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剑(三 )
第二天,许大彪不见了罗子川,问了几句。陶似玉推说他有要事,先行离开了。许大彪也没多想,对陶似玉道:“贤侄女,明日是三月十五,我要到大理城中去一趟。你从远处而来,于大理风土还未领略,我带你一同去开开眼界,如何?”陶似玉暗思自己数日前才从大理来,但又没有借口推托,只得强作欢颜,答允下来。
家丁牵来两匹健骡,许大彪和陶似玉各乘一骑。出村向西十里,便是漾濞江。阳春三月,繁花似锦,彩蝶纷飞,到处一派春光。沿江岸迤逦南下,不时见到三五结伴而行的勒墨少女,都是头戴绣花头饰,脚穿绣花鞋,上着白衣衬红领褂,下身穿白长裤,系绣花围腰,显得俏丽多姿。陶似玉见她们服饰精致华美,心中很是艳羡,不时回头顾盼,目光热切。许大彪笑道:“玉儿也喜欢这些勒墨姑娘的衣服么?这些不算什么,到了七月宝山对歌的时候,勒墨姑娘都会把压箱底的衣服穿上,那才叫做精美绝伦呀。”陶似玉听了更为心动。
这时,江上突然有人放歌,是个粗豪的嗓音。只见江水中正有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船头是一个矮瘦的汉子,头戴瓜皮小帽,身穿羊皮领褂,腰里挎着一把黑鞘圆弧弯刀。小舟在江心飞快下滑,他浑不在意,稳稳伫立船头,放声而歌,歌词听不真切,但曲调粗犷豪放,隐隐有一股激昂之意。
陶似玉正看得出神,许大彪在一旁道:“这人怕是从点苍山下来的人物。”陶似玉知道点苍派是西南武林最负盛名的一脉,不由多看了几眼。不料,船上的那人也望过来,突然停住了歌声。
那人盯了一会儿,突然振臂而起,脚尖一点船板,竟像苍鹰一般,向江岸跃来。那只船离江岸有四丈开外,陶似玉一声惊呼,心想这么远除非鸟儿才能飞越,轻功再好,如何能及?恐怕这一下要掉到江水中去。果然,那人身形飞掠到一半,势道已尽,眼看就要向水中落下。陶似玉又是一声惊呼,却见那人的袖中突然飞出一道黑色的长索,正抓住江畔的一棵柳树,身子借力一荡,转瞬之间就跃上岸来。
那人弹弹袖子,长索嗖地缩回袖中。到了近前,是个形容猥琐的瘦小汉子,居然比陶似玉还矮上几寸,约摸四十多岁,眼睛骨碌碌乱转,脸庞瘦削,都是些深深的长皱纹,唇上两抹浓须,在风中不住抖动。他打量了许大彪和陶似玉几眼,忽然抱拳道:“老丈,请问到剑川石宝山还有多远?”他一身勒墨族服饰,却是汉人的口音。
许大彪道:“石宝山还有二十多里地,你坐船顺流而下,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到啦。”那人道了声谢,转头看去,似是再找那叶小船。可是江水迅疾,适才他乘的小船早就漂到了下游,变成了一个小黄点。
那人摇了摇头,转头上下打量二人,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陶似玉以为他打上了骡子的主意,心中一惊,轻轻将腰刀转到身前,装作漫不经心的架势用指尖点了两下刀鞘。那人看到了,似乎洞悉了陶似玉的心意,突然伸手抓向陶似玉的刀。陶似玉大喝一声:“你干什么!”刚要拔刀,蓦地手中一震,刀已被那人夺去,只剩下一个刀鞘。
那人提刀在手,径直走到岸边的柳树下,刷刷几刀,竟从树身上削下数片薄薄的木皮,他拿起木皮,转身走回,用手捏住刀刃,刀柄向外递还给陶似玉,道:“叨扰了。”
陶似玉心中不悦,伸手接住刀柄,却不料他并不放手。陶似玉瞪起眼睛,用力一拉,那刀竟如夹在铁石中不能撼动分毫。她心中有气,再次手下加劲用力回拉,不料那人突然松手,陶似玉的身子一趔趄,几乎摔下骡背。那人微微一笑,道:“这位姑娘看来不是点苍派的,得罪了。”
许大彪一介草民,吓得面容失色,说不出话来。那人点点头,转身沿着江岸向下飞奔,身法很是快捷。陶似玉感觉被他捉弄,心中很是生气,催动健骡,沿着岸边官道追下,嘴里叫道:“太过分了,你不要走!”
