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被扎了两个麻花辫子,却因为头发不够长而扎楞着,显得颇为怪异的雅兰,我实在没办法把她和那天突然出现的女骑士联系在一起。然而,不可否认的,她们确实是同一个人。我问迪欧,雅兰是一直都这样吗?迪欧回给我一个苦笑,说,雅兰只有在面对女孩子的时候才是这么亲切无害的,至于其他,只要想想她第一次出现在铁匠铺时的样子就该明白了。
我确实对雅兰的出现印象深刻,深刻到觉得毛骨悚然的程度。
我能够清晰的描画出那天的情况,不仅仅因为现在才刚刚过了八天。即使再过上一万年(如果我有那么长的寿命的话,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也仍然会清楚的记得那天熔炉里赤红到满溢出来的光,弥漫着整个小小铁匠铺子里的炽热的空气,发出“呼隆呼隆”的哮喘病人艰难的喘息声的风箱,和规律却单调乏味得能够催眠的“叮,叮”的不紧不慢的打铁声。
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昏昏欲睡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迪欧一样精力充沛到可以白天黑夜不停的打铁的。我只是一个渺小的普通的人类而已,与怪物们的构造是不同的,所以在月亮悬挂在中天,炫耀的绿着的时候,渴望舒适的枕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记忆居然这么清晰,我只能认为是那个冲击太过强烈,以至于我的想象力把每一天的情形自动的套了进来,然后留了一个完整的回忆给我,算做给我的奖励?
打破了铁匠铺的昏沉的是个突然闯入的骑士。尽管我当时正坐在风箱后面,对着门口,却因为眼皮的沉重而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也许本来我会就此彻底睡着的,而后来能够发现雅兰,实在是因为她打招呼的方式过于激烈了,让我失去了全部的困意,只能目瞪口呆的望着这个不速之客。
印象中最强烈的是伴随着霜雪般晶白的闪光飓风,铁匠铺“哗啦”一下子垮了,被拦腰截断的铁匠铺的屋顶所在的半边“呼”的飞了出去,在不远处“卡啦”落地,碎得十分彻底。穿着暗色铠甲的女骑士右手拄着巨剑,气定神闲却目光灼灼的盯着我——我身后的迪欧。
我打了个激灵,惊愕让我瞬间清醒,大张着嘴巴望着女骑士的样子一定非常愚蠢。“你……”除了这个字我再也说不出来别的。随后我感到刺骨的冰冷,不禁想缩回拉着风箱的手抱住自己。这才发现我的手差点没法从风箱的柄上拿下来,比冬天的冰还要寒冷的霜雪覆盖了整个铁匠铺,我的手也几乎和风箱柄冻结在一起。环视四周,满眼都是冰封般的霜雪,从敞开的棚顶透下的绿色皎洁的月光给这层白涂上了诡谲的淡青色。即使是熔炉也没能幸免,完全被冻得结实彻底。“卡嘣卡嘣”的铁因为遽然降温而断裂的声音不绝如缕。
“我给了你离开的能力,但不是让你这么混下去的!你到底还想荒废到什么时候!”女骑士的声音并没有像她的力量一样冰冷,虽然之前我曾怀疑也许她自己就是一座冰山,或者更厉害的冰霜制造机。她的声音是闪着金属色泽的果决干练,而她的话也显然不是在征求意见,看来是个下命令成了习惯的人。
“我厌倦了。”低沉喑哑的男声从我的背后发出来,惊得我跌坐在地上。这个冲击绝对不比女骑士的出现小。我手脚并用的爬起来,看着铁匠铺里现在除了我和女骑士之外的唯一一个人,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声音进入了我的耳朵,却没能进入我的意识。天哪,迪欧居然会说话!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哑巴!
