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铅一般沉。仿佛有只魔盒,把山川、草木、村庄和人都收纳了进去,一切都在魔盒里沉寂。
家人睡了,村庄也睡了。她却独自醒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看到……
满沟的梨花开了,满眼的白。天空、太阳、山水,甚至空中的鸟、水中的鱼……都渡上了白光。她徜徉在这圣洁世界,无比兴奋和喜悦。她喜欢白色,白色是她生命的主旋律——她的脸、发卡、衬衣、围巾、台灯,她的热烈的又以雪花般消散的初恋,她从小就树起的人生目标……都与“白”或“苍白”有着隐秘联系。
一片、两片、三片……像为迎合她,梨花翩然而下,像一个个白色精灵。她们抚着她的脸,挠着她的脖颈。杨贵妃在梨花雨中为唐玄宗翩翩起舞……她该为谁而舞?她伸出手臂,接住这些不会如雪花般融化的花瓣。梨花没有雪花那冰冷的感觉,更不会很快消逝——她喜欢。她不喜欢容易逝去的东西,比如爱情。
她有想飞的欲望,这种欲望早已植根于她深沉的意识中,当别人指着放大了的父亲的照片说父亲死了的时候,当云帆的母亲抱着一沓信推开她家门的时候,当她对他说“分手”的时候……飞翔,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哪怕只是身体上的离开,哪怕只是暂时的逃离。她童话般地期望如神话中的人一样,长出翅膀,抖动羽毛,就能轻盈地飞翔。
她弯曲身子,振动双臂。倏忽,她顿觉身轻如燕,竟飞了起来!她仿佛变成了轻灵的雪花。过了许久,云帆出现了,他拉着她的手,飞快往前跑。跑到一个幽深漆黑的巷子,巷子很长很长,长得没有尽头。跑着,跑着,仿佛换了一个人,她想看清他的脸,却看不明白。无边无际的黑侵袭着她,包裹着她……她抬起头,看到一束微弱的亮光。
她对着那道光喊:“云帆,云帆!云帆——”
深巷里飘荡着她空洞的回声。
她喊着他的名字从睡梦中惊醒。心脏像被人用钝刀子来回切割,撕裂般地疼,火辣辣的脸上,两行冰凉的泪顺着脸颊流到脖颈,再流到已经湿了一大片的枕头上。
……
持续的阳光普照,将蕴藏了一冬的花草树木催生得激情满怀,该发芽的发了芽,该开花的开了花。天气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寡妇,又像一个喜怒无常的市井泼妇,一会热情洋溢,一会悲愁哀婉。刚刚还是艳阳高照,忽地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来时,冷志刚挑着一担粪,他加快脚步,想把担子放在油菜土边。路面太滑,他一不留神,就“啪”地摔倒了。担里的粪倒了一地,头狠狠地撞在扁担上,锥心地痛,衣服裤子上泼上了粪水,臭烘烘的。林正清家房檐下,有几个躲雨的男女,大笑起来,声音毒针似的钻进他耳里。“不中用!一个大男人!哈哈哈……”他心里的怒火腾腾上窜。是的,“不中用”!老婆跟别人跑了,自己娶了弟媳,还养个“拖油瓶”侄女。这侄女偏偏成绩不错,还特爱读书,非要上高中,考大学。要是当初不再另娶,他也不会起早摸黑拼死拼活地干……他越想越气,越气越不知道气往何处撒。
回到家,撞见从学校回家的晏如,她正对着雨欢快地唱着歌,“星期天的早晨我多快活……”他没头没脑地骂:“快活得很!”晏如赶紧溜进屋里。冷志刚没处发火,扯着嗓门喊晏如妈。晏如妈捞了捆柴,忙问他啥事。他没好气地吼道:“啥子事,啥子事!你看啥子事?粪泼了一身!我前几天要担,你非让我把秧栽了。这下好了,下雨了,茅屎的粪,总要澎出来!”“澎出来就澎出来,秧子重要还是茅屎的粪重要?”两人竟吵起来。大伯狠狠地骂道:“你xx的,尅死我兄弟不算,还要尅死我!”母亲一听这话,哑然了。屋里死一般沉寂。不一会,传出母亲的哭泣。
