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记(3)
肆
苏凝一个人在屋子里写字。她微侧着头,捻着一根狼毫细笔,在纸上娟娟写下一行行蝇头小楷: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就这样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写,一张方宣密密麻麻都是这两句诗。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呢?”苏凝轻声叹了口气,一手支着下巴,“假若你真是为我而来,却又为何迟迟不愿现身?难道你一剑孤绝,竟会畏惧鹰野王麾下铁卫?抑或是他的鬼蜮大法?衡,如果你能听到我说话,就来见我一面吧。”
她忽地长身而起,反手抽出发际玉簪,一头乌发泻至腰间。苏凝嘴里咬着几缕乱发,簪尖抵住喉咙:“衡,你若再不现身,我便用这支你送的玉簪自尽!”说罢便发力欲刺。
无人应答。
苏凝苦笑。她笑的时候,嘴角竟也被勒出一道苦纹来。
“想取小女子性命的大侠豪杰,你们也不必藏着躲着了。你们要苏凝死,苏凝却也不屑死在你们的手上。”苏凝的笑陡然冷冽起来,“你们还不配杀我!”
这回她是真的心生绝望,欲以簪自戮。她方要动手,屋门却被撞开,小古手执短刀,满脸是血地冲了进来。小古、苏凝俱是一愣,却见小古面露惑色:“凝姐,你这是……”他话没说完,身后竖起一只利爪,那手狰狞可怖,形如鹰爪,在月光下泛着惨兮兮的苍白。
苏凝只觉气息一窒,鹰爪已挥了下去。
小古却已警觉,那人出招之时,他向前挪了半步。便是这样,乔铮的鹰爪还是在小古的背上留下了一道凄厉的裂口。小古忍痛转身,挥刀朝乔铮飞扑而去,苏凝隐隐见到院子里还有一僧一道,都向小古围攻而来。
小古背对苏凝,死守房门。他背上伤口鲜血汩汩而出,苏凝早已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小古似是不愿苏凝见到自己如此狼狈,趁着空隙把门拉上,却在这时,被轩舒道人刺中一剑。
那三人都是武林成名已久的高手,何曾想到,半路上居然会被这小鬼伏击,折了两名弟子,现在又被他堵在门前,不能前进一步。
“这解牛刀法是谁教你的?”轩舒道人尖声斥问道。
小古身量虽小,身法却快得惊人,他嘿嘿一笑,掌中短刀弧光一闪,切下道士的左腕来。
乔铮与和尚俱是一惊,再也不敢小觑小古。只见小古全身挂彩,换作旁人早该精疲力竭,可他却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一手解牛刀迅疾如飞电,刀光泼洒而出,反把他们二人逼退三步。
那两人对视一眼,乔铮腾空而起,和尚则扫向小古的下盘。小古心道不好,以他的修为,至多防住乔铮的爪击,但和尚浑厚至刚的扫叶腿却无能为力。
小古对自己做了个鬼脸,大声喊道:“凝姐,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告诉你……”
剑光。
所有人都产生一个错觉,仿佛那一道光影远在天边,可那破冰断流的一剑光华却在眼前炸开。
乔铮十指尽断,少林高僧则被一剑贯心。远处屋顶上,一人孤立如鹤,剑指群雄。轩舒心中大骇,厉声喝道:“何方宵小!”
却听那人寒声笑道:“宵小?少林武当,鹰爪乔门,你们名门正派,十数余众,围攻一个少年,竟也有脸说出‘宵小’二字!”
乔铮双目圆瞪:“破冰断流,剑锁孤星,你是……”
执剑人一字一句说道:“残虐伪善,蛇蝎心肠,名为卫道,实乃宵小,可杀!”