随后我的脑袋就只能成了机械的拨浪鼓,跟着两个人的声音晃来晃去的,看着迪欧与女骑士的谈话。当然,我不知道他们是无意中忽略了我,还是压根意识不到我的存在。我不敢认为是他们出于对我的信任,如此强力的人,与他们相比我就是最微不足道的蝼蚁,根本不值得他们俯视一眼。
女骑士似乎愣了一下,皱起了与头发同色的深蓝的眉头,暗紫色的眼睛里看不出波澜:“你不会天真到认为那家伙会放过你吧?你应该很清楚,在我都找到了这里的时候,他也不会远了。何况,这个村子很符合他的要求,就算不是为了你,他也一定会来的。”
迪欧沉默了,过了一会他才继续说话:“所以,想请你留下来一段时间,直到危机过去。”
女骑士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应该是在表示她的轻蔑,我猜。
“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但是有你在会不同。”迪欧的声音里充满恳切。我想一定是将要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发生。
“即使能够躲过一次,但你没法一直这么守护下去。真的想要救助这些人,你就该跟我走。”女骑士单手提剑,剑尖直指着迪欧。
“我累了。不想再参与进来。”迪欧仍坚持着他自己的说法。
女骑士叹了口气,放下剑:“宫廷里还有很多事,我不能久待。十天,十天之后我必须走!”
“好。”迪欧点头。
我想,在我为迪欧会说话而震惊的这段时间一定错过了一些他们的对话,不然怎么会听得我一头雾水呢?天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天知道迪欧这家伙怎么会认识这么厉害的女骑士!她是谁?迪欧又是谁?朝夕相处的人现在都变得陌生了。但我不敢问,显然他们也没有让我知道的打算。
只是在晚上迪欧让出了他的床铺给女骑士,自己和我一起挤在我的床上的时,我似乎听到一声低沉的“抱歉”。然后在第二天,我才被告知女骑士叫做“雅兰”,至于她姓什么,可不是我该知道的事情了。
这几天我就像是被致人睡眠的魔物下了诅咒,从早到晚都昏昏沉沉的,眼皮不停的打架,视线里常常因为嗜睡而一片模糊。这不能怪我,哪个男人能在与一个成熟的女人睡在同一间屋子里的时候还无动于衷?何况那个女人还当着你的面若无其事的换衣服——即使只看到后背也够叫人血脉贲张的了。
反观迪欧,一向睡得最不安稳的他反而少有的睡得酣香踏实,天晓得他还是不是男人!或者是见惯了?这想法连我自己都不能忍受,还是应该尽快从脑海中驱逐。
“嘿,寇达,那个女人是谁?”痞子荷扪腆着脸凑到我身边,对着雅兰示意。他是村子里最无赖的男人,连狗都绕着他走。
我瞥了荷扪一眼,他贼兮兮乱转的灰眼睛几乎粘在了雅兰的身上,不受控制的上下游走,恨不得把雅兰的衣服撕了的样子,我觉得他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迪欧的姐姐。”我没好气的回答,有一下没一下的拉着风箱,一点干劲也没有。这是迪欧和雅兰让我告诉别人的标准答案。
“我才不信!迪欧那傻子能有这么棒的姐……”
我的拳头打断了荷扪后面的话,也打断了他的两颗牙齿。
怒火冲得我的脑袋嗡嗡的鸣响,眼前蒙上了一层白雾一样白茫茫的,头皮涨的像要爆裂开似的:“我早就警告过你们,不许叫迪欧傻子!铁匠的拳头可不是好挨的!”我一向讨厌那些无赖的家伙对迪欧的侮辱,早就对他们说过,不准那么说迪欧,否则我听见一次打一次。但这些人显然不长记性。
荷扪捂着脸连滚带爬的落荒而逃,比一只挨了揍的狗窜的还快。
一只粗粝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按回风箱旁,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服渗透进皮肤,把我的意识从狂暴状态拉了回来。我知道那是迪欧的手,只有他会这样安慰我,也只有他的手永远没有温度的凉。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两颊烫得像着火,后背大片麻倏倏的刺痛。
