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雪(8)
十四、深沉雪
卫长声之所以惊讶,是因为这人虽是他一载前认识的那个“白老兄”,可相貌却是大为不同,那位“白老兄”虽似面前这一位一般满头白发,可相貌亦是十分老朽,然而面前这位却不过三十余岁年纪。再看此人纵使目光低垂,亦是掩不去其中的锐意寒光,一望可知是个内力极高深的人物。从这两点看,此人并非自己所识那友人。可若说不是一人,此人又怎会出现在这里,更何况,他与自己那友人的轮廓亦是十分相似?
而顾碧城惊讶的原因与卫长声全不相同,她的下一句话便透露出其中原因:“兄长,你……”她原想说:“你竟还活着!”话未出口便觉此言不妥,临时改为,“你怎么在这里?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
顾玉京,此人竟是名闻天下,却又一直生死未卜的顾玉京!
卫长声忽地醒悟,当日自己与他结识之时,此人自称姓白,必是应了“天上白玉京”一句得出的化名。难道自己当日结识的友人竟是魔教教主?可他当日为何呈现那般老朽之态?正疑惑间,顾玉京已经缓缓开口:“你也来了。”
他的嗓音低沉,然而这一句话说出,却又好似在耳边响起一般,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只听这声音,卫长声便可断定,此人确是当日自己结识之人无疑。他上前一步:“阁下原来是顾教主,卫三先前却是失敬了,却不知顾教主这两年来身在何处,碧城此番为了寻你,经历了许多艰险。”
顾玉京看他一眼,并不答他后面的问话,只道:“这话竟不像你卫三的口气,你是认为我从前欺瞒了你,有所不满么?”
卫长声口气平静:“若说不满,倒也说不上,但其中确有许多不解之处。”
顾玉京“哈哈”笑了两声:“你是应该不满的,因我当时确实有意欺瞒于你。”
卫长声被他噎了一下,可也不气:“当日相交,我确是把你当成了一个知己要好的朋友。纵然你如今身份不同,然而当日里那份交情,在我心中却依旧重要。我想,以顾教主素来名声,纵是当日隐瞒了身份,也必有不得已的原因。”
他这一番话,既平和,又恳切,顾玉京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却见卫长声神态自若,可见这一番话是发自肺腑,并不是虚言搪塞,到底点了点头:“鸣蝉卫三究竟不是个俗人。当日里我隐藏身份,乃是因为那时我正练一门神奇功法,两年之内面目老朽,身无武功。而约在一年后在深沉雪相聚,则是因为此时我神功已成,约你前来,正是为了告知你我的身份。”
世间竟有这般神奇的功法?顾碧城忽想到一事:“莫非是那倾城印中的功法?”
顾玉京点一点头:“正是,你倒也知道了。”
顾碧城低声道:“我是自风右使那里得知,兄长,你可知教中都传言你已过世,现在……”
顾玉京打断她的话:“教中的事,你们身上的事,我都知道。只你现在并不是我教中人,说这些又有何益?”
顾碧城被他这话一刺,低下头去。顾玉京看她一眼,终于没再说什么,转了话题道:“两年之前,我偶然间发现倾城印中藏着一部神奇功法,便毁了倾城印,取出功法……”说到这里,顾碧城惊道:“倾城印已被毁了?”
顾玉京冷笑道:“要取出功法,自然要毁却倾城印,当日我只说那功法在倾城印中,风入松那蠢材不知,还心心念念想要功法与印信俱得。需知他自身若有能力,又何须一枚小小印信才能掌握大权,印信不过是死物,能执掌大权的,也唯有人而已!”
他这话说得狂妄,可细一想,魔教历年来许多教主皆是用这倾城印,而非为倾城印所用,就是顾玉京自己这些年来在教中声威赫赫,又哪里用到倾城印来压服人了?纵使他毁却倾城印,教中人依旧会唯他马首是瞻。
顾玉京又道:“我练那功法未久,尚未有何成效,便遇到了殷浮白,被他打落崖下。那山崖奇高无比,我本无活命之理,谁想那山崖下却有一个水潭,我侥幸未死,可在先前与殷浮白斗剑之时身受重伤,一时无法上来,就在崖下四处探寻之时,我偶然发现了通往深沉雪的道路。”
原来深沉雪是这般被顾玉京发现,卫、顾两人都不由颔首,顾玉京续道:“养伤期间,我同时练那神奇功法,伤势未愈,那功法的另一重功效便已显现,我变得武功全无,身体老朽。”这种情形之下,顾玉京自然不能再回魔教,他索性留在此地练功,卫长声便是在此期间与他相遇。
前因后果交代已明,顾碧城又看一眼他一头银发:“那兄长你的头发……”
“是这部功法的后遗症吧。”顾玉京并不在意,“此生大抵都会如此。”
顾碧城神态黯然,不再多说。卫长声却问道:“顾教主,如今我已得知你的身份,而你的神功也已成就,却不知你之后又有何打算呢?”