那人哈哈大笑,却不回头,身法快得像一只野兔,这健骡撒开蹄子,竟赶他不上。不多时,那人已望到江心那只小船,突然伸手将手中的木片抛到江中,然后身子纵起一丈有余,正落到木片上,脚尖一点再行飞起,手中的另一块木片又抛出去。他以木片作为落脚点,边抛边纵,几个起落,已纵到小船之上。这一段地势险要,水流湍急,那船顺流急下,不多时就又变成一个黄色的小点,转瞬不知去向。许大彪赶上陶似玉,劝慰道:“玉儿,这种凶暴的江湖豪客,咱平头百姓躲开就是了,如何还敢招惹他?”陶似玉撅起嘴,恨恨道:“了不起么?我便是好惹的?居然用我的刀去砍树。”
二人继续赶路,走了约摸两个时辰,眼前地势起伏,渐渐出现了嵯峨的山地。这里的山石甚是奇特,一块块单独矗立,石身红灿灿的,像朱砂染过,石身上有许多龟裂,形成了各种奇异的形状。陶似玉见这里的石头如此古怪,有的像狮虎,有的像鹰隼,有的像钟鼓,嘴中啧啧称奇,看得入了神。
许大彪微笑道:“玉儿,你看这里的红沙石漂亮么?”
陶似玉道:“的确很漂亮,像是好多珍奇的宝贝。”许大彪点头道:“不错,所以这座山就被称做石宝山。”陶似玉突然想起那个瘦小汉子要去的地方正是石宝山,不禁抬头看了看山势。只见这座山甚是巍峨,连绵起伏,到处是光溜溜的红沙石壁。山脚的几块石上,镂画着几幅观音盘坐的画像,栩栩如生,很是精细。许大彪道:“石宝山是我们这里的佛教圣地,到处都是石窟,唐宋时的佛像不下百余座,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就有好多,有悉面观音、甘露观音、细腰观音……其他还有释迦牟尼佛、十八罗汉、弥勒佛等等,都堪称一时之绝。玉儿,眼看就晌午啦,咱们便到山前的石钟寺去吃斋,顺便替你父母烧几炷香,保佑他们财运亨通,长命百岁。”
转过山脚,先闻到悠悠的钟声,接着山腰处一片翠竹林,掩映着一座红墙碧瓦的宏大寺院。寺门前有一座高高的石牌坊,牌坊上三个大字:石钟寺。牌坊下的通道上熙熙攘攘,皆是四方赶来烧香礼佛的虔诚香客,很是热闹。许大彪先是一愣,继而喜道:“玉儿,我都忘了,今日正是一年一度的石钟寺庙会,咱们可是来得巧啦。”
陶似玉不喜什么烧香拜佛的勾当,但不忍拂许大彪的意,只好依言请了三炷香,随着络绎的人流进到寺内。大殿前有几株巨松,但松干都扭得如同麻花一般,很是奇异。殿门东侧是一块巨石,形如倒扣的大钟。陶似玉上前扣了几下,居然有金石之音,心想无怪乎这里叫做石钟寺。
进了大殿,迎面是几尊高大的金身佛像。陶似玉也不管供的是谁,只顾在香炉中燃着檀香,学别人的样子举过头顶,点了几点,便要向香炉中插下。许大彪在一旁道:“玉儿,不忙,你且先默许下愿来。”
陶似玉愣了一下,略一踌躇,不知怎地就想起那个讨厌的罗子川来,心中暗道:“愿神灵保佑那个罗子川,吃饭噎喉咙,喝水烫嗓门,出门栽个大跟头。”她默祷完毕,将香插入香炉中,不由扑哧乐出声来。
上完香,许大彪又带她去看两厢的壁画。许大彪一幅幅为陶似玉详加解析,兴致颇高。陶似玉却兴味索然,勉强看了四五幅,见许大彪眼睛放光,嘴里依旧滔滔不绝,全无半点罢休之意,心中暗暗叫苦。她心不在焉,眼睛四下偷偷张望,突然看到东厢一根雕柱边,有一人正拉着一个小沙弥,在低声交谈。陶似玉一愣,忙一扯许大彪的袖子,指点给他。许大彪转头看时,只见那人头戴瓜皮帽、身穿羊皮褂,正是江边那个瘦小汉子。
许大彪当即一惊,谈兴登时遏住。只见那人一脸肃然,似乎在询问那小沙弥什么事情,小沙弥皱着眉毛,只是摇头。那人似乎有些不耐,脸上泛起烦躁的神情,扫了殿中众人一眼,突然看到了正望着他的许大彪和陶似玉,微微一愕,随即认出了二人,对二人点了点头。许大彪赶紧赔笑,转开头去。陶似玉却对他撅了撅嘴,鼻中哼了一声。
那人浑不在意,一拉小沙弥的袖子,将其半拉半推拉出了大殿的后门。陶似玉好奇心起,快步走到后门边,隐在里侧倾听,只听得那人说道:“你真没有撒谎?公子柳真地和你寺的住持智圆禅师到后山游玩去了?”