他话音未落,众人但觉眼前月色忽暗,却是被他的剑光压了下去。执剑人身影飞落,众弟子如何见过这般迅捷的身法,只觉眼前黑影微颤,一条银线弹空而起,已被那一线气刃划开咽喉。
轩舒大惊,可他毕竟是崆峒派剑术排名第二的好手,一手三绝剑便是掌门见了,也要夸赞一番的。轩舒反手引剑挑刺那人,可长剑入手,他才发现,这把他使了十二年的长剑居然轻若无物,回首一看,剑身断裂,锵然落地,执剑人一袭青衫,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
小古呆呆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男子,逆着月光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小古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愤怒和悲哀,只觉得,他站在那里,就是一柄剑——斩杀伪善的奸邪小人,只需要剑的锋芒就够了,孤锐冷冽,桀骜勇决,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前进的方向。
这时候,小古才觉得全身的痛都一齐发作起来,他龇牙咧嘴地翻了一个白眼,与院子里其他人的尸体同时倒了下去。
苏凝不顾一切地推门而出,跑到院子里。可她只见到满地死尸鲜血,小古却已不见了。她远远地望见一个青衫的身影挟着一名少年没入夜色,不远处许多人正向这里赶来。
看到小古被那人带走,苏凝反倒定下神来,只是很快,她的心又被惆怅占据了。原来江衡一直就在这宅子周围,像一个影子,无声地守护着自己。
“衡,可既然来了,为何不愿见我一面?”苏凝对着夜空,指尖触碰到自己的脸,喃喃而语,“难道,在你眼里,我真的已经老了?”
伍
无数火辣辣的小虫在身体里爬来爬去,伤口被细密的针乱扎着。他躺在一只巨大的锅里,沸腾的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他没办法避开,一道白烟滚滚的水柱从头顶贯入身体。
小古想要挣扎,可他突然发现,那一股水流尽管霸道,进入身体之后却清凉舒爽,跟他从城墙上扎进河水里时的感觉竟是一样的。
耳边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小友,你虽用刀,但根骨筋脉却成剑形。我不通医术,只将这一口剑气打入你周天之中,你若真有天命,即可化解此气,以之自愈,此气循环往生,必能助你成为一代高手。往后如何,看你造化了!”
那人音色清越,铿然有如金石。他话音甫落,小古听得振衣之声,随后便是那人的脚步越行越远,音踪杳然。
小古的眼打开一条细缝,天边夕阳斜挂,云卷云舒。绯红色的云彩好似画师甩出的磅礴一笔,留在燃烧着的画布上。
在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着,不,那更像一柄被烧得通红的剑,要把他的身体劈开。
“苏姑娘,你看他头上好多汗啊!”这是小青,小妮子居然还会为自己担心,小古不由诧异地想。
接着小古听见绞干脸帕的声音,额头上一阵凉快,他又一次睁开眼,天空的背景下,是一个纤长秀丽的剪影。
小青把脸帕在小古的额上盖好,而小古的眼里却只有一双柔美的眸子,那是苏凝的眼。那眸子对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年的脸,但那如剑斜劈的棱角,已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擦出男子汉的铿然之音来。
小古被这样看着,刚刚冷却下去的脸又烫了起来,只得不再装睡,嘴里哼哼一声,“苏醒”过来。
“啊,你醒了!”小青一见小古没事,兴奋欣喜就写在了脸上,对着小古一个劲儿地笑。
小古眉头一皱:“小青姐,你没事儿傻笑个啥,眼珠子都凸出来了。”
小古平生一大乐事,就是和小青抬杠顶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是爱美,听得小古这句话顿时火冒三丈,也不顾小古是个“奄奄一息”的伤者了,一把揪过他的耳朵:“什么叫眼珠子凸出来啊,我是为了照顾你两天两夜没睡觉,才把眼睛给熬肿的!你这小子半点良心都没有,义父派人满城地找你,最后还是我在河滩上发现你的,为了你,生日都没过,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小青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小脸顿时腾起两抹红来,垂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小古嘿嘿一笑,又拿出他独有的油腔滑调来:“小青姐,莫生气,小古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忘了您的好哇!”小青“哼”了一声,气嘟嘟地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苏凝就这样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天色暗了下来,小青上前合上窗户,屋子被昏黄的烛光注满了。小古也终于把小青哄得笑逐颜开,他回头去寻找苏凝,凝望着烛光下那片精致的侧脸。
