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冠从外面进来,看到一桌子画,冷着脸说:“哪里来这么多画?”
江小姐淡淡回答:“市集上买的。”
薛冠伸出拽出那张旧画稿,冷笑道:“这也是买的?”
江小姐脸色一变,依然点头道:“自然是买的。”
薛冠伸手撕成两半儿,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穷书生。”
江小姐说:“不过是一位故人,你何必怒成这个样子。”
薛冠指着她骂:“故人?我倒想问问你,你跟他到底牵了什么旧?带了什么故?江/青荷,我三媒六聘去你家提亲,求的是知书达理的江家小姐,不是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江小姐被骂,眼圈一红,急辩道:“你无缘无故,凭什么出口伤人?”
薛冠把手里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摔,桌子上瞬间铺满了各式各样的荷花,正是我卖给他的画。他怒气冲冲地:“我无缘无故,哼,这就是凭证!江/青荷,你在闺中就跟他藏了私,却只瞒着我一个。碧桃那丫头都招了,你还在这里欺我瞒我?”
江/青荷看到满桌荷花图一下子傻了眼,又看到那副自己的画像,心里明白都是方焕所画。又听薛冠怒吼,又急又气,说:“我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
薛冠冷笑道:“用不着你解释,我自然会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说完朝桌子猛抽了一鞭子,满桌的画纸呼啦啦飞起来,黑黑白白的荷花遮住了江/青荷流泪的脸。
场景一转,是暮色里的秋水村,江小姐着了不起眼的素色衣服,碧桃拎了食盒跟着,我纳闷儿她们二人怎么到了这里。只见她们停在方焕家门前,敲了几下门,也没人来开,碧桃伸手把门推开,二人进了院里。江小姐在院子里环顾了一下,碧桃已行至屋里,方焕正歪在榻上读书,这会听到动静,正挣扎着想起来,江小姐此刻已经进了内室,一霎间四目相对,空气仿佛都静止了。方焕根本没料想到江小姐会突然出现,瞠目结舌,捏一下自己的脸,还以为身在梦里。江小姐见他这样傻气,不觉笑了一下,说:“你好些了吧?”
碧桃小声说:“小姐长话短说,我到外面等着。”
我这才明白,她们主仆二人是偷偷跑来探望方焕的。我掐指算算,这应该是方焕被薛冠毒打后病重的日子。那些日子我尽心尽力地照顾方焕,却从未听他提起过这回事。
江小姐坐至榻前,轻扶了方焕一把,说:“你受委屈了。”
方焕看着江小姐的手,脸红了红,自己撑起了身子,说:“哪里委屈。是方焕不才,对小姐不恭。”说到后来,眼眶居然红了。
江小姐明白他所指,看他虚弱的样子,难过地红了眼眶。安慰他说:“春试在即,你要好好休养,别为这些事熬坏了身子。你才华满腹,只要好好攻读,一定会得到好名次的。”说着又从袖子里拿两锭银子,说:“方公子,这十两银子你留着,以后就不要再去卖画了。”
方焕哪里肯要,一听不让他卖画,以为是江小姐埋怨他。挣扎着道:“小姐真是要看轻方焕了!方焕虽然贫门寒户,但也不会为权贵折腰。即便不卖画,饿死街头,也不再会沾薛府一文钱。”
江小姐赶忙说:“方公子,你误会了。”
“误会,我怎么会不明白,你拿了银子来,是想叫我息事宁人吧!”方焕急赤白脸地一口气说完,胸中一滞,咳嗽起来,江小姐见状,赶快掏了帕子帮他擦拭。
方焕一见江小姐的帕子,不由得伸手入怀,掏出来一个物件,展开来正是一方丝帕,帕子一角绣了一株碧荷。跟江小姐手中的帕子一模一样,江小姐见状,手也不由得停住了动作,痴痴地看着方焕手里的丝帕,大概也想起了他们初见时的光景。
她半天才说:“这方帕子,在你这里。”
方焕握了握丝帕,像握紧着最珍爱的东西,嗫嚅着:“那日小姐走远了,怎么也追不上,我就一直留着它了。没想到今天得遇小姐,这帕子,就物归原主吧。”
江小姐见他递过来的丝帕依旧崭新,知他必是极为爱惜。心里酸涩。说:“我还有的用,这个,就留给你吧。”说罢,把手中的银子放在方焕枕边,说:“方公子,这十两银子是我自己的体己,也不是薛府的哪一个叫我来送的,我一介妇人,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只盼你快快好起来,别耽误了眼下的春试,这银子,你就留着做上京的盘缠吧。”
方焕还欲推让。
江小姐却按住了他的手,低低地说:“公子再推让就生疏了。公子的心意……青荷此生无以为报,薛冠委屈了公子,牵带着几两银子公子也要嫌弃吗?”