“先回教中。”这个回答并不让人意外,然而顾玉京下一句却是,“再攻中原。”
顾碧城一惊:“兄长你!”
“两年前我未遇殷浮白时,便已有进军中原之念。如今长青子病体虽愈,可究竟年老,精神已大不如从前,何况我如今神功已成,又有何惧他之处?”顾玉京神情狂放,然而这一番话竟无可反驳,顾碧城顿足道:“兄长,你何苦又令生灵涂炭!”
顾玉京看也不看她,平淡道:“三年之前,你我因理念不同已然争执过一场,如今你已不是我教中人,有何资格对我评头论足?”
这几句话激得顾碧城眼泪险些掉下来,卫长声忙把她往身后一拉,笑道:“论公,碧城确已不是贵教中人;但论私,顾教主却仍是她的兄长,因此,我有一句话想对顾教主说。”
顾玉京道:“哦?卫三你也想劝阻不成?”
卫长声微笑道:“现下我想说的却不是这个,我与碧城这一路经历,既然顾教主已然得知,我便不再絮言。如今,我与碧城二人两情相悦,我欲与她结为夫妻,今生携手共度,不知顾教主的意思又是如何?”
顾碧城没想到他竟向自己的兄长当面提出婚事,不由得面带羞涩,顾玉京也只当他要提魔教之事,倒没想到卫长声提出这个,眉头一皱道:“她的事,她自己做主便可。”竟是句句话要与顾碧城撇清关系的意思。
卫长声面上笑意不改:“好,谢过顾教主,那么我便要说第二件事,顾教主既要进军中原,卫三不才,倒要阻上一阻。”
到这时,顾玉京终于面露惊异之色:“你?”
卫长声拔出长生剑,轻轻一振剑刃:“我和它。”
顾玉京看着他道:“你剑法确实不错,然而纵是当年,你在兵器谱上排名亦在我之下,何况我如今功法已成?”
卫长声慢慢敛了笑意:“顾教主功法已成,然而在下的千林万壑剑,却亦是小有成就。”
“千林万壑剑?”顾玉京面上也渐渐露出欣喜的颜色,“原来你练就了第三层,好得很。我之前以风入松试剑,不到十招他已死在我的剑下,实不中用,卫三你来得却好。”
真正剑法高强之人,若不能遇上一个与己匹敌之人,名剑岂不寂寞?
风入松武功亦是高明,不到十招便死在顾玉京剑下,可见顾玉京新成就这套功法,实在是厉害至极,可卫长声却笑了起来:“顾教主,你口口声声和碧城撇清关系,却为何功成之后第一个先去杀风入松,为碧城报仇?”
顾碧城一怔抬头,所谓当局者迷,她先前见顾玉京对已冷淡,不免伤心,却从未想到这一点。果然正如卫长声先前所说,许多人,不应看他说了什么,而应看他做了什么。她渴望地看向顾玉京,顾玉京的面上却首次露出了尴尬之色,把脸转到一边。
顾碧城看着兄长,却不由惊讶,这一路以来,许多人都说顾玉京对她其实甚好,她只不肯相信,到了深沉雪见兄长对自己神态冷淡,心里更是凉了大半,直到此时,心绪方是一动,暗道难不成兄长心里真是在意我不成?却又不忍见顾玉京尴尬,忙寻了个自己亦关切的事情问道:“那聂如云呢?他虽与风入松一道,心中倒是真为教里着想的。”
顾玉京道:“我没杀聂如云,他又不曾对你做什么……”这一句话说出自悔,忙硬着声音道,“何必多说,去比剑吧。”
卫长声笑道:“好。”
方才知道了兄长的心意,然而下一刻面前这两人就要厮杀起来,顾碧城心中又是焦急,又是牵挂,然而她亦知这一战对二人的重要。再如何担忧,到底不曾说出一个“不”字。
卫长声安慰地拍拍她手:“碧城,且在这里等我。”
顾碧城心头千回百转,竟说不出话来。卫长声微笑着道:“千林万壑处,鸣蝉不伤心。到如今我才明白那位前辈话中的意思,鸣蝉不伤心,鸣蝉卫家的人,不会让他们在意的人伤心。”
你相信我,我会尽力,不让我和你的兄长之间,有任何一个人死去。
他手执长生剑,向顾玉京道:“顾教主,我听说这深沉雪内空间甚大,我们不妨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比武。”
顾玉京自知他是不愿让顾碧城看到自己的兄长与未婚夫决斗,也不多说,便随他而去。
顾碧城眼睁睁看着二人的身影在自己视野中渐渐消失,欲待上前,却终是停下了脚步,颓然坐到地上。
面前的大片白莲香远益清,如斯美景,在她眼中却是视若无物。顾碧城全身仿佛化作了一座雕像,良久也不曾动上一动,一条金黄的锦鲤自湖边水面跃起,带起好大一个水花直溅到她面上,她亦是浑然不觉。
忽然有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咦,这么好的风景,你为什么不看啊?”
