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 X 患难兄妹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马特拉着凯芙的手,在人头攒动的大门左冲右突,硬生生地挤开其他男人或者女人的肩膀,顶着他们的脊骨,丝毫不理会他们惊诧的表情和愤怒的指责。他们现在来到了勃兰登堡机场门口那块醒目的标志下,“Flughafen Berlin Brandenburg”。就像他们告诉她的那样,在凯芙的左手边,一台笨重的拖车停在玻璃窗门口,它的附近堆满了大小不一的货物。
“马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突然从拖车旁边跳出一个人影,“无线电里说你们要出动狙击手,事情真的泄露了吗?”
“目前还没,不过危险仍然不能排除,“马特朝旁边看了一眼———一个带小孩的中年妇女紧张地将孩子护在身后,“希望大部分都是我们风声鹤唳而已……老天!我现在看谁都像恐怖分子……”
“正坤没跟你一起吗?”那个特工问道,
“他……在处理一些嫌犯,”马特看见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交到了凯芙手上,“既然你提到他了……正好,我要通知一下C组。他们现在还在机场里面吗?在就好。我要他们派两个人,跟紧正坤。现在机场保安已经把正坤和那个俄国娘们儿带走了,你们去跟着他,看看那几个俄国人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直觉告诉我,他们肯定有点问题。”
凯芙接过了信封。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拆。
啪——
“进去再说,”马特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掌,“快点……到机场大厅再整理!”
凯芙感到背后被他用力地推了一把。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差点没一头撞到玻璃自动门上。
“干嘛这么粗鲁……”她不满地回了一句。
“你要是还像刚才那么拖拖拉拉,我保证下次会更严厉,”马特不耐烦地抢过话头,“看到前面的那三个人吗?站在报亭那儿的?跟着他们走,他们是接下来保护你坐上航班的特工。”
“那你呢?”凯芙顿时意识到,她又要和一个好不容易才熟悉起来的人分离了,“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把你送上飞机,我就回特区,”马特说道,“记住我说的,不要瞎打听。等你安全地抵达目的地,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但是现在不行。现在你得悠着点,把你那脾气收一收,听那些特工的话。他们要你做什么,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做,不要像和我们那样耍小性子。”
这时,一阵高跟鞋的“哒哒——”声响起来。报亭附近的走来一个特工。她身上的衣服花花绿绿,小臂挎着一款时髦的背包,头上戴着一顶米黄色的毛绒帽,看起来不像是执行任务,倒像是来参加“美国小姐”选举的。
“这就是那个丫头吗,马特?”她狐狸一样机警的眼光扫视着凯芙,盯得她浑身不自在。
“是的,翠西。露娜的安全交给你了,”马特轻轻地拍了一下凯芙的肩膀,然后对另外三个人招了招手,“杰森,你照顾好这位小姐,她有点不舒服。还有吉姆,你在旁边看着点机场的环境。”
他伸手接过怀丝的胳膊,杰森小心地扶起她,将她带到附近的一个休息室坐下。
翠西转过头,她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
“你好,”她对着凯芙微笑着,“你就是露娜吧?很高兴见到你!”
她热情地伸出手来。但是凯芙并没有回应。
翠西有点尴尬地垂下胳膊。
“别这样,露娜,”她凑近凯芙,小声地说,“我是你的朋友,也是接下来几个小时一直待在你身边的人……就算是为了演给其他人看,你也要表现的自然一点,不要总是摆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如果引起海关的怀疑,我们又要多花许多工夫打通他们的关系。”
“谢谢你,翠西小姐,”凯芙盯着地板,手指绕着她头发上的卷———-经过汗水,雨水和鲜血的浸泡,头发已经变得脏兮兮的黏在一起,“最近实在没什么能让我高兴起来的理由。”
“你就别勉强她了,”马特急匆匆地转过身去,留下一句话,“只要不惹事儿,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得去找正坤,他现在有点麻烦……”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湍流的人群中。
“真是的……没人情味儿的家伙……”凯芙听见翠西暗暗地埋怨了一句。
她抬起头,看了看报亭上方的航班时刻表。
“露娜,你拿到你的材料了吗?”翠西问道。
凯芙点了点头。
“我是现在拆开,还是……过一会儿再?”她谨慎地环顾四周,看到杰森拿着抹布在怀丝的额头上擦拭着,一边低声询问什么。
“现在就可以了。不然我们不知道你要去哪的话,是没办法帮你的。”
她接过凯芙手中的信封,拆开了封条。凯芙这才看清,信封里装着大摞的文件,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透明塑料袋。
“哦,我只要拿到这些就行,”翠西从信封的夹层取出一叠机票,“汉莎航空,LH2308,十六日19:50,勃兰登堡机场至伦敦希思罗机场……不不不,剩下都是你的东西,”她看见凯芙将信封递过来,连忙摆了摆手,“这些我是没有权限看的……你收好它们。这可是证明你身份的材料,以后你就指着它们生活呢。赶紧收起来吧……”
无线电里突然响起一阵咳嗽声,越来越剧烈,听上去非常痛苦。
“呃……翠西?”杰森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能过来一下吗?这个小姐好像有点不太舒服,你能陪她去一趟洗手间吗?”
