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今古传奇·武侠版 第339期

朝露记(4)

  陆

  小古骑着马走出城门,城外小雨初晴,行人稀落。听说江衡那天也就是在这城门下,以那诡谲一剑击杀鲁行空的。想到江衡,小古就觉得体内那一股剑气沛然欲出。他摸了摸系在腰畔的小盒子,这是凝姐托他去交给她的父亲的。

  凝姐的家远在洛阳,这一去,没有个把月怕是回不来了,到那时候,凝姐早就是义父的妻子了吧。

  不对,凝姐即使嫁给义父,也只能排做一个小妾。

  到那时候,他还能不能这样嬉皮笑脸地叫她一声“凝姐”呢?

  小古略定心神,拍马向前。

  一阵大风袭来,小古打了个寒噤,明明是盛夏时节,可他却觉得背脊凉凉的。没多久,凝姐的花轿就该出发了,绵城里此刻是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的吧,可为什么,小古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

  又一阵风,吹散了小古的衣襟,他按住马缰,听见大风席卷过无边的原野。心在胸腔里狂跳,冷汗湿透了衣衫。

  凝姐有险!

  他忽地掉转马首,沿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第一支响箭射出的时候,苏凝正坐在鹰野王迎娶她的轿子里。当时花轿正转过街角,大街上迎亲的队伍长达数十丈,锣鼓喧天,百姓夹道而观,热闹非凡。却有一支响箭,那声音凄厉如鬼号,撕裂下午祥和的气氛,甚至盖过仪仗队吹奏的乐曲之声,钉入轿子中!

  紧接着,又不知有多少羽箭从两边的民居里,从逼仄的深巷里,从路人的袖口里,从四面八方疾射而来。

  护卫队的首领许迟接下一支飞箭,只见箭身上用蝇头小篆镌着两个字——长歌。

  许迟一时蒙住,他早就料到,名门六派不会善罢甘休,可谁能想到,他们为了除去苏凝,竟然毫不避讳,堂而皇之地出动长歌!

  “长歌”乃名门六派麾下精锐弟子组成的杀手组织,他们既然发动“长歌天箭”,便代表名门六派已与鹰野王正式宣战了。

  当今武林,还没有谁能在长歌的袭击之下逃出生天。

  这些想法只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因为下一刻,他就被狂风骤雨般的箭阵淹没了。

  从第一支箭射出到最后一支箭击中目标,不过十个呼吸的时间。

  但大街之上,已然没有一个活人。

  仪仗的乐师,护卫的刀手,围观的百姓,尸骸枕藉,血流成河。

  从高处落下一个黑影,接着街道两边拥出各种打扮的人,他们有的一身劲装,有的就像路边的小贩行人,早早潜伏在绵城,只等今天这一场截杀。

  那黑衣人走上前去,迎亲的花轿早就被扎得千疮百孔,他一刀斩落,把花轿从当中劈开。

  轿子里是空的。

  苏凝听见风在耳畔划过。

  她坐在一只不起眼的轿子里,像在风中穿行。她看不见东西,但她能感觉到轿子正迅速而又平稳地前进着。

  抬着轿子的轿夫是四名由鹰野王精选出的铁卫,鹰野王早知名门六派会在迎亲途中下手,所以安排一只假花轿吸引“长歌”的注意,真正的新娘却由铁卫中人护送着晚些出发,朝城主府疾行而去。

  他们走的是小路,今天全城的百姓为了一睹“江湖第一美女”的真容,都拥上大街了。小路上几无人烟,四名铁卫脚力过人,抬着轿子闷头赶路,只盼能把新娘平安送到城主府上。

  苏凝手中握着那支簪,这是江衡留给她唯一的纪念,捏在掌心,是她人生中仅存的一丝温润。

  她拿尖端指着胸口:“无论是名门六派还是鹰野王,我不会把自己交给任何人,衡,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么?”