方焕被江小姐按住手,哪里还能再说出什么,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来,颤颤地覆上江小姐的手,江小姐素白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抽开,两个人一时无言静静坐了片刻。直至碧桃进来才惊慌放开。
我看着江/青荷与碧桃匆匆离去的身影,心想,原来,江小姐对方焕,也是有情的。
再看方焕,整个人已经痴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方焕在京里病倒时还唤着江小姐的名字。
我继续沿着江小姐的梦往前走,一会儿铅云低垂,一会儿暮雨江天,我知道这是梦主的心绪所致,江小姐此时想必忧伤重重吧。走着走着,突然一阵大雾弥漫,我依稀看见有个身影从眼前闪过,眼看就要跳进江里,我来不及细想,早忘了这是在梦里,伸手就把这道影子拉了出来。一看,却是满面泪痕的江小姐。这好好的,怎么投了江?
她一见我,惊讶地问:“阿锁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是在她的梦里,于是说:“顺路经过。你怎么跳起江来了?”
她一听,眼泪落下来,“阿锁姑娘,我家人连连犯事,夫君也生死未卜,我这一个妇道人家活着也无有用处,还不如随他们一道去了。”
我劝解道:“你不是去求方焕帮忙吗?”
她点点头:“方焕说除非丢失的皇纲能找到,也许能免薛冠死罪。可是,谁又知道哪个贼人劫了皇纲啊?就算知道,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啊?”
她说的都是事实。方焕也不能帮她什么。我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咱们总得想想办法,你就算死了,也没什么用啊!薛冠还在牢里想见你一面呢!”
她奇怪地看着我:“阿锁姑娘,你见过我夫君?”
我点头。
她说:“那大牢根本不让外人进,你怎么能进去的?”
我倒忘了这一茬,那些禁令拦得了别人,又怎么能拦得住我。我不过施一个小术法,就自然出入无阻了。
我顺口说:“我有方焕的令牌。”
她突然问:“阿锁姑娘是喜欢方焕的吧?”
我料不到她在梦里突然说起这个,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她却点点头,说:“阿锁姑娘,我早就瞧出来了,你根本不是方焕的丫环。不管是在秋水村还是在之江府,你陪着他,伴着他,只是因为爱慕他罢了。”
没想到我藏了这么久的心意,居然被她一眼瞧了出来。我突然觉得心头一轻,原来秘密被人点破并不是件多么难为情之事。
可是,从秋水村到京城,从京城再到之江府,我陪了方焕这么久,连江/青荷都看出来的心意,方焕到底有没有看出来呢?想到这里,我只觉得物是人非,慢慢说:“也许以前是有的,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江/青荷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也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也许以前是有的……”
我说:“方焕始终是记挂你的。他在书房里,反复画你的画像。除了这个,就是画荷花了。”
江/青荷苦笑了一下:“他何苦如此。”又叹了一口气,“他的心意,我早已知晓,可是今时今地,我们早就不再是当初的身份了。如今我夫君是身陷大狱的阶下囚,他是高高在上掌握生杀的府督老爷,我与他隔着的又何止是身份呢。薛冠当初对他下杀手,如今轮到薛冠犯了事,他怎么会轻易饶过,何况又是欺君的大罪。这是薛冠的报应啊。我不求别的,只求他能彻查凶手,还薛冠一个清白。”
我摇摇头,“方焕哪里肯帮薛冠呢?”
江/青荷说:“是啊,是我一厢情愿啊!我以为念在我们当初的情分,谁知方焕……”她说不下去了。
我大概猜出来她与方焕见面的情况,只觉得无限惋惜,也不知道是为方焕惋惜,还是为江/青荷惋惜。我说:“方焕确实没忘记你们当初的情分,可是,他想得到的是你,想除掉的是薛冠。”
江/青荷泪珠滚滚,“事已至此,我哪里还有面目去见薛冠,惟有一死了之。”
我没想到江/青荷竟是这副决烈性子,方焕痴爱了她这么久,到底有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呢?我一个拉不住,江/青荷跳进了江水中,转眼就被江水淹没了。
梦主自尽,我也没有了容身之处,脚底一空,立时从江/青荷的梦境里踏了出来。又回到了原来的屋子。
江/青荷本来不过是趴在桌子上眯了一小觉儿,这一跳江,只见身子一颤,四肢一惊,失手将桌上的茶盏打碎在地。我被这一声响绊住,也就没有立即隐去身形。江/青荷一梦惊醒,先看了看地上的碎壶,又抬眼见到我,大吃一惊,“腾”地站起身来,用手指着我,说:“你……你!”
我知道她还记得刚刚的梦境,也不说话,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她惊慌地左右四看,又晃晃头,大概还没弄清是醒是梦。我说:“不必看了,你现在是醒着的。”
她说:“你,你刚才在我梦里。”
我点头,“是的,可惜最后没有拉住你。”
她这下子灵台清明了,想到我从梦里到了梦外,脸色变了,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笑笑,“我是阿锁啊。江小姐何必紧张,不过是一点小术法而已。你在梦里不是就知道了吗?我并非方焕的丫环。”
她紧逼着问:“那你到底是何方精怪?来这里做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