“寇达干的好,荷扪那群人早就该这么收拾!”贝蒂还在挨个试着把花插在雅兰的头上打扮雅兰。但没有一种合适的,从艳丽到朴素,都与雅兰的气质格格不入。但贝蒂还没有放弃希望。
雅兰静静的坐着微笑,迪欧的粗布衣服在她身上居然也能穿出女人的味道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把领子开得很低,暗白色的胸脯从松垮的衣服里隐隐约约的闪着。但她的目光审视而玩味的在我的身上巡梭,两潭深紫色里满是怀疑、估量、判断、轻蔑,与嘲讽。
我相信她是故意让我看见她的想法的,那么**裸的对我的鄙夷,虽然之前她的眼睛里完全没有我的存在。
那双眼睛让我不舒服,就好像我刚才的行为都是做给她和迪欧看的一样,而那拙劣的表演完全被她看穿。雅兰是与迪欧完全不同的人,她的心思太深,也没有迪欧真诚。
我对雅兰的好感度直接跌到了零点,我想我再也不会睡不着了,像雅兰这种心思深沉、猜疑心重的女人,我不会再提起任何兴趣,哪怕她脱光了站在我面前也一样——呃,如果她主动诱惑,也许我可以考虑……
不过至少在她穿着衣服的时候,我是不会动摇的!继续拉着我的风箱,听着迪欧单调的打铁的声音,配合着这些的,是村子与以往的三百天一样的平静乏味,重复的日子,重复的人。没有任何也许是灭顶之灾来临的征兆。
“不过,说真的,雅兰你看起来确实不像迪欧的姐姐。你看起来应该是城里的人,而迪欧可怎么瞧都是我们这种乡下的土包子!”贝蒂索性丢了全部的花,拆开雅兰的发辫,用梳子重新梳着那对于女孩子来说有些短的头发。
听着贝蒂的话,我也不禁打量起早已熟悉的迪欧来。平心而论,其实迪欧绝对没有荷扪与贝蒂说的那么夸张,土包子什么的,只是迪欧不说话而造成的错觉而已。
迪欧的头发是有些灰色的蓝,比雅兰暗淡得多,沧桑得像是经历了无数的春秋。他的脸却不像头发显示的那么苍老,虽然眉间也沾染了长年紧锁的纹路。那张脸或许本来是英挺甚至有些隽秀的,尤其是那两道剑眉,刚直而挺拔,飞扬而骄傲,浓黑的墨一般的颜色。
但一道从额顶发际向下直达鼻尖的丑陋狞厉的疤毁坏了这张脸,让它变得狰狞可怖,像是曾经被人那样把他的头颅劈开过似的,昭示着自己的存在。过去我以为这道疤是他从山上掉下来的时候被石头划伤的,但现在我想也许真的是被人用武器劈的。我一直想,如果没有这道疤,也许迪欧会成为村子里的女孩子们争相想嫁的头号人选,从而把我挤到第二位。但谢天谢地,那道疤一直存在。
没有哪个铁匠没有壮硕的身材和结实遒劲的肌肉。然而迪欧却更超出别的铁匠的高壮,至少比我要高,而在迪欧来之前,我才是村子里最高的人。他握着铁锤的手蟠曲着青色的筋脉,像钻出地面的蚯蚓,随着他的动作一跳一跳的。
迪欧与雅兰确实不可能是姐弟,即使他们有着同样色系的头发。可是我深信,他们一定是来自同一个阶层,都是那对于我来说理应是遥不可及的贵族骑士们。
当暮色四合,夕阳沉落,连晚霞最后的余晖都消失不见,天空归复鱼暗沉的蓝的时候,田里的农夫们都扛着锄头回家,在冲过舒爽的冷水之后做在泛着黑色油光的实木桌前吃饭,听着妻子的唠叨和孩子的嬉闹。
从已经被雅兰掀了房顶的铁匠铺上方望出去,月亮已经来到天空,只是尚未显出那妩媚柔和的绿,反而带着羞怯的灰白。直到天庭的大门彻底关闭,天幕凝成近乎墨般的黑,神与人的眼睛紧紧闭合着沉入睡眠之神的梦境,月亮才会焕发她的光彩,呼引着星星结伴而游。至于现在,连星星都还稀疏淡薄,懒洋洋的从天宇深处探出头来。
铁匠铺的熔炉显得更加红艳,却沾染上了一层冰冷的错觉,尽管那热度实际上正在将铁熔化。这错觉也许是雅兰在的原因,也许是迪欧出奇的沉静的关系。铁砧上敲打出来的声音清脆疏朗,节奏单调得乏味,却暗藏着迪欧那惊人的膂力与娴熟的技术,和已经沉稳得山一样的耐心。火星从通红的铁器上迸射出来,跳脱顽皮。
