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回被他握住的手，说：“方焕，薛冠若是死了，别人会怀疑你的。”

　　他嘴角轻笑，斯文的脸上多了丝阴森，“丢了朝廷贡物就是死罪一条，除非有人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不过就算东西回来了，他也脱不了干系，当差不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这时有下人来报：“江小姐到。”

　　他复又伸手触摸纸上的画像，含笑道：“有些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又朝向我：“阿锁，退去吧。”

　　我一个人去了府衙大牢，薛冠正在里面蜷曲着，蓬头垢面，亵衣上都是污了的血，一两只老鼠在旁边找吃的。我几乎认不出来，眼前这牢里的人，哪里还是昔日鲜衣怒马的神气公子。

　　我放下食盒，唤一声：“薛冠。”

　　他本来在躺着，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瑟瑟地坐起来，乱草般的头发遮着眼睛，他捋了一把，看到我，却摇摇头说：“你是谁？”

　　我知道他早就不记得我了。那时他高高在上，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卖画的小丫头长什么样子。

　　我把食盒里的酒拿出来，说：“你认不认识我无所谓，我不过是顺路来看看你。”

　　他低低地说：“我已经是判了死罪的人了，哪里还有人想着来看我。”

　　我倒了酒给他，说：“既然是将死之人，就更不该有什么挂念了，来，喝上一杯，俗话说，一酒解千愁。”

　　他哼出一声笑，接过酒一口喝了。又看了看我，说：“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是方焕的丫环，我买了你的画。”

　　没想到他还能记起我，我笑笑，“咱们有缘，所以来给你送壶酒。”

　　他冷哼一声，把碗推到一边：“是方焕叫你来的吧？他公报私仇，弹劾了我父亲充边，又判了我死罪。他居心险恶，当初我就该对他再狠一点，没想到放虎归山，还叫他中了状元。”

　　我虽然不知道方焕都是做了什么，可是这二人因果报应，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于是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方焕中不中状元，不是你说了算的。如果不是你当初对他赶尽杀绝，又如何招来他今日这样对你？”

　　薛冠这回不言语了。半晌说：“我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可是方焕一上任就马上查到我身上了。唉，我夫人怎么样了？”

　　我叹一口气，心想，这对夫妻感情还真是好。一个在外面苦苦营救，一个在里面牵挂惦记。可是如今的形势也远非我能掌控，就算我是一介狐精，也帮不上他们什么。

　　他见我不语，急切地问：“是不是方焕强抢了青荷？”

　　我摇摇头，我越来越看不清方焕了，他对江/青荷的痴情，对薛冠的狠毒，对我的猜忌……眼前的方焕与秋水村里的方焕到底还是不是同一个人？抑或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如今的方焕已经越来越学会使用计谋了，恐怕，想得到江/青荷，根本用不着强抢。

　　薛冠见我摇头，放下心来。略带得意地说：“方焕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惜青荷只钟情于我。”

　　我不想再夹缠在他们的恩怨里，直接挑明了今天的来意，问：“那日的皇纲是怎么被劫持的？你再细细地回想一遍，任何细节都不要漏掉。”

　　薛冠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说：“哪里是劫持，皇纲眨眼间就没了，我们却连个人影子都没见——”他叹口气，细细地讲述起来。

　　他们一路护送贡物，上百号人前呼后拥，又是打着官府的旗帜，老百姓们见了都躲得远远的，一连几天都顺利极了。那日天过晌午，大家行到一个旷野之地，都觉得大白天里又是平原地带，于是坐在那里休息，结果刚喝了几口水，一阵风来，只觉得漫天黄沙迷眼，大家都一边骂妖风一边揉眼睛，就在这时一阵黑雾过来，什么东西也瞧不见，片刻后再睁开眼时，车上已经空空如也。大家目瞪口呆，这才知道货物被人劫走了。没动一刀一枪，也没见贼人露面，东西就没了，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无法相信啊。方焕说他们监守自盗，相信重刑之下必有真言，对这些人一律军棍伺候，有的人挨不住板子，已经一命归西了。剩下薛冠这个带头的，留着去京里顶罪。

　　我听了薛冠的讲述，心想，他如今身犯死刑，自然不敢捏造，恐怕所说的一定是真的了。若是真的，他们遇上的这阵黑风又是谁在作怪呢？难道是无疆父子不成？这两只蛇妖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强掳精灵，杀捉妖师，又大白日劫皇纲，真是不怕遭天谴。

　　我沉吟半晌，决定好好留意一下这件事。

　　薛冠讲述完，见我满腹沉吟的样子，突然问：“你到底是谁？”

　　我惊讶他突发此问，笑道：“你以为呢？”

　　他说：“我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你不是平凡之人。”

　　我笑笑：“你倒是有几分眼力。可惜，我救不了你。”

　　他说：“我身犯重罪，自知活不成了。只可惜青荷……姑娘，你能不能让我见她一面。”

　　将死之人，其言也哀。我不忍辞他，于是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他喜煞道：“阿锁姑娘，好人有好报。”