陶似玉听到公子柳的名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一下子跳动加剧。小沙弥道:“正是。”那人嘿嘿几声冷笑,不再理小沙弥,甩开大步就向殿后走去。陶似玉无暇细想,也急忙迈出殿门,跟在后面。许大彪在一旁,见她行踪诡秘,忙低声问道:“玉儿,你要做什么?”陶似玉摆摆手,没有说话,径直走下台阶。许大彪心中疑惑,却也赶忙跟上。
穿过殿后的朱门,眼前是一道高耸的照壁。转过壁角,场院很是空旷,正是第二重佛殿的殿前院落。那院落东侧是三间偏殿,像是寺僧的精舍。精舍后面就是高高的山壁,显然到了后山陡峭之处。精舍当中一扇朱红小门紧闭,悄无声息,不知是一间房屋,还是通向后山的门户。
殿门前伫立着一人,是位白衣青年。他两道剑眉,很是浓密,一双虎目,炯炯有神,腰间悬着一把带鞘的长剑。陶似玉心中一动,心中思忖:莫非他就是公子柳么?她见这个青年宛如玉树临风,相貌英俊,登时脸上发烧,一颗心怦怦乱跳。
穿羊皮褂的瘦小汉子看着那青年,抱了抱拳,道:“请阁下借个道,我想过去。”
那青年目光如电,扫了一眼瘦小汉子,又扫了一眼周遭围拢过来的几名看热闹的香客,冷笑一声,缓缓道:“我家公子在用斋,不能打扰。”
“你家公子?是不是公子柳?”
陶似玉见那青年不是公子柳,略有失望,又盯着那扇半启的殿门,期盼真正的公子柳现身出来。她心想公子柳远在南溪,如何不远千里来到了大理?莫不是上天安排来见她……一念至此,自己也觉过于荒唐,赧颜一笑,自羞不该如此自作多情。
许大彪不喜见这些江湖人物,怕一起争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忙一拉陶似玉的袖子,低声道:“玉儿,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陶似玉还想着一睹公子柳的风采,哪里肯去,敷衍道:“许伯伯别慌,咱们只是看看热闹,又有何妨?”
这时,那个白衣青年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盯了那人几眼,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公子?你是什么人?”
“在下素闻滇南公子大名,听说公子柳在此上香,特来拜访。”
“我说过了,我家公子正在用斋。”
那瘦小汉子有些不耐:“在下一片诚挚,你家公子何来这么大的架子?吃饭就不能会客了么?”
那青年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诮:“看来你并不了解我家公子。有名望的武林同道都知道我家公子的习惯。你听好了,我家公子在做两件事的时候,便是神仙老子来,他也是不会见的。”
“哪两件事?说来听听。”“一件是吃饭,一件是睡觉。”
瘦小汉子怒极反笑,道:“摆得好大谱。依我看,他是不敢出来见我了。”那青年轻蔑道:“不敢?嘿,恐怕是你不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也是想找我家公子比武。你走吧,我家公子用完斋就要去大理,没空见你。”
那瘦小汉子眼睛一瞪,叫道:“阎王不出来,你这个小鬼倒是够缠磨。”
那青年眼中寒光倏现,冷冷道:“佛门净地,你可不要逼我杀生。”
“哼,拿着把剑就出来唬人,你算老几?敢不敢报你的名头?”