第二天,晏如发现母亲不在家。她不顾婆婆劝阻,独自出门去外婆家。出门才知道头晚下了暴雨,雨一直不停。山洪水哗啦哗啦地倾泻,田埂上漫漶着浑浊的洪水,好多道路被冲断或淹没。她只戴了顶草帽,穿了双旧胶鞋,脚不听使唤地东偏西移,身子也随着东摇西晃。她的心被什么揪着,揪得生疼,她害怕再也见不到母亲了,眼泪汹涌而出……
当她在泥泞路上艰难行走时,远远见到了云帆。他戴着斗篷,披着蓑衣,赤着脚,高卷着裤管,蓑衣上的雨水正不住地流。他已长成壮小伙了,脸还没轮廓,嘴唇上冒出些浅浅的胡须。他右边额角有道疤痕,是与人打架时留下的,笑时,疤痕就皱褶着,褶皱成一轮小小的月牙;呼吸时,鼻翼一张一合地翕动。他专注一样东西时,眼睛会说话。他把渔网固定在田埂缺口上,让水从中流过,不出多久,网里装满了鱼。晏如看见他时,他正注视着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他对捞鱼有与生俱来的痴迷,两岁多时,见大人们在田里摸鱼,他也蹶着屁股溜下田,结果水淹到了脖子,全身湿透,鱼没碰到一个,回到家,还被他妈揍了一顿。
她用衣袖拭干泪,想趁他不注意时悄悄溜过。她的衣服不小心擦在他蓑衣上,发出极细极细的窸窣声。她加快脚步,飞快往前跑。他扯开喉咙大喊:“嗨——小妹崽!往哪里跑?”她一时忘了脚下,脚底一滑,脑里一片空白。她意识到自己的身子,马上就会像雪橇一样滑行。可恶的云帆一定会幸灾乐祸地嘲笑她,想到这里,她难过得快哭了。突然,她的手臂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紧紧攥住,她稳稳地站直了身子,一种久违的温暖占据心头。
其实,他远远就看见了她,看见她忧心忡忡地走来,看见她悄悄擦泪。他假装专注地网鱼,却在偷偷观察她。看她快摔倒时,他一把抓住她胳膊。
“嘿!往哪里跑?”
她努力挣脱,他反而握得更紧。见她眼圈红红的,他放低了声音道:“小气鬼!怎么又哭了?……到处涨水,你跑哪去?哎哟,为啥踩我脚?哎哟,别动!你咬我干啥?狗变的啊?”
终于,她挣脱了他,飞快往前跑。他的渔网“哗”的一声,冲进了田里,网里的鱼挣扎着四处逃散。顾不上鱼,他跟在她身后,边跑边喊:“喂,发生了什么?”没人问及的时候,她还能努力地把悲伤压抑下去。而一旦有人问及,心底里的悲伤,便像沉淀在水底的污垢被谁用勺子一搅,一股脑地全浮了上来。不争气的眼泪顺着脸颊静静滑落……
见她没有反应,他不再嚷嚷,就远远跟着。闷头闷脑走了一段路,没听到动静,以为他没跟上来,竟有些失落。说实在的,她是因为赌气才出走的,没料到下了这么大的雨,更没有想到会涨这么大的水。她怕水,小时候有次在河边洗衣服,掉进了河里,差点被淹死,幸好被路过的人救了起来。
约莫走了二三里,她强装的坚强瓦解了:眼前的路几乎被洪水淹没了,上下连成了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河流,汹涌的洪水巨龙一般奔腾而下,不时冲下泛白的死鱼、破旧的鞋袜和腐朽的枯树枝等。她犹豫起来,继续走还是掉头回去?往前,会不会被冲走?这是去外婆家的唯一一条路;回去,她连母亲的影子都没见着。母亲是怎么走过这段路的呢?她又紧张又害怕,不敢继续想,可越克制,思想总牵制着神经,朝她不愿想的方向去想。她觉得那些鞋袜,分明就是母亲的!她忍不住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她感到眼前有白色的东西晃动,是一束梨花!梨花还没完全绽放,含苞的花骨朵儿虽遭了暴雨的肆虐,有些疲惫,颜色却更明丽了,像一颗颗晶莹的宝石;绽放的花瓣,十有八九都被雨水残忍地摧毁了,只留些七零八落的影子和残损的花瓣,花瓣上零星地残留着些细碎的水珠,原来“梨花带雨”就是这样!她心里一喜:梨花真美!又一细想,不对吧?会不会是云帆那家伙借梨花来嘲笑她呢?虽如此,她感觉有道亮光照进来,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欣喜、激动——原来,他一直在她身后!
