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四 )
许大彪和陶似玉下了石宝山,继续沿着官道向南赶路。刚转过一个山坳,突见路边松林旁有两个人,一人斜趴在地上,露出半张脸,竟是那适才中剑的瘦小汉子;另一人蹲在一旁,衣衫褴褛,头发花白,正是那个背他下山的老乞丐。适才在山上没有看清,如今看去,只见那老乞丐面容慈善,颌下一蓬白须,两道眉毛很粗,一双眼睛像鹰一样甚是有神,虽着一身破衲,但骨子里竟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那老乞丐见到二人,登时脸有喜色,起身叫道:“二位客官,请留步。”
二人骑骡过来,只见那瘦小汉子后背的剑伤已被包扎住,那老乞丐手上都是血污,道:“二位客官,身上可有金疮药么?”
陶似玉一愣,脱口而出:“他不是已经死了么?还要金疮药做什么?”那老乞丐还未答话,却听见趴着的瘦小汉子呻吟着答腔:“我还没死呢。”
陶似玉一惊,翻身下了骡背,道:“不可能,你明明已经死了,怎么会——”瘦小汉子似乎很是气恼,赌气嚷道:“好好,是我搞错了,铁仲寿确实已经死啦!”原来他叫做铁仲寿。
老乞丐笑道:“你吃了亏,和人家这位姑娘赌什么气?谁叫你去招惹段飞的?自以为轻功高明,偏偏要去试他的剑。嘿,若不是穿了软甲,你的老命可就真没啦。”听说话的口气竟似是铁仲寿的老相识。
铁仲寿道:“什么段飞?我刚才告诉过你啦,我刚从点苍山下来,这人用的不是点苍剑法,根本不是段飞。”他受了伤,很是气恼,话中也带着火药味。说话之间,他背上的纱布又变得殷红,血又沁了出来。
陶似玉微皱眉毛,道:“这当口还争什么?看,血又流出来啦。”解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瓶黑色的药膏,翻身下马,对那老乞丐道,“老丈,他的伤口太深,包扎不住,须用药止住流血,烦你再给他除了纱布吧。”
陶似玉打开药瓶,铁仲寿突然倒吸一口气,叫道:“好臭好臭。”原来那药膏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臭味,中人欲呕。老乞丐却眼睛一亮,面露惊异,道:“是新月庵的止血丹!老铁,你真是福大命大。”说罢,忙除去团团包裹的纱布。陶似玉摘下头上的簪子,从衣襟上撕下一角,团团裹在簪子上,然后从瓶中挑出一些黑色药膏,敷在铁仲寿后背的创处。
“有个屁福!挨了一剑还叫有福?哎呀,好疼!什么臭药?这么邪门,难道是粗盐制的?”铁仲寿疼得龇牙咧嘴,抱怨不休。但疼过之后,伤口处竟感清凉麻痒,很是舒泰。铁仲寿是识货之人,忙谢道:“这位女侠,多谢你啦。我老铁这条命有一半是你救下的,以后一定报答。”
那药膏果然神效,伤口登时止住流血。那老乞丐将纱布重新包好,帮忙将药瓶瓶口拧好,恭恭敬敬递还给陶似玉。陶似玉听那铁仲寿称呼了自己一声“女侠”,深感受用,于是摆手道:“他的伤口回头还要换药,你便留着吧。”慷慨之处,更彰显女侠风范。
那老乞丐很是感激,作揖道:“姑娘侠骨丹心,老朽很是感佩。这位铁兄弟是我的老友,他伤重行动不便,我便替他给姑娘行个礼。”
“不妨事。”陶似玉摆摆手,回头对许大彪道,“许伯伯,咱们走吧。”
许大彪见了这些江湖客,本来就提心吊胆,巴不得早点离开,一听陶似玉的话,诺诺连声,对那老乞丐抱了抱拳,吆喝健骡就要离开。
那老乞丐略一思索,道:“且慢。我二人与姑娘萍水相逢,却承了你这么大的恩惠,心中很是过意不去。这样吧,老朽托个大,姑娘你若在大理境内有什么事,尽可到大理东城门角的回龙巷找我,我便住在那里。别的忙我帮不上,如果你要找个人或什么地方,老朽是最在行不过了。我虽不才,有幸还有不少朋友,必当尽力一效犬马之劳。”他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牌,递给陶似玉。
陶似玉接过竹牌,只见竹牌四边磨得很是圆润,正面上有几个歪歪扭扭的线条,似乎是烧红的铁条所烫,但也却看不出是什么字迹,当下诧异道:“这是什么?”
