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坝(14)
第二日,苏雪妍跟着苏寒食下山,托人给黄州的母亲带信回去。因为这是约定的第二十九天,刘禄昌忙着画画,便未曾相陪。当夜苏氏父女住在忘返楼,翌日清晨,石压大师下山来拜会,和苏寒食叙旧,一直到日上中天,用过午饭之后,才拜别而去。
下午时分,苏雪妍在一个茶肆喝茶,见到两个官差衙役走进来,聊起耿县丞早上调动了一大半守城的兵卒,出城数十里,去迎接朝廷派来的钦差黄大人。
苏雪妍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聊琐碎事,喝了一杯茶后,正准备动身,却听见旁边一个小隔间里,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我既然当了杀手,自然是你出价,我杀人!”
苏雪妍浑身一紧,她听出这说话之人,竟是血如来!
另一人道:“也罢,我便出五万两银子,买一条人命,不过……此事要保密,决不能透露出半点消息!”
苏雪妍张大嘴,惊诧不已,因为这居然是石压大师的口音!
血如来道:“这是自然,你要杀何人?”
石压大师静了静,许久之后才道:“那个年轻画师,刘禄昌!”
听到这个名字,苏雪妍一个寒战,差点没惊叫出声。
血如来道:“你要杀他?”
石压大师的语气甚是古怪:“不错!可恨这小畜生胆大包天,居然当众挑战于我,想要将我踩在脚下,这样他便能名动天下了!我是谁?我可是石压散人,我怎能输?我怎能输!”
血如来道:“你当我是傻瓜吗?难道我瞧不出那刘禄昌和苏寒食的女儿是什么关系?你要我在五明大侠眼皮子底下杀人,是你疯了,还是你以为我疯了?”
石压大师道:“原来是此事,你不用担心,我方才还和苏寒食一起吃酒来着,那小画师勾引他女儿私定终身,很不讨他喜欢。而且他告诉过我,要出城去办事,只怕等到晚上才能赶回,你有的是时间杀人。”
苏雪妍心急地想:“爹爹这个时候出城办什么事,真是要命啊!”
血如来道:“这样的话……好,这笔生意我接下了!你若是看到有烟火在天空炸响,并形成一只血红手掌的模样,便代表我已经刺杀成功!”
听得两人交谈结束,苏雪妍心急如焚,心想大事不妙,血如来若想杀一个人,这世上除了爹爹,只怕还真没人能够阻止。她急忙起身去了忘返楼,苏寒食果然已经不在了,询问店内小厮,小厮道:“老板娘,苏大侠出城去了,说他去接一个人,让你在华严寺等他。”
苏雪妍跺了跺脚,气急败坏地出了门。
半个多月来连日阴雨,此时还是大雨滂沱。苏雪妍骑了一匹马,出了城北,因为道路泥泞,骏马失足,居然摔倒受伤,再也站不起来。苏雪妍气恼不已,听得身后传来马嘶声,却是一辆马车往这边行来。苏雪妍大喜,急忙把马车拦了下来,问车夫道:“大叔,你要去哪,能不能带我一程?”
那车夫愣道:“这是装菜的车,我是连夜上山送菜的。”
苏雪妍道:“正好!我也要去华严寺,求大叔载我一程!”
说着,没等那车夫答应,便径直上了车,那车夫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重新挥动马鞭,继续赶车。
苏雪妍急着赶上山,给刘禄昌报信,好让他躲避刺杀,但她若知道这个车夫的真实身份,只怕要吓晕过去!
这车夫便是血如来!
虽然石压大师已经言明,苏寒食不会在刘禄昌身边,但血如来觉得还是小心为上,所以才给自己装了假肢,易容乔装成送菜的车夫,没想到刚一出城,就碰上了苏雪妍。
血如来驾车,带着苏雪妍上山,先要经过十方坝,然后绕过本愿海,才是上山的路。苏雪妍心中焦急,不停地往车外看,心中却越来越奇怪,等到经过十方坝的时候,突然叫道:“大叔,你且停一下!”
血如来一怔,将马车停住,苏雪妍站起身来,仔细端详着那座的大坝,然后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震惊,最后忍不住惊叫起来:“我的天!”
血如来蹙眉道:“姑娘,怎么了?”
苏雪妍满脸惊悚地道:“这大坝……要决堤啦!”