雅兰早就回到屋子里去了,白天被女孩子们当做娃娃让她身心俱疲,没有力气观摩我们打铁的过程。而我和迪欧却还是要不停的工作,以弥补因为雅兰的冰霜而毁掉的那些本来已经打好了的农具。
迪欧把成型的锹头投入冷水中,发出“滋啦”的声音。火光把他的剪影投在墙壁上,那是比夜还浓重的颜色,庞大而怪异,仿佛一个有生命的魔鬼躲藏在墙壁之中,等待着捕获猎物,血腥饕餮。
我很奇怪,我想我是用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目光来观察迪欧,才会有这么多特异的想法。即使过去我也知道迪欧不只是个铁匠这么简单,但绝对没有过像最近这么强烈的仿佛他渗透着血的气息的感觉。到了夜晚,似乎迪欧和雅兰都会比白天紧张,尽管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在人前表现出来,除了我这个被他们彻底忽略的。
“迪欧,你和雅兰……”我还是按捺不住好奇的开口,很快却连自己都颓丧了,“算了,我还是不问了,反正你也不会说。”
“寇达。”迪欧背对着我,手上的锤子一刻不停,“你想知道什么?我会告诉你的。”
我简直受宠若惊,差点跳起来,迪欧的回答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是我的朋友。”虽然他没看着我,但我能够感觉到他话语里的诚挚。这就是迪欧!
“雅兰真的是你的姐姐吗?”既然迪欧都这么说了,我当然也就不客气了。
“不。其实她是我的老师。”迪欧认真的回答。
“怎么可能!她看起来比你年纪还小!”如果说是姐姐还可以勉强接受,毕竟迪欧因为疤痕和头发确实不是长得年轻的类型,而雅兰看起来却比她可能的年纪要小得多。但如果说是老师,那未免也差太多了。
“她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长官。”迪欧沉默了一下,加了一句,“曾经。”
“你们都是骑士?”这种问题简直白痴,可是我受不了迪欧变得沉落的心情,于是只能用随便的问题敷衍着引开。
“是的。”迪欧始终背对着我,“我们都是骑士。”
我知道我选了更糟糕的问题,迪欧的情绪显然更差了。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悲伤从那个孤单的背影漫溢出来。
好吧,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闭口不言了。
已经绿得像可人的苹果的月亮突然黯沉下来,褪去了娇嫩而亲善的青色外衣,被血浸染了般妖异的红了起来。星星不知何时都四散着躲藏,消失得干干净净,迫人的云低低的从天空压下,沉降,仿佛来自远古时代的混沌,要重新将世界统治。
迪欧遽然夺过我的手,把风箱迅猛的关上,“呼隆隆”的声音被他禁闭起来,霎时止息。
我惊诧的望着仔细聆听外面声音的他,却不敢询问出了什么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凝重的迪欧,脸色比墙上的影子还可怖。尤其是那道疤痕,渗透着血红色似的,像是随时都会迸裂一般。往常的迪欧无论对什么都只是淡淡的笑,即使那笑容是那么丑陋僵硬,却还是让人从心里感到舒适放心。
我不禁也学着迪欧的样子去倾听,但是耳内只有一片静谧,连平时常有的远处田里的蛙鸣都没有。我好奇的想要走出去一探究竟,却被迪欧一把钳住了胳膊,手劲大得连我这个铁匠都觉得疼。
“来了。”不知什么时候,雅兰也出来了,站在我们的身后。她的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却那么清晰的撞击着我的意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