“姑娘可不要小看这块牌子。若在回龙巷找不到我,可以拿着它直接到知府官衙去找一个叫孔兰池的人。他见了这块牌子,一定会帮你的。”
“我会有什么事?”陶似玉小声嘟囔。但她知道这老人一片好意,当下把竹牌放入背上包裹之内,翻身上了骡背。二人催动骡子,继续赶路。那老乞丐目送她的背影,赞叹道:“这止血丹甚是贵重,这位姑娘济困扶危,居然肯舍给素不相识之人,真够仁义,殊为难得。”
铁仲寿血止住后,慢慢坐起身,倚在一棵树上,道:“你一向恃才傲物,居然也会对一位姑娘青眼有加,奇怪。莫不成想要她给你做儿媳妇?”
老乞丐的脸色倏变,眼神中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铁仲寿自知失言,忙打个哈哈,道:“我说走嘴啦,你莫放在心上。不过么,那孩子混得不错,你也该放心……不说了,不说了。咱们也走吧,我的肚子可饿得很了。”
日暮时分,许大彪和陶似玉赶到了大理城。
大理城的望宾楼酒店本是许大彪所开,是享誉盛名的老店。酒店的掌柜是他远房的表侄,见他来到,登时又惊又喜,迎进门来。众伙计见东家来了,也都打点十二分的精神,迎客的声音响亮,跑堂的手脚麻利,一时间众星捧月一般把许大彪和陶似玉迎进店内。
当夜少不得又是觥筹交错,盛宴款待。用过酒饭后,许大彪对掌柜的交代:“明日备下十间上房,我要招待几位贵宾。”掌柜的满口答应:“叔公放心,侄儿一定安排妥当。敢问是哪里来的宾客呀?”许大彪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陶似玉,笑眯眯道:“不要问啦,到时自然就知道了。”
陶似玉心中纳闷,显然许大彪要瞒住自己,但也不好细问。次日清晨,许大彪早早起来,带两个丫头到陶似玉房中,帮她梳妆打扮,换上新衣首饰。陶似玉心中更是疑惑,问道:“许伯伯,莫非今日有什么大事?”许大彪一愕,继而哈哈大笑,顾左右而言他。
临近中午,许大彪派出几名伙计,骑快马出北城门十里去迎客,过了一会儿,又派了几人去打探消息。陶似玉见他满面喜色,似乎心情很是激动,禁不住好奇,又问道:“许伯伯,今日来的是什么贵客,要你如此高兴?”许大彪终于按捺不住,朗声笑道:“玉儿,伯伯本来要给你一个惊喜的,可是我涵养差,实在憋不住啦。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的爹爹也不远千里赶来大理啦,过一会儿就到。你高兴不高兴?哈哈。”
陶似玉脑袋嗡的一声,吓得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大彪以为她高兴过了头,更是得意,道:“玉儿,你来到咱家之后,我给你爹写了封信报个平安,谁知道你爹收到信后,又捎了信来,说他要亲自过来,还说不让告诉你,想来是要给你个惊喜。难得他还有童心逸趣,一会儿咱们见了他,也该生个法子唬他一下才好。”
陶似玉好半天回过神来,道:“唬他么……我倒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我躲起来不见他,你便说我从未来过吧。”起身就要走。
许大彪忙伸手拦住:“玉儿,伯伯开个玩笑,你可不要当真啊。你爹爹鞍马劳顿,咱们不要吓着他。”
陶似玉还要说话,忽然厅外一个伙计来报:“东家,陶老爷一行已经到了北城门。”许大彪大喜,道:“玉儿,走,我们接你爹爹去。”
陶似玉倏然色变,身子颤动,脑子里一片混乱。许大彪见她神情异样,诧异道:“玉儿,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陶似玉强笑一下,勉强道:“伯伯,我……我想回房一趟。”许大彪道:“你打扮得这么漂亮,不用再梳妆啦。”陶似玉嗫嚅道:“我……我……”
许大彪突然悟到陶似玉可能是要方便一下,她是女孩儿家,自然对此事难以启齿,登时恍然,当下不再说话,挥挥手,叫两个丫头陪陶似玉回房。他自己叫上两个伙计,骑上马,径自出门迎接陶九公去了。
陶似玉回房,叫两个丫头等在门外,自己进门,反锁上房门,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屋内转圈,肚中暗叫:“坏了,乖乖不得了,这回可要穿帮,却如何是好?”她脑子里后悔的念头一串串涌将起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冒充陶九公的女儿;要冒充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到秋水庄去;到秋水庄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去招惹许大彪;招惹许大彪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又随他来到大理城……如今眼见诸般麻烦竟阴差阳错全都赶上前来,真是叫陶似玉欲哭无泪,心急如焚。
陶似玉在屋内困兽般徘徊半晌,寻思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事到如今只有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管他什么陶九公陶十公,什么许大彪许小彪,本姑娘游戏风尘,惊鸿一瞥,青山绿水,后会……无期吧。”
她心中有了主意,当下暗暗将包裹收拾妥当,碍于那两个丫头候在门外,遂走到窗前,悄悄将两扇窗棂推开,往下一望,登时叫了一声苦。
原来这里离地有两丈多高,楼下正是酒店的正门。时近晌午,正是宾客盈门的时节,只见人声喧嚷,许多赴宴的客商络绎不绝,数名店小二在门前殷勤迎客。漫说这么高无法跃下,即使能够跃下,但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能从容脱身?