十方坝的设计,乃是苏寒食一生中最大的手笔之一,苏雪妍自然也曾见过苏寒食十方坝的设计图。这座大坝此时的情形,却和原本的设计有些差异。苏雪妍第一次见到这大坝的时候,就感觉到有什么不对,这时候才惊醒过来——这大坝此时的情况,已经处于崩塌的边缘!
苏雪妍道:“大叔,快赶车,再往前走一段路看看!”
血如来应了,赶车继续前行,等走到近处,苏雪妍再次细看,脸色便越加难看了:“果然!果然……这座大坝即将坍塌,而且就在今日!这么大的裂缝,当真是耸人听闻!”
血如来奇道:“裂缝在何处?我怎么不曾得见?”
“裂缝在水下,用肉眼是看不到的!”苏雪妍自言自语道,“怎么办,我若上山去给小色鬼报信,等这大坝一旦崩溃,整个镇子都要被淹没,那可是近万条人命啊!可若去上报洪水险情,来不及给小色鬼报信,血如来一上山,他哪还能逃得掉……”
血如来听得此言,整个人怔了一怔,心想:“这女娃知道我要去杀那个年轻画师?”苏雪妍踌躇再三,一咬牙道:“大叔,劳烦你掉转马车,我有要事,必须赶回!”
血如来也不迟疑,便将马车调转回去,却见恰好有一骑人从城内出来,当先一人正是耿县丞。他一边骑马,一边对旁边的随从道:“那个狗屁钦差居然会耍滑头,让老子在城外迎候,他却从另一路来了。你们快点,要抢在他们前面上山,把一切都布置好!”
随从纷纷叫道:“是,大人!”
苏雪妍看到耿县丞的马队,不由大喜,跳下车拦在路当中,开口叫道:“耿大人!耿大人请留步!我有要事!”
耿县丞不耐烦道:“何事?”
苏雪妍道:“十方坝就要塌了,洪水马上就会淹没善业镇,请大人赶快疏散民众!”
耿县丞道:“放屁!你少在这里大放厥词、胡言乱语!”
耿县丞说罢,便直接策马冲了过来。苏雪妍怎想到他居然冲着自己冲过来,一时愣在当地。眼见耿县丞的马蹄便要踏在她身上,旁边的血如来突然伸手,将她一把拉到了一边。
苏雪妍怔怔地看着耿县丞等人骑马远去,不可思议地道:“这人身为父母官,怎能这样?城内近万百姓的性命,岂可儿戏?”
血如来双眼布满血丝:“哼!你年纪小,想不到而已,草菅人命的事,他又不是没做过!”
苏雪妍诧然道:“大叔,你说什么?”
血如来陷入回忆中:“二十年前,这厮还只是个守城副将,有数千瓦刺兵奔着善业镇而来。那时我顾不上保护妻女,匆匆赶来报信,你猜怎么着?这厮说什么也不相信瓦刺兵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还说我妖言惑众,将我绑了起来,结果……”
事隔二十年,血如来说到那段往事,仍旧恨得咬牙切齿。
苏雪妍道:“快!我们进城,劝说百姓离开这个镇子!”
两人驾车进了城,苏雪妍跟路上行人说大坝要坍塌的事,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苏雪妍拉着一个又一个人劝说其收拾东西,离开镇子,而后得来的却是一道又一道鄙视的眼神,还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血如来上前拉住苏雪妍的胳膊,不忍道:“姑娘,你还是莫要再白费力气啦,他们不会相信你的。”
苏雪妍看着他,突然叫道:“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
她站在马车上,长吸一口气,运内力大呼道:“瓦刺兵来啦!瓦刺兵杀来啦——”苏雪妍年纪虽轻,但她的内功传自苏寒食,功底十分扎实,这一吐气扬声,声音传出老远,小半个善业镇都听到了。
没过多久,瓦刺兵杀过来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善业镇。其实这消息比洪水暴发的消息还要荒诞,但住在善业镇的居民对瓦刺兵屠城的事心有余悸,此时一听到满城都在说瓦刺兵攻城的消息,整个镇子的人都如惊弓之鸟,纷纷卷了家中细软,逃奔出城,到别处寻求庇护。
苏雪妍长长松了口气,突然急道:“大叔,快,我们上山去,否则就来不及啦!”
血如来应了一声,调转马车,驾车上山而去。
佛手从噩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他走出木屋,耳畔响起二十年前的喊杀声和惨叫声,眼前看到的,不是漫天风雨,而是无数百姓在屠刀下的挣扎,清凉山和本愿海,也化作尸山血海一般,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大叫一声,冲了出去,站在那高大的锁心石下,不停地用手掌在上面疯狂拍击,涕泪交加地道:“弟子罪孽深重,求佛祖责罚!”