这声音终于令顾碧城从茫然中醒过神来,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年轻人,穿一件月白色的袍子,手里晃着一根芦苇,正兴致盎然地看着她。
顾碧城此时心绪缭乱,也没想到这年轻人怎的出现在这里,随口道:“我两个重要的人正在比剑,因此我心绪不宁。”
那年轻人道:“哦,原来卫三公子和顾教主已经打起来了。”
他也是随口一句,顾碧城却听得一奇:“你怎知道?”
那年轻人便笑起来,“我有个朋友说,听前面剑风的声音,大概是他们俩打起来了,果然又被他猜着。”他一笑眼睛都弯起来,一派少年人的神态,又道,“我猜,你是顾碧城顾姑娘是不是?”
顾碧城又是一奇:“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那年轻人笑道:“我另外一个朋友和我形容过你啊,他说你很了得呢,在海船上杀那深海怪物,救了一船的人,好生厉害。”
这件事知道的人可实在不多,顾碧城想了一遍:“莫非是常不修说的?”她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满脸的不可置信,“你——难道你是——”
那年轻人哈哈地笑了:“我是殷浮白呀!”
兵器谱上最年轻的状元,江湖最出色的剑术天才,怎么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顾碧城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识得常不修,又在这个时候到深沉雪的,除了殷浮白,还会有别的什么人?她低头看去,那年轻人的腰间果然佩着一把剑,随他动作在他腰间晃来晃去,想必便是那天下闻名的流水剑。她又看向那年轻人的面容,按说,这位兵器谱上的状元曾将顾玉京打落山崖,险些身死,可是面对着这个目光清澄,一如少年的剑客,她发现自己竟无论如何生不出仇恨之心。
她定一定神:“原来是殷公子,方才失敬了。”
殷浮白笑道:“我有什么好敬的。倒是顾姑娘你好生英勇,我很是佩服呢。”
被兵器谱上的状元这样赞上一句,倒也是十分难得的事情,顾碧城道:“这不过是应为之事,我倒是要感谢殷公子除了柴延那厮。”
殷浮白想了一想,侧头笑了:“阿冯听了常不修说你们的事,便说那柴延定不是个好人,后来我们去查了一番,果然此人劣迹不少,我便顺手将他除了。”
顾碧城道:“殷公子除恶却不居名,令人赞叹。当日我们寻找殷公子良久,却不曾见到。”
殷浮白笑道:“啊,我倒不是故意走的。我和卫三公子也识得,原想和他打个招呼,只是那时我急着去看朝夕崖上的云海,因此便没有留下。”他说这句话时一派天然,忽又道,“阿冯,你回来了,他们胜负怎样?”
一个身着半旧蓝衫的书生背着一柄琵琶,远远地走了过来,待到近前时方笑道:“你便是心急,这二人的剑法,都是极高明的,只是卫三公子到底逊了一筹。”随后才向顾碧城施了一礼,“这一位,想必就是顾姑娘了?”
顾碧城见此人一派斯文,眉目流转之间,却可看出是一位饱经世故之人,猜测这人便是那冯氏一脉的百晓生冯双文,回礼道:“冯四公子好。”又忙问道,“他二人……可还好?”
冯双文笑着道:“顾姑娘不必担心。他二人并无大碍,只是都耗了许多力气,眼下正在调息,不便打扰。顾姑娘若想看他们,不妨再等一会儿。”
顾碧城听得二人无事,松了一口气,然而想到卫长声并不能阻得顾玉京,又叹了一口气,却听冯双文向殷浮白道:“卫三公子实在可惜,若他不生在此时,凭他练到千林万壑剑第三层的本事,一个状元稳稳地也就到手。可他偏遇上了顾教主,也只能居探花之位了。”
殷浮白想了一想:“是很可惜,卫三公子人很好的。”又问,“那顾教主便是榜眼了?”