正踌躇间,突然楼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陶似玉心中一惊,已管不了许多,慌忙拿起包裹,背在身后,连放在墙角的刀都忘了拿,开了房门,迈步便行。那两个丫头见陶家小姐脚步如此快捷,急忙跟上。那陶似玉两步并作一步,顺着楼梯匆匆下楼。只听得咚咚的脚步声密如急鼓,真正是急急如丧家之犬,茫茫似漏网之鱼。
甫到一楼厅堂,只听得门外笑声朗朗,许大彪正陪着一个人迈步走进厅来。陶似玉暗骂自己一声,再躲已然来不及。只听得许大彪叫道:“玉儿,你看,谁来啦?”
进门那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矮胖老者,峨冠华服,丰仪美髯,两只眼睛微眯,但偶尔一睁,却精光电射。赫赫有名的滇南金王,果然名不虚传,甚有威仪。他身后跟着两名随从和两名丫环,都是风尘仆仆,面有倦色。
陶九公目不转睛看着陶似玉,木雕泥塑一般,半晌没有说话。陶似玉却不敢看他,低垂着头颈,脸色只红到耳根子里去。一时间,厅堂之中竟悄无声息。
许大彪看看陶九公,又看看陶似玉,拈须笑道:“怎么啦,你们父女俩才两个月不见,就不认识啦?”
陶似玉咬咬牙,心一横,抬起头,大声道:“罢了,好汉做事好汉当。不错,我是冒名顶替的,不过也没想故意骗你。本来么,我就那么一说,他就那么一听,大伙儿全不当真也就罢了,可他们非把我当成陶家小姐,我也没有法子。我没有骗房骗地,也没有骗金骗银,更没有——”
“玉儿!”陶九公叫了一声,打断陶似玉的话。他上前一步,脸色红润,声调微颤,显然很是激动。
陶似玉大惊,退后一步,道:“你……”
“孩子,你还不肯认爹爹么?你这一离开家,你娘急得大病一场,全家乱成了一锅粥。天可怜见,你竟遇到了许家伯伯,才叫我父女在此相见。”
陶似玉听得糊里糊涂,道:“你,你在说什么?
“玉儿,你还生爹爹的气么?都是爹爹不好,以后再也不对你发脾气啦。”
“我可不是你女儿。”
“你不是我女儿?那么你是谁?”陶九公皱起眉头,脸上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
“我叫陶似玉不假,可是却不是你家那个陶似玉。”
陶九公苦笑一声,回头叫道:“陶安、陶泰,你们告诉大小姐她是谁?”
一个家丁模样的人上前作了个揖,道:“大小姐,快别闹了,自你离家出走,老爷和太太都急得不得了,这不,先后派出了六拨人,到塔城老姑奶奶那儿、霞若二姑奶奶那儿、中甸姨老爷那儿、表少爷那儿都找了个遍。谁都没想到,你会千里迢迢跑到大理来。你看,老爷这么大年纪,亲自跑到这里寻你,你的气总该消了吧。”
陶似玉搔了搔头,脑中一片混沌,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此事真是荒唐之极:陶九公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咦,难道自己不仅和那陶家大小姐同名同姓,而且相貌和她也一般无二?她心念及此,情不自禁又摇了摇头:那怎么可能?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陶九公看她一副迷茫的样子,连连跺脚,气急道:“难道是我在做梦么?孩子,你如何连爹爹都不认了?”