是怀丝吗?
“稍等,我这就去看看。”
凯芙看见翠西转过身子,朝休息室走去,她紧紧地抓住翠西的衣服,也跟着她来到了怀丝面前。
“她这是怎么回事?”翠西皱起了眉头。怀丝的脸色惨白得就像一具尸体,目光恍恍惚惚地游移不定。她双手死死地抱着胸口,额头上的冷汗不住地滴在地毯上。
“看起来像是……胸腔内部的损伤,”杰森把手指探到怀丝的鼻子附近,摇了摇头,“我猜她肯定遭受过相当程度的钝器击打,或者车祸……这样的胸外伤在车祸中很常见……”
凯芙猛地闪身挤到他们之间。
“还是我来吧……我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交给我处理。”
她扶起怀丝,用肩膀顶开了洗手间的门。
“嗯……”凯芙朝中情局特工做了一个“禁止”的手势,“你们要不要先待在外面?最好别让人进来……”
”我也不让进吗?”翠西不高兴地嘟了嘟嘴。
“相信我。”
不给他们反驳的余地,凯芙甩手关上了门。
随着洗手间关上,怀丝就像顿时放松了神经一样,挣脱了凯芙的胳膊,一头冲到梳妆台前,大口地呕吐起来。乌黑的淤血溅得到处都是,一股腐烂的血腥味充满了整个洗手间。
“天呐……”凯芙喃喃地念叨道。
“娜塔莎,我……”怀丝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眼睛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恐惧,“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要死了吗……”
凯芙走上前来,轻轻地拍着怀丝的后背。
“别激动,别激动……”她轻声安慰道,一边打开水龙头,擦了擦怀丝脸上的血污,“你没事的,这只是残留的淤血,你的伤已经好了……不要担心。”
怀丝仰起头,她脸部浮肿的皮肤紧紧地扭曲在一起。
“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吗?”她的声音带着沙哑的颤音,“不把我们赶尽杀绝……他们,不会罢休的,对吗?”
凯芙凝视着怀丝的眼睛。
傻姑娘,你现在还没明白吗?这事和你没一欧元的关系。他们的目标是我,他们是来杀我的。都是因为我,才把你卷了进来。你根本就不该出现在D37特区,不该出现在我的房间里。那里不属于你。
她忍住没说,转身把信封递给怀丝。
“帮我拿好,”她边说边脱下了外套。怀丝一脸惊惧地看着凯芙解下了蛛网防弹衣的扣子,将它拿在了手上。
“你把这个穿上,”不等怀丝回答,她一把将防弹衣套在对方头上,“他们没有给你防弹衣吧?也行,普通的防弹衣太笨重了,你现在的情况,穿起来行动肯定不方便。”
怀丝愣了一下。
“那……你呢?”
“我自己能搞定,”凯芙一把接过外套,重新套在了自己身上,“穿上!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不需要这玩意儿。”
她把信封收好,塞回自己的外套里。
“再说,万一碰上什么麻烦,我可不想分心去保护你,”她朝怀丝笑了笑,“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去外面找翠西和杰森吧,他们就在门外……我一会出来,我有点事要处理。”
怀丝有点害怕地看着凯芙。她木然地朝后退去,拉开了洗手间的门。
“露娜?”翠西的脑袋伸了进来,“哦,天啊……刚刚发生了什么,血腥味好重……”
她想推门进来,但是凯芙马上把她挤了回去。
“文件有权限呢,翠西小姐。”
她转身抵在门上,顺手拆开了信封里的文件。
护照,护照!