冯双文点了点头,看着他一脸笑意,“这个自然。”
顾碧城听他二人说话,倒仿佛殷浮白的剑法必然在顾玉京之上一样,她对兄长何等熟悉,纵是未练成那倾城印上的功法之时,顾玉京的武功经验也已是上上之选。殷浮白却似并未放在心上。她又想到冯、殷二人提到顾玉京,都无诧异之色,似乎魔教教主未死而出现在这里乃是一件理所当然之事,不免有些诧异。再一想,殷浮白既每年都从那山崖下去深沉雪,自然也知道崖下有水潭之事,只怕是早已知道顾玉京未死。可是……她开口问道:“殷公子既知我兄长当初未死,为何又要向风入松他们讲述我兄长的死讯?”
这一次殷浮白尚未开口,冯双文已笑道:“这个还要请顾姑娘海涵,那个消息是我谎报给贵教中人的。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扰乱一下贵教,令贵教不至于再去进攻中原。后来江湖上久不闻令兄的消息,我便想这其中定还有其他缘故,这两年来,对令兄的行踪亦是颇为关注。”
顾碧城想到教中纷乱两年,都是面前这个言笑晏晏,身无武功的书生造成,不由气恼,可是想到若非如此,中原与魔教之间说不定已有了一场杀戮,这口气又泄了下去。
冯双文又向殷浮白道:“顾教主再调息上半个时辰,大约就可恢复了,你那时去和他比剑就好。我猜想,顾教主之所以专程于此时赶到这里,大约也是上次输得不服气,如今好容易练就新的功法,想和你再比上一场的。”
殷浮白笑道:“好,过半个时辰我就去找他。”忽又道,“阿冯,有件事很是难办,顾教主想进军中原,我想这件事终是不好的。可顾姑娘是个好人,先前我们不认识她也就罢了,可如今已识得了,我若杀了他,顾姑娘多半要伤心,你倒是为我想个办法。”
冯双文笑道:“这个好办,你只去与顾教主打赌,便说你若赢了,他便今生不得踏入中原一步就是。顾教主素来一诺千金,若应了你,必不会反悔的。”
殷浮白拍手笑道:“好!哎呀,还有半个时辰,我可要好好看一番这里的莲花。”说罢他盘膝而坐,当真认认真真地看起那湖中的莲花来。冯双文也席地而坐,间或轻拨一两声琵琶。
那清澄的大湖、连天的荷叶、雪色的莲花,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的眼中,而他的眼中,也只有面前这一片景致而已。
半个时辰之后,他施施然地起身,向远方走去,仿佛他即将面对的不是天下有数的剑手,魔教中罕见的天才,而是一个他十分期待的,多年未见的友人。
顾碧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这也许就是殷浮白,之所以成为殷浮白的原因。
尾声
“那后来呢?后来殷浮白到底打败顾教主没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伏在母亲膝上,急急地询问。
“胜了。”讲故事的女子抚摸女孩的头发,“殷浮白一直到死,都是兵器谱上的状元。”
“一直到——死?”小女孩瞪大了眼睛,“难道他已经死了?可他很年轻啊,不对,那么厉害的人,他也会死吗?”
“会的。”女子叹息着说,也只到那时,她方才得知兵器谱状元自创的寸灰剑法虽然威力无穷,却有致命缺陷,殷浮白修习寸灰剑法多年,早就得知自己经脉已被重创,时日不多。
可纵然如此,他仍然认认真真地活着,看天下间的风景,为自己当为之事。
那个自己只见过一面的年轻男子,却是她今生最为钦佩的人之二。
而自己最为钦佩的另外一个人,此时正向她走来。
“碧城。”白衣的男子笑着唤她,他虽已至中年,然而俊美洒脱不改,于是小女孩也欢呼着扑到他身上:“爹!”
男子笑着一把抱起了她。小女孩人在半空,忽又想起了方才的故事:“娘,那,那个顾教主后来真的没有再进中原一步吗?”
“是啊。”女子笑容上有几分苍凉,“他确是个一诺千金之人。”
小女孩得到了答案,就很满意地去缠着父亲玩了。卫长声一只手抱着女儿,一只手抚上妻子的肩:“碧城?”
“我没事。”顾碧城笑着起身。距离当年深沉雪那一场决战,已经过去了七年,连殷浮白也已经过世五年之久。如今她与卫长声琴瑟和谐,正是江湖上最让人称羡的一对夫妻,她再也没有去过深沉雪,可是却经常回忆起当年在其中的种种经历。以及在里面见过的,分离的,令她难以忘怀的那些人。
可是她身边还有更重要的人,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女,他们在一起,永不分离。
——这世间有多少的不圆满,也便有多少的圆满之处。
——人生不满百,却怀千岁忧。杏花飘落后,杏子满梢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