“你看,这就是你!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坚决?就像《箜篌引》里那个白发狂夫……”他一面说一面装出悲怆的声调,用自己理解的调子怪声怪气地唱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
本来他那滑稽的动作和腔调,已让她暂时忘却了隐忧和不快,可一听到“死”,她的心突地悸动起来。她咆哮道:“不要唱了!”
他被吓住了,怔怔地看着她,不再说话。他脱下蓑衣,披在她身上,把她拉到身后,蹲下。她也止住了哭,乖乖伏在他背上。他默默背起她,用极缓极缓的步子,一点一点挪移,不敢有半点疏忽。洪水从脚下呼啸而去,只要稍不留意,他俩就会被洪水冲走……他是她记忆中唯一一个背起她的异性。时间过去得太久,她几乎忘记父亲背她的样子了。她发现,她对他有莫名的依赖。高兴时,想跟他分享,她喜欢看他无邪的笑,没遮没拦地;难过时,想找他诉说,他是称职的倾听者。
晏如见母亲眼睛发红,脸上还有泪痕。外婆劝解道:“……他就那个性,像头牛,发发火就好了。你要顺着他性子,别和他蛮干。女人哪里斗得过男人?你父亲,一个病汉,凶起来,我都不敢和他硬拼。闺女额,是命,注定要遇到这样的人,躲都躲不过。燕儿她爸,多好的人啊,脾气好,又勤快,不多言多语,对人也好……唉!哪晓得那么早就死了……”说得两对母女都滚下泪来。
“什么命不命?离婚!不跟他过!”晏如冲口而出。
外婆瞪了她一眼,“离什么离?说得轻巧!离了又结?小孩家懂什么?”
外婆从没这么凶过,唬得晏如不敢再说话,赶紧往堂屋去了。
几年前,她妈也和大伯吵了一架,惊动了外婆和大舅,吵得差点离婚——她希望他们离婚。她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总把婚姻看得这么重。
也是一个春天,天气还很冷,在外面,穿件厚棉衣,还手脚冰凉。大伯在田里犁牛,不知是冻着了,累着了,还是饿了,牛总消极怠工。乡里不是每家都养牛,犁完自家的,还要租给别人耕,耽误半天就是好几十的工钱。大伯心里急,一急就对牛发气,一鞭一鞭地往牛身上抽,牛索性在田里滚,越抽,牛滚得就越厉害。牛越滚得厉害,大伯就气得越狠,鞭子抽得越勤,骂声也越稠。
晏如在田埂上掐葱,见牛把大伯气成这样,心里很痛快,又看牛滚得这么欢实,禁不住笑出了声。大伯正在气头上,心想:牛气我也罢了,你还和牛串通一气来气我。我辛苦为了啥?还不是想多挣几个钱给你交学费,让你母女生活好点?气堵在喉咙里,释放不得。没容多虑,他爬上岸,掰了根黄荆条,照着她头脸一顿猛抽,直到她妈听到哭声赶来……据她妈说,当时,她脸上、脖子上几乎没一处好的。
云帆正和外公说话,两人谈得很投机。沉默寡言的外公,话多起来,晏如没见他说过这么多话。云帆正拉着外公的手和脚,仔细地看。“诊断”一番后,他说:“你这病,有点像内风湿,关节明显变形了。一变天关节就会痛吧?你该去医院检查。”外公“听话”地咧嘴笑。“林正清那里人?哦,他小儿子?认识我们燕子?”“嗯,好早就认识。”聊着聊着,外公歪在凉椅上睡着了。晏如找了床毯子给他盖上,两人便蹑手蹑脚地走开。外婆不满地说:“看她外公,可能要活120岁,别看他病病殃殃的,吃了几十年药,从来不操心,天垮下来都要把觉睡饱。”
外婆站在厨房外喊:“黑娃——给婆抱捆柴!”