  她凄然一笑,不过,总会有人难过吧。苏凝想。只要有人为自己的死而悲伤,那么这一生也就没有白过。

  却在此时,轿子猛地停住,苏凝的身子朝前一倾,那玉簪险些扎进胸口。

  两名老者挡在道路的中央。

  说是老者或许并不妥当,只因其中一人须发如雪,垂至腰间,脸庞却依稀是二十出头年轻人的模样;另一人尽管满脸皱纹,面容苍老,但却一头乌发,短寸利落。

  四名铁卫立刻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人是谁。

  白发苍颜。

  白发抚须笑道:“老伙计,你看,我就知道鹰野王没那么老实,果然被我猜中了。”

  苍颜却像个口讷之人,只一颔首便不再言语。

  当年白发苍颜一手创立长歌,如今隐退山林,没想他们今日竟为截杀苏凝,在绵城现身。

  “可是白、苍两位伯伯?”轿子里苏凝出声道。

  “白发”轻笑:“这妮子不简单,你还是四岁的时候见过我一面,现在却还能凭声音认出我们来。”却见他脸色陡然阴沉下去,寒声道,“你爹说得没错,你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以你的博闻强识和对武学的理解造诣,若成鹰野王的臂膀,必将祸害武林。”

  苏凝的声音在颤:“这话……真是爹说的?”

  “自然是扶远公亲口所言,若非他亲自出面,谁能把我们兄弟二人从那深山里拽出来?”白发答道。

  苏凝意外地没有觉得多么悲伤,她只是开始担心起小古来。苏凝知道如果小古留在绵城,面对今天的状况为了保护她必定会拼命血战,所以她有意支开小古,谁知道却把他推向了死路。

  铁卫俱是久经战阵之人,趁白发话音未落,已有两人飞身扑出,他们袖中藏刃,朝白发苍颜挥刀斩落。

  始终一言不发的苍颜一步踏出,避开砍向他的一刀,一拳砸碎那人的下巴,同时夺下另一人掌中短刃,反手斩下他的手腕来。

  那名铁卫连退三步,心下骇然。苍颜又是一步上前,把那短刃慢慢地插进他的心脏里。

  苍颜一步一步向轿子走去,一名铁卫大步迎上,他双臂一挥,一股凌厉刀风朝苍颜扑面涌去。这铁卫蛮力过人,用的是一把五尺长的重刀,刀身沉黑,墨色深重。苍颜但觉眼前一暗,那柄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的巨刀凌空斩落。苍颜却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铁卫心里冷冷一笑,他极少出手,出手也只是一刀。因那刀身过重,他的爆发力仅够挥出一刀,一刀斩出,生死立判。

  苍颜不避不让,似要以肉身硬接这一刀。

  而在战场上,即使是身披三层重铠的铁骑,也会被他连人带马斩为两半。

  金属的撞击声响起。

  苍颜竟用一柄短刃架住了巨刀!

  在铁卫讶异的神情中,苍颜掌中短刀一转,薄薄的刃切开刀身,在他的喉咙上划过,苍颜身影如电,已向最后一人扑去!

  在他们的眼里,苍颜就是一团黑色的烟,身形发动起来,他停留过的地方仿佛都氤氲着他淡淡的影子。

  最后那人甩出了链子枪,这一招再无花哨,只求奋起全身气力,刺出平生最快最猛的一枪!

  这一枪正中苍颜的心口。那人微微一愣,他也没想到,会如此轻松地解决掉江湖上被奉为传说的高手。但他立刻发觉不对,他半生拼杀,对这枪头刺入血肉的感觉再熟悉不过,可这次,他的枪仿佛穿透了一团空气,换句话说,他打空了。

  而这一瞬刹,苍颜的影子席卷而来,短刀割下了他的头颅。

  五个呼吸。

  从苍颜出手,到四名铁卫横尸在此,只有五个呼吸的时间。

  突然静了下来,只有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扑进苏凝的轿子,她看不见,但就在刚才,那一声声愤怒的狂吼和绝望的咆哮,那金铁交击的铮鸣和刀锋入肉的钝响,还充斥着她的脑海,她不敢相信,他们都已经死了。她不认识这些人,也对他们不抱好感,但毕竟,他们是为自己而死的。

  江衡,如果见到这一幕,你会不会有一丝的惭愧?

