多少?什么是得不偿失?什么是莽撞误事?看看他,莱利尔斯?范?宏帕子爵,奇米尼万众期待的风之骑士,难道不是个最好的例子吗?”

  “那不是他的错……”我分辩。

  “那错的是谁?”侯爵紧盯着我,没有波澜的眼睛黑得像无底洞,跌进去就是深渊,“是被坑杀的士兵?还是被屠戮的百姓?上位者凭什么养尊处优享受声色?难道民众就是为了供奉着一群没用的废物?任由他们挥霍自己的血汗?不,民众的供养为的是他们能在关键的时候发挥效能,为了他们要担起保护和守卫的责任。这是身为贵族要时刻牢记不可忘怀的。是不能逃脱的责任,也是贵族最大的功用!”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么耸人听闻的言论,出自一位贵族,奇米尼最强的战士。

  “那您呢?”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能反问。

  “我?”宏帕侯爵突然在大笑,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连卖力的抽打着皮休的德克士兵都吓得退后了两步,不敢轻易接近,“我是提尔最大的罪人,我才是罪魁祸首。我的罪恶比那些杀戮的德克人还要深重。如果他们该下地狱,我就只能在最底层万劫不复。”现在他的声音就已经像是来自地狱了。

  “疯了吗?见鬼!”德克士兵咒骂着,“去找魔法师大人吧!真是糟糕!”我听见有人蹬蹬的走下了城墙。

  没有理会德克士兵的反应,侯爵仍然在继续着:“出发前我在女王陛下面前宣誓,保护提尔,保卫奇米尼,完成自己的使命,为女王的荣耀增光。如今我辜负了女王,断送了奇米尼的骄傲,让士兵与百姓蒙受灾难。寇达,”他突然叫我,让我的心一惊,“你听见下面的哭号哀叫了吗?你听见被坑杀的士兵的冤魂控诉了吗?那些都是在咒骂我,鄙弃我,他们说着让我这个来自地狱的刽子手永不能翻身!理应背负着提尔每一条人命的不是德克,是我!这些血债都要算在我的头上!”

  侯爵的话让我难以应对。那骇人听闻的言论,和伴随着的彷如疯狂的笑。

  “寇达,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莱利尔斯与你做朋友吗?”他的声音平和了下来,又变成了那种淡淡的,漠然的口吻。

  “因为我只是个平民,不配与高贵的子爵大人做朋友。”我讥诮。这种时候怎么会想起来说这些?

  “不。”宏帕侯爵摇摇头,“我赏识皮休。”他看向困兽般伤痕累累却仍不肯罢休的皮休的眼神甚至是温和的欣悦的,“并喜欢皮休在我的身边,即使他的言谈举止甚至远不如你来的文雅。而你,寇达,”他又望向了我,“我不喜欢你,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不到责任感。你是一个铁匠,并且甘愿当一个铁匠。你没有为提尔,为奇米尼而战的心。”

  这大概是第一次,侯爵大人对我讲了这么多的话。我想他是因为没法把这些话对别人讲。提尔的百姓与士兵都已经死亡或正在死亡。皮休不会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所谓的责任之类的,那不是皮休能够理解的范围,即使他自己是个无畏的战士。莱利尔斯仍然昏迷不醒,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我期盼着,却没有抱持他立刻醒来的希望。至于迪欧……我似乎成了侯爵唯一能够倾诉的人,虽然我不是他欣赏的。

  “真是精彩的演讲!”有人在鼓掌,稀疏寥落的掌声听不出任何热情,与主人的血一样冰冷,“黑骑士佣兵团格摩尔向您致敬,尊贵的宏帕侯爵大人,提尔的统帅。”

  士兵们找来的不是魔法师,而是死亡骑士。我宁愿来的是魔法师,至少那还是一个人类。而现在面前的,却是死后复活的毒蛇。

  “黑骑士佣兵团?从来没有听说过。”侯爵的答话仍然带着他奇米尼贵族的气度,如同他不是被绑着,而是坐在豪华的椅子上接受拜见。

  我也没听过黑骑士佣兵团,我知道的只是死魂要塞出来的复生者——死亡骑士。那是他们给自己在人类中的新身份吗?

  “现在您听说了。”格摩尔不以为意,“将来整个高兰大陆将会传遍我们的名字。”毒蛇喷出的涎液都带着毁灭的气息。他歪扭的下巴讨人嫌恶。

  “是你们伤害了莱利尔斯?”理应是一句问话,却是肯定的语气。侯爵似乎已经对某些事心知肚明了。

  “哦,说到这个,您刚刚提到责任。”格摩尔作出一副忽然想起的样子,竖起食指点了点,“我想我不得不为这位小铁匠申辩一下。如果不是他,您的兄弟莱利尔斯就不会再是您的了,更不会是奇米尼的风之骑士。”

  “住口,你这毒蛇!”我愤怒的喝止,“你的谎言难道还要妄想别人相信吗?你卑鄙的行径让你早已失去了在人间的信用!”

