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客栈(6)
十
这是一个张灯结彩的擂台,不过马匪的审美也就这样了。擂台西侧立着匪帮的人马:两个副寨主,三十六个头目,喽啰若干。擂台东侧则是几百镇民,拖家带口,眼神里尽是期盼。
唐凌云一走上台,马匪那边就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寨主雷霄与几个头领对视一眼,一脚将身边的座椅踢翻:“说好的决战,你们竟然派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太太上来,是瞧不起我们马帮吗?”
唐凌云一拱手,沉声道:“江湖之大,既然容得下雷帮主少年雄才,自然也容得下在下老骥伏枥。唐门第三十三代暗器教头,‘凌云圣手’正是在下的绰号,请帮主赐教几招,想也不至于辱没了贵帮名号。”
她初时声音还低沉,却越说越雄壮。她的眼睛扫到台下为她加油打气的镇民,知道今日自己便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大约还是二三十岁的年纪。岁月磨平人们的棱角,收敛人们的锋芒,夺走人们的雄心,暗淡人们的壮志,还被冠以美名曰“成熟”。
她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雷霄愣了一愣,跳上台来,道:“不论胜负,雷某先敬老前辈一分担当。既然如此,我们就功夫上见真章吧!”
说完,他一个举火燎天式拉开架势,披发乱飞,腕上几个铁环叮当乱抖,手中一杆黑亮的乌木棍向唐凌云袭去。
他这一棍用上了八九分功力,曾经有头猛虎挨这一棍,当即脑浆迸裂而死,因此他心下也有些托大:虽然他还不知这老太太用的什么兵刃,但谅她不敢接这一招。如果她躲的话,只要第二棍封过去,就可以将她逼下擂台。
却见眼前老妇身形一抖,身法飘忽,从紧身箭袖里忽地就射出黑白青黄赤五色丝线。线头被飞针驾驭,转瞬之间,黑线攻肾、白线攻肺、青线攻肝、黄线攻脾、赤线攻心,直奔他五脏要害而来。棍短线长,若如此打法,只怕他还未伤到对手分毫,自己就先成了针垛了。
他一个冷战,脚步疾停,变刺为扫,想横缠住那些丝线往回拉,却不防那些银针矫若灵蛇,急转直上,堪堪避过他手里的棍,又拧成一股,袭向他喉间。
雷霄一身冷汗,幸得他身体高而不笨,一个贴地滚身,后撤将近一丈才站起来,狼狈喘息,心里方认真不敢大意,并暗自称奇。这对手不愧出身唐门,飞针发出时,尽得唐门暗器轻灵迅疾之妙,而彩线收回的机关,又弥补了暗器打出即消耗的缺点。
他这边尚有些心惊,却不知唐凌云亦是压力重重。甫一出手,她心下便叹一声:若是年轻十岁……
这样的对决,在她三十岁时有过一次。当时崆峒高手趁唐门动荡上门寻事,她领刃登台,代表唐门迎战。底下,便是一双双与今日同样期盼的眼睛。她依稀回忆起当时的心情,有紧张,有兴奋,也有那种我便是山海雄关的豪情壮怀。
雷霄定了定神,复又攻来。两人缠斗在一起,一个猛如虎,一个巧如燕,数十招下来,胜负仍是未分。
然而,一个声音在唐凌云心里说:老了,真的老了。每出一针,都不再像年轻的白鹤可以轻易地凌云展翅,而像疲惫的雨燕擦地低飞。无论针法与力道,与鼎盛时期都差着不止一个档次。
擂台下的镇民们正在不遗余力地为她呐喊,她听见许多人嗓音已经嘶哑。恍惚间,这一幕与三十年前的影像似乎重叠在了一处。
她暗暗咬牙,为了他们,决不能输!
然而力不以志移,战到三十回合,她已经全然落了下风,内息运转断续不畅,只感到心脏像鼓槌一样重击着胸腔。
既然如此,也只有孤注一掷了!她这样想着,突然五弦齐发。雷霄举棍相迎,那针“扑扑扑扑扑”五声尽刺入乌木棍内,棍法一翻,再绕一层。
雷霄有些意外,但转念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年老之人,拖得越久越不利,她这是想以全身内力相拼——胜负在此一搏。
于是他也收势,两人在台上兵刃相交,各自发力相持。
撑一下,再撑一下……唐凌云看着那些丝线簌簌地抖动起来,可是手指不听使唤。眼前的东西开始发飘,耳中的呐喊之声也逐渐减弱……是听不清了,还是他们看到这局面喊不出了?
抱、抱歉……我尽力了……
这是丝线断裂之前唐凌云脑海中的最后一个想法。然后,她便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猛地向后甩出。
她隐约听见了满场的惊呼尖叫声,然而眼前昏黑,台下的人们模糊映在眼中,是一片头下脚上。
对了,许红袖去哪里了?从一早就没见她,那个八婆果然靠不住……周围的尖叫已经达到顶峰,她脑中却还模模糊糊地想着。
正在这时,她腰间突然一紧,一股力道连拖带拽,化解了她的后跌之势。
身边一片“喔——”的舒气声,天地随之在眼中翻转,她扶住喉头,一股腥甜立时涌了上来,周围的一切也慢慢地回到了她的意识中。
方才她是从数丈高的擂台上跌落,若不是中途被这股力量接住,只怕现在已经头破血流,性命难保。
唐凌云转头看向接住她的人,还未及道谢,却不由先疑惑出声:“怎么是你?”