恍恍惚惚间,仿佛听到二十年前,静逸大师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若是自己不能饶恕自己,就面壁悔过吧,只有等到有一天,你将眼前的壁障砸破了,才能得一个解脱。”
佛手仿佛猛然间惊醒,脸上露出不知是欢喜还是痛恨的神色,叫道:“不错!我要将这壁障砸破!我要将这壁障砸破!”
他额头青筋暴起,砸在锁心石上的手掌又加重了几分力道,一掌一掌拍击过去,直到双手鲜血淋漓,直到自己筋疲力尽。
大雨中,只听得他怒吼:“砸破!砸破!”
突然“咔嚓”一声震响,仿佛是天地崩裂的声音。
佛手浑身一僵,怔怔地瞪大了眼睛,清晰地看到那巨大的锁心石上出现了一条裂缝!那条裂缝变得越来越大,佛手脚下一阵阵颤动,突然一声巨响。那高大的锁心石,居然硬生生地崩裂了,佛手亲眼看见自己终日面对着的这座石壁在自己眼前瓦解坍塌。
“这是我砸碎的吗?”
他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
然后脚下的震动越来越大,因为苏寒食早就说过,锁心石就像定海神针一样,是整座大坝的枢纽和关键所在,只要锁心石不倒,便可保大坝不坏。但此时,随着锁心石的碎裂,整个十方坝都开始扭曲震动,然后——崩溃!
大坝坍塌的这一瞬,被阻隔的河水猛然灌了出来,同时用来泄洪的人工大湖本愿海,也在平静了二十年之后,将湖水倒泄回河床中去。
天地震动,湖水倒灌,激起滔天巨浪,直往下流冲去。
“善业镇!”
佛手沙哑着嗓子,无力地喊了一句,短短几息时间之后,善业镇已被洪水吞没,化作**一片。
下午时分,一队瓦刺兵来到了善业镇外,足足有数万人。
瓦刺太师之弟赛刊王身穿金甲,骑在马背上,一脸的春风得意。他身畔的一个年轻偏将道:“将军,我们急行军好几日,看行军方向,怎么去的不是大同?”
赛刊王道:“不是去大同,是去善业镇,一个有一万汉人的小县城,早在二十年前,我便曾来过一次了!那时我带兵偷袭大明腹地,正好碰到这个镇子,便砍瓜切菜般冲杀进去,嘿嘿,那次可是收获颇丰,金银、女人、上好的丝绸和茶叶……”
见到几个偏将一脸的向往,那将军道:“你们可知道,这些年大明取消了互市,但我们照样能和汉人贸易、走私货物,是谁的功劳?”
“自然是将军您的功劳!”
赛刊王得意道:“哈哈!说来也是二十年前,我放了一个人得来的回报。那时候那厮还只是个偏将,逃跑时被我捉住,我跟他谈了一大把条件,才放过了他。没想到那个滑头后来居然当了县丞,还做了徐家的姑爷。徐家你们知不知道?那是大明的豪族,也是最大的茶商和盐商。自从那姓耿的当了县丞后,咱们私下里用马匹交换他们的茶和盐,可谓互惠互利,得了不少好处!而且现在,徐家准备揭竿而起,和咱里应外合,谋取一片大大的疆土!自此之后,黄河以北便是咱的了!”
众将都道:“大将军英明!”
赛刊王哈哈大笑,高声叫道:“儿郎们!拔出你们的屠刀,跟我进城,财帛是我们的!女人是我们的!天下是我们的!”
瓦刺兵高声吼叫,跟着赛刊王冲向了善业镇。让人想不到的是,这城门居然是大开的,而且连一个守城兵士都没有。
赛刊王奇道:“怪了,那姓耿的虽答应为我大开方便之门,也不用这般连城门都不管吧?”此时的情景实在诡异至极,赛刊王百思不得其解,突觉脚下地面一阵阵颤抖,正自奇怪,身边的一个将领却露出惊骇神色,叫道:“大将军!我们……我们……”
赛刊王怒道:“好好说话,哆嗦什么?”
那亲信将领指了指他身后,赛刊王转头看去,不由惊骇不已。
只见滔天巨浪翻卷着淹没了城头,涌进了街道,向着这边冲过来。
“快跑啊!”不少瓦刺兵高声大叫,却哪里还来得及?连叫喊声都瞬间被洪水吞没,顷刻之间,这座古老的小镇,便化作了一片泽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