  格摩尔故意摆出一副惊讶莫名的样子,扭曲的下巴上挂着口水,嘴唇丑陋的歪着:“怎么了?我是在为你辩护啊,冲动的孩子!”然后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真是,看我多么糊涂。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了。”不怀好意的笑着望着我,然后瞥向了迪欧,“我知道你在保护谁了。当然,当然,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多言的。”

  “呸!”

  “呵呵,我怎么会责怪你的无礼呢?”格摩尔轻轻的掸掉我吐在他身上的唾沫,“瞧,我是一个好心人,我会帮你保守住那个秘密。”眼中却有着比毒蛇还恶毒的光,“至于这个秘密究竟能被封存多久,呵呵,我还真是拭目以待啊。”他意味深长的看了迪欧一眼,“不过么,冲动又好心的孩子啊,你真的确定要保护那个人吗?你知不知道,如果他肯出手,那么提尔也许就不是现在的样子。毕竟,能够代替风之骑士上战场的,可还有他呢。”

  这也是我想着的问题,一直不敢问迪欧的问题。我偷眼看了看侯爵,发现他的表情仍然是无动于衷。一边庆幸他没有怀疑迪欧的事情,一边思索着格摩尔的话语。我被蛊惑了,被毒蛇的语言所困扰。我知道,但我就是忍不住要想,如果迪欧代替莱利尔斯上战场,如果他帮助奇米尼地狱德克,是不是提尔就不会遭此惨败?提尔人就不会承受如此苦难?迪欧一直在逃避战斗,那么正如宏帕侯爵说的,责任呢?迪欧是不是也在逃避责任呢?

  “这些事,是你们唆使德克干的吧。”侯爵不理会格摩尔的话,望着脚下悲惨的提尔,“以前他们虽然凶残,但还没到这种非人的程度。”

  “哦,您瞧,您也是一位统帅,当然知道士兵需要鼓励,乃至刺激。”毒蛇转向了侯爵,一副诚恳的样子,“尤其是在打了如此艰巨的一仗之后总得给他们些补偿,才能让他们在后面的战斗中也干劲十足。”语气里带着虚假的遗憾,“我不得不说,这其实是您的错。如果提尔很快就投降,提尔的百姓就不会受此磨难了。”

  “胡说!”我愤慨的骂,“你们这群混蛋!强盗的逻辑!”

  “呵呵,孩子,记住,胜利者才有发言权。”

  “不,救命!”凄惨的叫声。几个德克士兵拉着一个女人从房子里拖出来,撕扯着她的衣服,就在城门口当众蹂躏她……

  我的姊妹,我的兄弟,我的奇米尼……

  “啊!”皮休突然吐出了口中的东西,大吼出来,他身上的绳索居然都被他崩断了,散落在地。就在他要冲到城头跃下去救那个女人的时候,死亡骑士的剑柄就砸在了他的头上,把狼狈不堪的他打翻在地。

  “别用绳子,用铁链!”格摩尔的声音冷酷无情,吩咐着七手八脚过来的士兵,“另外几个也是。他们可都不是简单的货色!”踹了一脚躺倒在地的皮休,格摩尔轻蔑,“还真是野兽一样的人啊。”

  现在,有着野兽般倔强的人,正蜷缩着呜咽。我知道他为何呜咽,因为我的心里也与他一样,为了提尔恸哭。

  “你才是禽兽!”我破口大骂。

  “你错了,人类才是真正的禽兽。”格摩尔冷然指着城下淫秽的大笑的人,“只要一个含糊不清的指令就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你觉得他们的心里会有多少光明?”蛇一样的眼睛紧盯着我,“我不过是推波助澜的人而已。让他们潜藏着的兽性释放出来。呵呵,还真是卓有成效。”

  “无耻。”

  “随你怎么说,”格摩尔的笑容永远是扭曲的,“其实也许你们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只要有人肯打破秘密。”他的锋芒仍是指向了迪欧。

  而迪欧,始终保持着沉默。

  “不管寇达和我隐藏的秘密是什么。”纵然沙哑却仍然如银器敲击般悦耳的声音,让人震惊的发自莱利尔斯的口中,“格摩尔,现在我也知道了你们的秘密。”疲惫的子爵缓缓的抬起头,睁开眼,一颗晶洁的泪从他的脸上滑落在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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