游石南扶住她,一手给她顺着气血,小声答道:“我没赶上船。”
“那秋凤呢?”
“她赶上了……”
唐凌云虽然仍不明就里,但此时显然不是闲话的时候。她看向前方,马帮中人一片欢腾,振臂呼喊,几面鼓擂得震天响。
“喊什么!赢个老妇,也值得这样?”雷霄却一瞪眼,制止了手下的大肆庆祝,径自拖了棍子,慢慢走回去。
唐凌云再回头环视身周,所有镇民此刻都垂着头,如霜打的茄子。人群中一阵静默,竟然一时都没人上前来安慰她。唯有几个年纪小的孩子,拉着父母的衣角追问:“爹、娘,我们还是要搬走吗?”这稚嫩的话语愈发引起低低的啜泣声。
唐凌云扶着心口,说不出的沉重无力……输了,还是输了,她技不如人,到底还是让这些人背井离乡……
气氛就这样沉默着,偌大的场地,向黄沙深广处延展。
就在这时,远方突然响起一串马蹄声。循声望去,依稀能辨出那是一男一女,女的一身大红,襟袖飞舞,在苍茫浩瀚的黄沙之海上,犹如一朵开到荼靡的曼珠沙华。
转瞬间,他们近了。唐凌云抬眼细看,那一男一女中,男的不认识,但年纪也有六七十了,披发虬须,身材魁梧,骑在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上;那女的竟是许红袖,昂着头,满面春风。
唐凌云还没来得及疑惑出声,却突然看见那边雷霄正对着那魁梧老头行礼,称呼让她一口气差点呛着:“爹,您怎么来了?”
她突然想起许红袖说过,雷霄出身于马匪世家,老爹雷广是原来的老首领,性情落拓。年纪大了,就把位子一传,自己游览河山去了。
“我不能来吗?我当初怎么教你的?马匪有马匪的‘道’!猎人不能把春天的鸟打尽,渔夫不能把湖里的鱼捞完!”老头虬须怒张,声如巨雷,“你这样不留生路,镇子荒废了,让你的儿孙怎么办?”
雷霄先是一愣,继而俯身跪下,诺诺连声:“儿子知过了”。
大寨主一跪,马帮的人哪有还敢站着的,立时齐刷刷地跪了一地。镇子这边围观的众人先是吃惊,继而纷纷掩口偷笑,听说雷霄是个孝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半晌,老头训得累了,道:“既然知过,还不改正?”
“是,儿子这就带人撤走,换个营寨。”
此言一出,镇民这边的阴霾立刻一扫而空。人们有的相拥,有的哭泣,有的跪在地上直念感谢菩萨,就连马帮的人看着都有些动容。
过了好一阵子,喧闹声才平静下来。
雷霄起身去迎父亲:“爹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回寨子里住吗?”
“不了!”老马匪首领一甩手,指向身边红袖,哈哈大笑,“我年轻时可是一直追她,到了这把年纪才追到手,现在当然要携手美人,浪迹天涯去了!”
听了这话,许红袖在马上得意地一扭腰,红衣翻飞,嘴角含笑:“哼,谁说你追到手了?”
数年之后。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看我的‘蛟龙出海’!”“我应你‘黑虎掏心’!”
他们打闹着跑来跑去,却遇到一个骑着黑骡的老妇向他们打听地方。
孩子们有些狐疑地看着老妇,她年纪虽大,却穿一身艳红,鬓角还簪着一朵牡丹花,但那笑容灿烂,又让人心生亲切。
“这里是凌云武馆。”一个孩子想了想,伸手指着身后的匾额,对她说,“您是个外乡人吧?这武馆在我们这儿可有名了,附近好多镇子的人都把小孩送来学武呢。”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因为我们师父说,一个人不管多大年纪,都可以心怀凌云壮志!”孩子大声回答,眼神清亮。
于是老妇笑了起来,谢过他们,向后院去了。
武馆背后有一棵柏树,孤孤直直,冠盖茂盛。她看见树下正立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个身材高大,一个发丝雪白,正在聊着闲话。
“这还是南宫公子没的那年栽的树,现在已经这么高了。”白发老妪感慨道。
“是啊,我们又老了好几岁。”高大的老者叹息一声,“不过时日无多,才该好好生活。对了,秋凤寄来一封书信,说她找到了性情相投的老伴,说来这一辈子,也是我误她了。”
“也不知许红袖怎么样了。”
“她啊,到八十岁的时候,估计也是八十岁里的江湖第一美人吧。”
花俏老妇听到这里,突然咯咯笑起来:“唐凌云,游石南!你们过了好日子,就在背后议论我!”
那白发老妪和高大老者循声回头,日光洒下,给三个人的身影同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