这七年来,她朝思暮想的东西,就是这个小本子。一个联邦政府颁发的,代表公民身份的护照。有了这个东西,她就不必担心特区防暴,不必躲藏在不见天日的贫民窟,不必在危机四伏的街头巷尾,为了不到十欧元和收租人争得面红耳赤,还要随时担心黑帮成员的敲诈……
都过去了,她现在的身份,已经合法了。
那本蓝色的小册子静静地躺在她的手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捏住护照的边缘。
“不管你是谁,我现在要成为你了!“
一个咧嘴微笑的女孩赫然映入凯芙的眼帘。她从五官到头发,都和凯芙完美地契合。唯一的一点不同是,她的笑容是那么纯净,就像从来没有沾染过丑恶的天使一样。即使在证件照的规定下,她还是那样轻松地笑着,眼睛微微地弯起来,像一轮月牙。
凯芙不记得自己曾经露出过这样的笑容,不记得自己有能力露出这样的笑容。
她的视线扫了扫护照下的名字。
“原来如此……”她舔了舔嘴唇,咽下一口唾沫,“这才对嘛……”
安婕·卡米拉·瓦伦汀。欧洲联邦,奥地利。生日,May 15th, 2015
*
凯芙默默地将信封塞回她的夹克,慢吞吞地拉开门走出来,没有理会站在门口的翠西和杰森,她什么也没有理会。周围的人群熙熙攘攘,吵得她心烦意乱。她感觉自己好像沉入了一锅煮沸的汤底,白花花的面孔不停地在她眼前翻滚。她捂着发胀的太阳穴,低下头,扶着墙壁,慢慢地滑下去,蹲在地上。
露娜,拉薇,娜塔莎……
她的脑袋里不断浮现出这些名字。
这些都是我……她想。
但是我只有一个身份……我是宋凯芙,我的父亲给了我这个身份……
他们杀我,只是因为我是宋凯芙……因为那个给我起这个名字的人……
如果我再也不是宋凯芙了呢?
如果,宋凯芙已经死了呢?
如果,宋凯芙根本不存在呢?如果那个人,其实是安婕·瓦伦汀呢?
她突然觉得,安婕的故事渐渐在她心底里取代了宋凯芙。
你们都在骗我,对吧?一定是这样的……安婕才是我的身份,我不是一个四处流浪的孤儿……我有姐姐,有爸爸妈妈……
我还有一个家庭……一个真正的家庭……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阵轻松的情绪。自从七年前,伦敦特拉法加广场爆炸案以来,她就再也没有体会到这种愉快,释怀,毫无负担的感觉。
我才17岁,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白光被睫毛分割得五颜六色。
一切都是从伦敦开始的……一切都会在那里结束……
我累了……
非常累了……
……
“露娜,露娜?”
凯芙勉强睁开眼睛,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睡着了。
“怎么……”她伸出手,遮挡着刺眼的灯光,“我们……没耽误航班吧?”
“倒没有,”翠西弯下身子,拉着凯芙起来,“不过我们马上就要准备安检了。吉姆已经跟机场的人打好了招呼,再等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了……如果你现在没问题,我们就可以收拾好出发了。”
“抱歉,抱歉,”凯芙揉了揉眼睛,“我睡了多久?”
翠西撇了撇嘴。
“五秒钟,”她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地说道,“你真的觉得休息好了吗?”
凯芙抬起头望着翠西。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尽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休息就是武器。”她想起了这句话,想起了说这句话的人。她看着身边的怀丝———-她已经可以摆脱杰森的搀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怎么说呢,“凯芙朝翠西眨了眨眼睛,“这算是我这几年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了,翠西小姐。我们走吧”
她把麦克风里的声音调的很低。
“翠西小姐,不用再叫我露娜了,”凯芙轻声说道,“我的名字叫安婕。安婕·瓦伦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