  我马上也会死去吧,苏凝知道苍颜就站在轿子外面看着自己的脸。想到这里,她努力让自己显得从容冷傲一些,她不愿他们看到她心里的慌乱和无助。

  苏凝闭上了眼,虽然她已经盲了,但她害怕如果就这样死去,有没有人会把自己的眼给阖上。她是爱美的女子,即使是死,她也希望自己是风华绝世的。

  可风华绝世又如何呢,她只是一个女子啊,一个纵然容貌倾城,却飘零如叶的女子。等她死去,形体衰朽化为尘土,很快就会被人忘记吧。

  引剑之声。

  苏凝的确听到了这声音,却不在轿子的外面,有个人在她的心里拔出了剑,剑气横溢,从里面剖开她那副脆弱的皮囊。

  记忆被拉向多年前,一袭青衣的江衡在接天狂涌的江涛里拔剑破浪,刃斩长风。坐在江衡的身后,她第一次嗅到那叫做“剑气”的东西,峻刻如斯,狂傲如斯,不屈如斯!

  长剑锋锐,锐而易折,宁折不弯!她问过江衡为何要与自己同行,江衡轻笑——在苏凝的印象中,江衡很少会露出这般轻松的笑意——他说:“因为你,就是一件可爱的兵器。”

  原来那时的自己,那个刁蛮任性,利嘴毒舌的自己,也是身具剑气的。若非如此,她怎会忤逆家族之意,逃婚而出,江湖漂泊,历经苦难而誓不回头?可后来呢,后来她渐渐依赖上了他,觉得与他相伴人生才有意义,缺少了他,自己的生活便再无希望。

  她变得柔顺了,一把剑,一把犀利的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柔顺得让自己成为别人的附庸的。

  所以江衡离开了,那个女孩儿和过去的她一样,也是一件让江衡着迷的兵器吧?

  剑鸣!

  多熟悉的声音啊,苏凝记得江衡有一式剑招,名曰“临风一唳”,长铗破空,如同鹤唳。苏凝但觉周围的气流一滞,空气仿佛被抽光了,但仅仅是短短的一瞬,一股疾风随即迎面扑来。

  “江……衡?”是白发的声音。

  白发瞪大双眼,盯着轿子前面一袭青衫的背影,那人手中握着长剑,剑锋上粘着一滴血珠,白发知道,这是自己老友的血。

  苍颜就倒在青衫人的脚下,白发只见到一道青色的影子,飞掠而下,像一只孤傲的鹤。

  苍颜不曾察觉,但白发已经来不及阻止他。

  白发的狂怒盖过了诧异,他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变得扭曲狰狞,白衣的大袖忽地鼓胀而起,气流在他的手心疾速流动,居然发出金属剧烈摩擦的声响。

  风刃!

  白发正欲出手,却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江衡背对着他,可周身上下却有剑气溢泻,如同水坝拉开了闸门,他全身贮存的剑气毫无阻碍地奔涌而出,**恣肆。江衡没有看向自己,但他的身后仿佛有一只眼,那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带着鄙夷、愤怒和令人窒息的杀意。江衡明明空门大露,可白发却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他看透了,这目光一直射入他的内心,让他无处遁形。

  白发的心底升起一阵恶寒。

  这一瞬,江衡动了。

  他一动,剑锋就已近在眼前。但白发毕竟是一代宗师,他的风刃之术绝非江衡一剑可破,他掌中风刃陡然膨胀,撑作一张巨盾。

  可江衡的剑路陡变!

  白发见过江衡出剑,那时的江衡还是童子之龄,可他的孤星一剑就已令白发惊艳不已。这不是江衡的路数,江衡的剑遇强愈强,从不懂得避让。这来源于他的狂妄,他那不可一世的锐气,白发每每想来,都感到可恨可怖。

  江衡的身影出现在白发的左侧,那是风盾唯一的漏洞所在。

  江衡出剑。不,剑不是这样用的,这分明是使刀的套路,当夺目的弧光切断白发的肩膀时,剑气激起的烈风吹开江衡额前的乱发,他看到一条薄而锋利的唇,那片唇挑着一个乖戾张狂的笑。

  苏凝感到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腰,那是一只男人的手臂。苏凝绷紧的身子松弛了下去,她靠在男人的胸膛上,能听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

  好想就这样睡去啊,苏凝想。

  一声口哨,街口跑来一匹棕色的骏马,男人先让苏凝坐在马背上,随后自己翻身上马,苏凝不由抱住了男人的腰:“我们,去哪儿?”