黑娃是大舅家小儿子,比晏如小两岁,是超生的,没户口。村里人管超生的都叫‘黑人’,叫得亲切时为‘黑娃’。他长得黑,晏如称他为“黑馒头”。他不服气,称晏如为“燕妹崽”。晏如不喜欢这个表弟,长得丑就算了,还不爱干净,老大个人了,常常挂两笼鼻涕。老跟她屁股转,又爱向嘴。晏如唱着童谣羞他,“向嘴狗,打不走,打到人家后檐口……”黑馒头就跟着晏如追,追不上就告状。晏如又唱:“讨赏客,楼上歇,绊下来,十二截……”
黑娃读不得书,上小学二年级时加减法还扳手指。有回考试成绩出来,兴高采烈地跑回跟大舅说:“我差点考一百分。”大舅不信,拿过卷子一看,肚子差点气爆——的确差点,后面差个零。这成了黑娃的经典笑话。有时,晏如也挺同情他。大人总拿他和她比,骂他比不上她一个脚趾甲,大舅妈干脆喊他“黑猪”。外婆把小孩分为两等——读得书和读不得书的。读得的是上等,反之为下等。晏如属前者,黑娃属后者。
黑馒头除了读不得书,干别的都利索,啥机器坏了,他捯饬几下就弄好了。让他跑跑腿,他比谁都快。外婆有啥吩咐,站在门口喊:“黑娃,给婆买包盐。”“黑娃,给婆赶下鸭。”“黑娃,给婆穿下针。”黑娃总在极短时间内完成任务。
黑娃一会就抱了捆柴“噔噔”地来了。放下柴,外婆又喊:“黑娃,给婆把那只黑鸡赶进屋。”黑娃答应一声,一溜烟跑了,不一会就赶了几只鸡回来。
云帆问,为啥喊他“黑馒头”。晏如说,“黑馒头”有营养,是表扬他。黑娃抢白,连喊“燕妹崽,燕妹崽!”然后揭她的短。“那是哪个哦?想吃婆的冬瓜,故意把冬瓜摇落,还骗婆说冬瓜自己掉的。”云帆听了,甚是高兴,鼓励黑娃继续分享晏如的“丑事”。黑娃就凑到他耳边,故意压低声音,说到精彩处,又抬高一声,“小时候,她去大姑家,见炒了黄豆,想吃,又不明说,扯着衣服上的口袋说,大姨,我这里有个包包……大姑就给她装了满满一袋黄豆。”说完一个,两人笑一回,笑得前仰后合。晏如想打二人,哪里追得上?两人忽东忽西,忽左忽右。突然,她惊叫一声:“狗屎!”那两人条件反射地低下头,晏如迅疾抓住云帆,将他痛打一顿,方才解气。
“黑娃,你姐这么厉害,将来谁敢娶啊?”云帆皱着眉头,悄悄对黑娃说。
“你千万别娶!”黑娃附他耳边说。
云帆点头道:“多谢小弟提醒,大哥谨记于心。”
晏如问说了啥,两人闭口不言,看着她大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