陶安扶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老爷,你别生气,定是大小姐的离魂症又犯了。你越着急,恐怕大小姐越慌乱。”
“离魂症?什么离魂症?”陶似玉瞪起眼睛,“你才得了离魂症?”
陶安连连点头,应承道:“大小姐不要生气,是小的说错了。您批得对,的确是小的得了离魂症。”
陶九公翻翻白眼,袍袖一展,道:“嘿,就算陶安得了离魂症,难道我也得了离魂症,陶泰他们几个也都得了离魂症?你许伯伯也得了离魂症?玉儿,我看你是太累了,先回房休息吧。陶安、陶泰,你们两个守在大小姐门口,可不要让闲杂人等惊扰了小姐。”看了陶似玉一眼,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递给陶似玉,“我路过鹤庆的时候,给你买了一副镯子,也不知是不是合你的意。”
陶似玉双手连摆,脸涨得绯红,道:“我真的不是你的女儿,更不能要你的东西。”陶九公怒气上冲,瞪起眼,喝道:“你不要也可以,那便摔了它吧。”竟硬塞到陶似玉的手里。
陶似玉拿着锦盒,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又臊又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大彪在一旁察言观色,想起日前在秋水庄问起陶九公夫妇之时,陶似玉当时支吾数语,似乎很是忌讳,自己当时还心存疑虑,如今看到她居然连亲爹都不认了,更是确信她患了离魂之症,当下打个哈哈,劝道:“你们父女重逢,理应高兴才是,怎么一见面就吵起来啦?好了,好了。九公老弟,你我也有数年不见,咱哥俩该好好喝一杯才是。玉儿,你且回房休息,一会儿我叫人炖了八宝汤给你送到房里。”
陶似玉像做梦一般回到房中,一头雾水地想:这些人难道都疯了,怎么非要把自己认成另外一个人?自己出身贫寒,自小父母双亡,哪里是什么豪门小姐了?自己十多年一直在五龙山上和师父过活,从未去过德钦,和什么金王、银王有什么相干了?再说了,自己纵然和那个同名的陶家大小姐相貌酷肖,也不至于连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如出一辙吧……转念又想:难道自己真地是陶九公的女儿,真得了离魂症?为何以前的事记不起半点?那五龙山上的生活,难道竟是一场梦?不可能,怎么可能?但是,也说不定真有可能……她脑中无数的念头纷至沓来,最终搅成一锅乱粥。她不明所以,没来由地生起气来,咬牙切齿喃喃念咒:全都得了失心疯了!
她下意识打开那只锦盒,里面是一双翠绿的玉镯,晶莹剔透,很是温润。她试着戴在腕上,只觉得那翠绿的玉镯和皓白的手腕天生一对,相得益彰,心中很是喜欢。她玩味了半晌,忽然嫉妒起那个陶家大小姐来,生在大户人家,从小穿金戴银,不知道戴过多少珠宝首饰,怎么如此好命?自己长这么大,却第一次得到这么漂亮的玉镯,还是个得了“失心疯”的爹送的,想来真是暗自神伤。当下不停摩挲玉镯,越看越爱,难以割舍。
这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这陶九公既然把自己错认成女儿,自己何不将错就错,顺水推舟,便真充了他女儿?如果成了千金小姐,从此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什么绫罗绸缎,什么金银珠宝,还不是应有尽有?她想到这里,心怦怦直跳,脸上一阵发烧,暗骂自己道:“陶似玉呀陶似玉,你枉自崇尚侠义,却为了贪图享乐冒名顶替,骗人财物,却是羞也不羞?”
她自责了一番,把玉镯从腕上缓缓褪下,小心放回到锦盒中,决定明日一早就去见陶九公,告诉他自己确实不是他的女儿,然后甩手就走,爱信不信吧,管他呢。
她主意方定,忽然外面有人敲门。她打开房门,只见陶九公带来的那两个丫环抱着许多绸缎锦绣进来,道:“大小姐,老爷叫你看看这些衣料合不合意。如果看得上眼,咱们得赶紧在大理城中找个裁缝赶制,可不能误了下月的大婚之期。”
“什么大婚之期?”
“大小姐,你忘了么?下个月初八,便是你和柳公子的新婚大礼啦。”
“哪个柳公子?”
丫环哧哧笑道:“小姐你可真有意思,‘喝酒要喝杏花酒,嫁郎要嫁公子柳’。除了名动滇南、闻名遐迩的柳公子,哪里还有旁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