那青年冷笑一声,道:“在下段飞,点苍派的。”
“快剑段飞?有人说你的剑快得神出鬼没,我却不信。”
“在你之前也有好多人不信,可惜在他们信的时候,已经晚了。”段飞淡淡说道,脸上增添了几分倨傲。
那瘦小汉子嘿嘿冷笑:“江湖上沽名钓誉之徒,比比皆是。你不配和我交手,叫你家公子出来。”
段飞脸色阴沉,道:“今日是我家公子伤悼亡妻,来寺做法事超度亡灵之日。他重情重义,喜欢结交四海英雄,平素也不会和一些无聊之士较技。何况眼下他心中郁伤,怎会有兴致和你这样的……英雄交手?”语气中带着刺人的讥诮。这时,庙内的香客越聚越多,都围拢过来。突然,从精舍后面的峭壁上,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摔在精舍的屋脊之上。
众人一看,登时大哗。原来,落下来的竟然是个穿黄色袈裟的和尚。那和尚从高高的山峰上摔下,七窍流血,眼见活不了了。有认得他面目的香客叫道:“是智圆禅师!”山峰之上,隐隐响起绵密的金铁交鸣之声,像是有人在交手。众人抬头看时,只见两个人影在峭壁之上,各执刀剑,对攻了数招,翻过山头,不见了踪影。不知何处有人叫道:“有飞贼害了智圆大师,柳公子正在和他交手!”
那瘦小汉子脸色倏变,飞身跃上屋脊,俯身要去察看智圆大师。却听见身后刷的一声,闪起一道白芒。
瘦小汉子的脸色变了,身子弹丸一般向侧后方疾退,竟凌空退了两丈有余,身子贴上了南门外高大的照壁。众人见他如此快捷,都喝了一声彩。本以为他要沿照壁溜下,不料他的身子一缩,如一个快捷的松鼠,竟顺着滑溜的照壁而上,快捷无伦地蹿到了墙壁的砖脊之上。墙壁旁的一株郁郁苍苍的巨松,枝丫横斜,伸到了他的脚下。他半点儿也未停顿,脚尖一点,身子快速纵起。众人以为他要向那松枝踏落,不料他身子突然团成一个圆球,直直向地下坠落。众人惊呼之中,不见他如何作势,身子在壁脚一弹,又斜斜飞向西面的戏台。说时迟那时快,这几式变换快如电光石火,兔起鹘落之间,他已变换了七八种匪夷所思的身法,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但更快的是他身后的一道寒芒。不管他怎么变换,那道寒芒始终如影随形,不离他的后心。他的脚尖刚落到戏台的一角,那道寒芒已经没入了他的后心。他当即惨呼一声,扑倒在台上,背上鲜血飞溅而出。
旁边众人都发出一声惊呼。段飞的剑已入鞘,他的眼神掠过台下的众人,甚是冷峻。陶似玉见这个青年出手如此冷酷狠辣,不敢看他的眼睛,想起自己学到的一些微末功夫,和这些江湖剑客一比,简直如小巫见大巫,不由得一阵心慌气短,胸中怦怦乱跳。
段飞喝道:“他欲不利于我家公子,莫怪我出手无情。”抬头看了看峭壁,脸色平静沉稳,也没有任何担忧牵挂之色。
这时,一个破衣烂衫的老乞丐挤出人群,匆匆走到那瘦小汉子的身边。段飞的眼中又是精光一闪,手又重新握住了剑柄。那老乞丐却对着他一揖,赔笑道:“公子爷,您高抬贵手,赏老头子一碗饭吧。我给他收尸,他身上的银子归我。”
段飞松开了手。他原以为这老乞丐是那瘦小汉子的同伙,却原来是觊觎上了死尸身上的银两,当下一甩袖子,转身走进了偏殿之内。
老乞丐背起瘦小汉子,转过殿角,不见了。这时,寺内一片喧哗,数名僧人闻讯赶来,尽皆号泣,到屋顶上将智圆禅师的尸身收殓下来,抬进了内堂。大伙儿嗟叹一番,也渐渐散去。
陶似玉的眼睛却一直仰头眺望着峭壁之上,期待能看到公子柳现身。适才人影太小,看不清面目,也不知那公子柳是什么样子,什么装扮。可惜等了半晌,上边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声息。
许大彪看着地上那一摊鲜血,很是惊恐,再看偏殿这道门时,便像看鬼门关一般,颈后寒毛直竖,总觉得那个出手如电、杀人不眨眼的少年不知何时又会跳将出来。他不知这位“贤侄女”为何如此胆大,场院中只剩下他和陶似玉二人,怕生事端,当下连拉带劝把陶似玉哄出了庙门。
陶似玉没有了却心中的这桩心愿,心中实不愿离开,但许大彪想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催促着陶似玉出了寺,一刻也不肯停歇,上骡便行。陶似玉嘟起了嘴,却也不敢明言,但想到公子柳也要去大理,寻思没准儿能在大理见到他,心中又有了几分希冀。当下心事如潮,患得患失,跟随许大彪策骡下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