　　我黯然，你落得今日，又该算哪一报？

　　我应了薛冠，就得去找江/青荷，用了点神通，很快找到她的住处，才知道她已经今非昔比。住的是低矮草房，穿的是粗布衣衫，想来薛家犯了事，财产田宅一律充了公，她也只剩下一间草屋遮风蔽雨。短短几个月家门巨变，不管对谁说都难以承受，何况夫婿身在牢中死活未知，身为罪妇又不能前去探望。

　　这件事虽然是因她而起，可又与她毫无干系，我不得不觉得江/青荷可怜。也觉得这男人的爱也着实可怕。方焕爱着她，薛冠也爱着她，可两个男人的爱非但没带给她安稳，反而将她一步步推向灾难。

　　我瞧她紧锁了眉坐着，一双眼睛出神地瞧着桌上的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挥挥袖子唤来一阵迷雾，直接把她送到了梦里。薛冠的托咐还是在梦里告诉她吧。

　　入了江/青荷的梦，全是湿湿碎碎的雨，零散的片断在空中袭来，一忽儿是济川热闹的薛府，一忽儿是之江凄清的茅草小屋，一忽儿是薛冠的影像，一忽儿是方焕的笑脸，雨点滴在江波上，一副副光影荡漾交错着，书不成书，字不成字，我知道，这是江/青荷散乱的思绪。那些雨滴，全是她在梦里的哭泣。

　　我突然想探一探江/青荷的记忆，看到她与方焕到底都有哪些情意。

　　数段记忆翻过去，除了我在方焕那里看过的之外，我又看到了江小姐自己的记忆——

　　春天的傍晚，江小姐跟丫环碧桃在花园里荡秋千，杏色的衫子在秋千架上飘来飘去，绣鞋高高地挑着，像两只蝴蝶在飞舞。忽地秋千停住，秋千架上的美人叹了口气，碧桃揶喻道：“小姐，还在想那个书生啊？”

　　江小姐脸红了红，折了一支春花遮住半张脸，娇嗔道：“胡说什么呀！我是在想丢了的帕子。”

　　碧桃掩口笑道：“晓得了，晓得了，不是想书生，是在想帕子。”说罢，又悄悄地附耳过来：“小姐，准是让那书生捡去了。要不我去找他要来。”说罢作势要走。

　　江小姐急道：“哎，不可不可。”见碧桃又笑着回来，才知道丫环在逗她。这才羞煞地说：“你这个鬼丫头，居然捉弄起我来了。”

　　碧桃见左右无人，小声说：“小姐，过几天县里的薛公子要带媒人来提亲，说不定你就是县府里的少夫人了，这书生，咱们还是不要再想了罢。免得叫人知道……”声音逐渐低下去听不到了。

　　江小姐这回倒没有责怪丫环，而是怅然若失地叹口气，说：“我的命运，便是这样了。”

　　碧桃宽慰道：“小姐的福气，已经不知惹来多少人羡慕了。”

　　江小姐不言语，回到绣房，又打开抽屉拿出一副画来，我在旁边一看，正是方焕所画的荷花图。江小姐一边看一边说：“真是个呆子。”

　　我听了心里酸涩，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以为。可如今的方焕，哪里还有半分呆模样。

　　江小姐又对着画悄悄地说：“你会不会来我家提亲呢？”说罢，赶快掩了嘴，左右一瞧，见没有人，又偷偷地笑了。

　　我出了绣房，想，江小姐的梦，其实是很美很美的。

　　再抬起头来，已经是细雨湿天，江小姐携丫环倚在长亭里，喃喃道：“碧桃，你说他会高中吗？”

　　碧桃却急忙忙答道：“小姐，薛大公子的聘礼都来了，来年此时，您就是薛府的少夫人了，这个时候，您还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啊？”

　　江小姐轻叹：“是啊！别说他没来求亲，就算来了又怎样，只有被我那嫌贫爱富的爹爹请出去的份儿。”

　　碧桃说：“小姐，这都是命定的。咱们与那书生，就是一幅画的情分。”

　　梦中的记忆，都是笼着层轻雾，我沿着江小姐的梦往前走，看到她把方焕的画压到箱子底，看到她穿着大红喜服上花轿，看到她入了薛府做少夫人，看到薛冠待她情真意切，看到她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后来的云淡风清，江小姐的命运，是从哪一天逆转了的呢？

　　我摇摇头，却发现再次来到麟趾镇的市集上，桥头卖画的一个小姑娘正抬起头，我与她的目光一对视，心里一激凌，此刻出现在江小姐梦中的，正是我啊。

　　在别人的梦中看到自己，这是何等的诡异，我冲她眨眨眼，她却像没见到我似的，自顾自地兜售生意。我这才想起如果我不现身，别人在梦中是看不到我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看到江小姐买了画，又把买了的画带回了薛府里。江小姐把所有的画都摊开在桌子上，方焕的字画就在桌子上龙飞凤舞着。她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连翻了几副箱笼，找出来一幅发黄的旧画稿，正是当初方焕在桥头画的荷花。她轻轻吟道：“更消是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