烛光是暖的,为苏凝的脸庞镶上一道毛茸茸的细边。还有她的眼,那对如水的清瞳,永远是那么平静清澈,又像一片浓雾弥漫的湖泊,让人无法窥探她的心灵。可小古明白,凝姐是有心事的,就像那湖面上倒映的烛焰,它静静地燃烧着,但你仔细凝视就会发现,那也是一场静谧无声却永不停息的狂舞。
“小古……”苏凝微微一笑,“谢谢你,救了我。”
小古的脸一红:“不是我,凝姐,要不是他……江衡的话,我和你都已经死了。”小古感到些许懊恼,自己搞得那么狼狈,险些丧命,江衡却只要那一剑风华,就把他的风头全抢走了。
苏凝的肩轻轻一颤:“你……你认出他来了?”小古一笑:“凝姐,这世上除了‘冰河剑’江衡,还有谁的剑意能锋锐至斯?”小古撑起身子,正视苏凝,“凝姐,你是认识江衡的吧。”
小青一声惊呼,连忙捂住了嘴。苏凝苦笑道:“还是让你小子给看出来了。”她仰首,像是在眺望着一段过往,片刻,又看向小古,“小古、小青,我就来说说我和江衡的故事。
“那是十年前,我十六岁,从乔家的婚礼上逃出来。一个人不敢回家,依着我爹的脾气,就算是亲女儿,让他丢了面子,也是要严惩以正家法的。可我偏偏不要让别人安排我的人生,我不想去嫁一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什么‘世家弟子’。他们不同意,于是我逃了,在江湖上到处飘荡。我一个女子无依无靠,很快就被歹人盯上。我虽出身武林世家,却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江衡那时候出现救了我,见我无处可去,他不是什么正道大侠,也不避嫌,就带着我一个十六岁的姑娘继续漂泊流浪。我们乘船顺江而下,在白帝城,我们把全部的盘缠都给了逃荒的流民;在巫山,他逸兴遄飞,竟然拔剑斩风,我亲眼看到他把巫峡疾风劈得条分缕析;在岳阳,他路见不平,杀了三个**妇女的青城弟子;在巢湖,他单人孤剑,剿灭十寨水匪;到了扬州,他刺杀了鱼肉百姓的知府,把府里的财宝散给穷人,他还给我带回一根玉簪……”苏凝指了指头上的簪子,“就是这根了……他还认识了另一个女子……”
说到这儿,苏凝眼里的雾气浓重起来:“我那时才知道,他的身边从来都是不乏女子的。他是个浪子,处处留情,却不会为情坚守。后来他对我说,他要去办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不能带着我。他留给我一笔银子,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但我知道,他是带着那个女孩子走的。那一天,我在客栈醒来,发现身旁空荡荡的,被褥很凉,人已经离开许久。这才发现,我是真的爱上江衡了。但明白了又怎样呢,他已经不在了。
“后来,我又去了很多地方。我有很多的钱,可以雇人保护我,这样走遍了整个江南,大半个江北。来到绵城,碰见了你的义父,他就把我‘接’到这里来,说要娶我。”苏凝说完,又是一笑,可小古笑不出来。心里的猜测应验了,凝姐爱的是江衡,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那个孤僻桀骜,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衡!
苏凝也是在向他传达一句话——她是不可能嫁给义父的。
小古一时间搞不清自己的立场,他曾经立誓要对义父忠心耿耿,以报再造之恩,所以他必须保护好凝姐,直到将她送上花轿。可心里另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你绝对不能强迫凝姐去做她不愿做的事,你明白凝姐在你的生命中意味着什么!
小古瞪了小青一眼,意思是这些话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不然老子就和你绝交。小青懂事地点点头,别看她和小古是冤家对头,可小古认真起来说的话,她没有哪句是不听的。
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抓住小青的手:“你说你两天两夜没睡,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小青一愣:“当然是六月初三啊,怎么了?”
小古的手颓然落下,后天,后天义父就要迎娶凝姐了。
一声脆响,一只瓷杯摔碎在地。苏凝俯身去捡,她的眼睛盯着地面,两只手却像在摸索着什么。“嘶”的一声,苏凝吮了吮被碎瓷割破的手指。
“凝姐,你的眼……”小古的声音微微地颤。
苏凝苦笑不语,却听小青低声道:“那天乔铮没有死透,临死前,竟然从嘴里吐出暗器,他没能取苏姑娘的性命,却刺瞎了她的眼。”
难怪她的眼里雾气迷蒙,不见悲喜。原来这双瞳,已经死了。
“这有什么呢。”苏凝冲小古一笑,“从今往后,即使能看见,我的生命也不会再有色彩,而那些应当记住的人,他们的音容早就刻在我的心里了……”苏凝眨了眨眼,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小古,那天晚上,你说过,要告诉我什么?”
“呃……”小古挠挠乱蓬蓬的头发,龇了龇牙,“晕了太久,我给忘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