  男人不答,一拍马背,骏马一声长嘶,奋蹄疾奔。

  骏马跑进一片宽阔的广场,苏凝听到刺耳的喊杀声,这里已经成为长歌与铁卫们厮杀的战场。

  她还听到男人又一次拔出了剑,长剑每一次斩出,剑锋斩破烈风发出猛兽嘶吼的尖啸,撕开血肉,不给人喘息的时间,又一次地向另一个敌人砍下,消灭所有挡在前方的人,杀出一条血路来。

  死亡在身侧呼啸而过,可苏凝不怕,她用尽力气抱紧男人的身躯,好像只要抱着他,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值得害怕了。

  骏马一路疾奔,沿着惘川向下游跑去,忽而前蹄一软,马儿向地上扑倒,苏凝身子一轻,男人抱着自己稳稳地落在地上。

  敌人没有追来,没有人胆敢挑战江衡的剑。

  男人心里暗暗一笑,借用江衡的身份,果然省去了不少麻烦。他知道苏凝支走自己是为了不让他陷入险境,他也知道义父安排了四名铁卫秘密护送苏凝。他回家换了一身行头藏身在轿子必经之路一旁的小巷里,要是有人对苏凝不利,江衡出现则罢,如若不然,他就要借江衡之身,拼死救下凝姐,送她离开这里。

  小古的胸口一阵剧痛,呕出一口血来,他虽得江衡之助,武功精进神速,但这身子还未能消化江衡至纯至刚的剑气,承受不了那剑气爆发的反噬之力。他也不知为何,藏身小巷的时候,心里还是怀着一丝恐惧的,他担心义父会怪罪自己,还害怕自己会死在这里,可当他看到苍颜手里的刀在凝姐面前举起的时候,那股剑气就冲破了他的胸膛,扫尽恐惧和怯懦,怒气占据了他的头脑,甚至让他一时间失去了清醒的意识。

  他用手去擦嘴边的血迹,却发现手心里满是鲜血,那不是自己的血。

  苏凝的身子软倒在他的怀里。

  一支羽箭扎进了苏凝的背,小古做梦的时候曾幻想过自己的手抚过这一片细嫩柔软的后背,后来他还为自己对凝姐产生的邪念暗暗羞惭自责了好久。可现在,一支长歌天箭刺进了凝姐的背,箭簇上的倒钩会在羽箭拔出的时候带出大块的血肉。

  那些人,那些人在最后还是用如此卑劣的方式袭击了凝姐!

  “你们,你们他妈的算什么狗屁正道!”小古真想放声怒吼,一舒心头郁积的戾气。可他不能出声,凝姐还不知道他不是江衡,一股绝望涌上喉头,化作他咳出的一口浓涩的血痰。

  “衡,你受伤了么?”苏凝蹙着眉,伸手去摸小古的脸,小古下意识地想要闪躲,可他受不了苏凝脸上的神情。她是如此急切地需要着自己,尽管她真正需要的,并不是自己。

  小古摇头,苏凝的手摸过他的脸,摸着他的额、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嘴,滑过他的颈,停在他的胸口。

  “你为什么不说话?”苏凝的脸上流过一丝茫然,“是不是不认识我了?为了见你,我特意化了妆,你看,我是不是一个漂亮的新娘?我说过,我要做你的新娘的。”

  小古重重“嗯”了一声,他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浑厚一些,试着让苏凝安下心来。他捧着苏凝似乎越来越轻的身子,血从伤口里涌出来,鲜红的嫁衣盖住了血的颜色。

  苏凝一笑:“我知道他们不仅是怕我嫁给鹰野王,他们怕的是你,他们和鹰野王一样,都是要引你现身然后除掉你的。你真傻,为什么要救我,我即便这样死了,又会有谁替我悲伤呢?”

  小古的心猝然一疼,凝姐把自己忘了。倘若记起这苍茫人世上还有一个人对她那么在乎,她此刻的心里,也必不会如此荒凉吧。

  但苏凝感受不到小古的失落,她又是一笑:“不过,坐在轿子里的时候,我又多希望你能现身救我啊。”说着,她把脸贴在小古的胸口,闭上了眼睛。

  小古能感到生命正在脱离苏凝的身体,苏凝的手缓缓滑落,在小古的腰间停留了一瞬,然后软软地垂落下来。

  小古去抓苏凝的手,但他错过了,他的手停在苏凝停留过的地方,那里别着一柄弧刀。

  他的解牛刀。

  “你真傻。”苏凝似乎这样轻轻地呢喃了一声,只是那声音太弱,飘在风里,就再也找不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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