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有婆子来跟他提亲,不知道,他最后会选中哪一家的小姐。
我抚抚自己的脸,想起红颜薄命的江|青荷,暗想,方焕若有了新人,会不会终究忘记她?
扑了粉,又施了胭脂,斟酌了半天,也没想到戴哪支珠花,我的心早飞到了前厅,总觉得耳边隐隐传来余婆子的笑声,他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这样尽兴。
我不耐烦地合上首饰箱子,又拆了新编的头发,重新洗了脸,还是作了一贯的素净妆扮。我又不是托了婆子提亲,搞这些花里胡哨做什么。
余婆子还在里面絮叨个没完,我悄悄地在厅外的梅花树下站了,天气有些冷,这树腊梅却开得格外繁盛,蜜腊似的花瓣密密麻麻镶满树身,像一只只玲珑的鹅黄色小盏,光线一照,里面的花蕊就恨不得马上探出头来。活像个爱出风头的姑娘,哪里热闹往哪里钻。我斜了这腊梅一眼,训斥道:“乍乍呼呼,也不管什么都往身上披挂,就不能开得矜持一点!”
那梅花哪着颤了两颤,也不知道听懂我的话没。
一晌儿功夫,余婆子出了厅就走了,方焕稍候也出了厅,在廊上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天,刚待转身,也许是被堂下的腊梅吸引住了眼神,直直地朝我这里看来。我与方焕的目光就这样在半空里交接,像两道透明的长河,微微漾起一脉轻波,我们谁也没说话,只静静站着,我只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一霎间的错愕,复又是看不清的无尽迷惘,他低低地说:“难不成我看错了?”
我不知道他看错了什么,却知道自己没有看错,月前还风度翩翩的方大人,如今已经形销骨立,只剩一双眼睛还留有些精神。我终于忍不住道:“方焕,你就不知道爱惜自个儿的身体么?”
是啊!江|青荷死了,你难道也想跟她一道去了吗?这一刻,我真希望方焕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也省得为江|青荷的死沉沦至此一蹶不振。
方焕听了我的话,这才回过神来。半惊半喜地说:“是阿锁?你回来了。”
我含笑从树下走来,听到他低低地说:“阿锁,你穿了这鹅黄的衫子,又站在这开着黄花的腊梅树下,我还以为这梅花树成了精。”
我笑:“可真是恭维我了。都说花精们生得漂亮,可不是我这么副端茶洒扫的模样。”
方焕也跟着笑了,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说:“阿锁,你回来就好。”
听了他这句话,我的心忽地一软,再也作不了硬心肠。他不问我去了哪里,却只说‘你回来就好’,仿佛这里才是我的家,他一直在原地等着我。
若说前些日子我还是恨他的,可就这么一句,我的那些恨,都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我想,好,紫玉肯在人间等玄夜十年,我又怎么不能陪方焕过个十年八年。至于那些清规戒律,方外仙山,早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千秋万载,不过修一个不老仙身,另换一个场所消磨光阴;三界五行的畜生,四海八荒的神仙,长生药再加上不死草,都不及方焕眼下里这一句:“你回来就好。”
好像我当日赌气走掉,都是为着能听到他说这一句“你回来就好。”
我真真是沦陷了。不管他叫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我打定了主意,又往前迈一步,轻轻说:“是,方焕,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看,我就这么脱口而出了,全忘了千金一诺的道理。
至于赞良的叮嘱,玄夜的隐忧,我统统忘了,我早就忘了他们叫我来干吗了。只知道,我绕尽之江,千帆过尽,终于又回到了方焕身边。
我这只昏了头的狐狸啊!
我再次从方府住下来,第二日府里便热闹多了,那些闲来无事的丫头们纷纷嗑牙,嘈嘈切切着“阿锁姑娘回来了,方大人心情变好了。”“阿锁姑娘什么时候当主母?”又或者“阿锁姑娘的身世如何,也不知道比不比得上赵府的小姐?”等等之类的话。我只装作没听见,而方焕,想必是真的没听见。
入了夜,我早早合衣躺在床上,许是很久没有躺过如此松软的床,我居然不习惯了,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一弯新月挂在天上,清澈的月光透过窗子洒进屋内,是个难得的晴朗冬夜。
我看着初七八的月亮,心想,初时弯,再时圆,又时残,人世间的感情就如同这天上月亮的盈亏,总得酸甜苦辣全尝遍才能称得上圆满。
日出月落,海水潮汐,四时节气,连一枚月亮也懂得照见人间缺圆,这哪里是紫玉说的天地无情?
可是既然天地有情,又何苦再划分三界,人神精灵鬼,一道障儿就把原本该有的情生生割成无情?
我越想越想不明白,遂起了身,穿过窗子,旋身坐到了房顶上。檐角瑞兽映着新月如钩,看起来别有一番情调。我抬眼往整个府第望去,只觉得檐脊重重,树影参差,黑茫茫一片。可见,这月光再清明透澈,还是有照不亮的地方。人间万事万物,上天也不是件件都能掌握。
房顶上的视野极好,偶尔几个下人房间还有灯光,想来有些活计正在挑灯做。我看一眼方焕的方向,却发现书房里依然有一点微光。心里便有些担忧,这样的身子骨儿,还能经得住怎么熬。
于是踩着屋顶,飞身到了他的院子。只见书房的灯还未熄灭,窗子上映着两个影子。四周静寂,房前也没个人服侍,我心里纳闷儿此时能有什么客人,便隐了身形,敛了精气,放轻了手脚,把脸贴上了他的窗子。
只看了一眼,我的头就轰然一声撞上了墙,若不是隐着身形听不出响动,否则这一声非得把里面的人惊动不可。可是尽管隐了身形,这一撞也把我的头撞的不轻。我咧着嘴小声地吸吸气,一边揉揉脑袋,一边再次把头贴向书房的窗子。
是的,我因为有了先前那一眼,这次没再撞了墙,但是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电闪雷鸣,两只眼睛也跟着冒出了金星,暗叹着,还不如再次撞昏算了。
不是我这颗小心脏承受能力差,而是这窗子里面的景象,任谁看了都想撞墙。
从窗孔里看去,方焕正半披着长衣,手提一支雕花狼毫,在一大幅宣纸上写些什么。旁边一个女子正在磨墨,微笑着低头看方焕写字,红袖添香,佳人在侧,这样旖旎婉转的场面,出现在方焕这个倜傥公子房里,原不是什么大不了事。可是,那个女子,却不是别人,正是江|青荷。
活生生的江小姐啊。
我咬了一下舌尖,疼痛传过来,提醒我并不是又进了谁的梦中。
江|青荷不是已经死了么?
此刻居然在方焕的屋子里。
屋子里的方焕正伸出狼毫托起江小姐的下巴,而她则低头娇软地一笑,风情万千。
我恍然大悟,原来江|青荷只是借跳江遁形。其实暗地里被方焕金屋藏了娇。
我想明白这一层,哪里还有什么穿墙破壁的勇气。
全身仿佛都没了力气,几乎连身形都稳不住,我退后一步,往院子里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住,想再回头看一眼,却发现窗子已经一团漆黑,烛火刚刚熄了。
我已经提不起耳力再去听那红鸳帐里的俏语娇音和喁喁细语了。整个人儿跟被抽了魂魄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一不小心又撞上庭前的桂花树,赶快慌慌张张地回头看,生怕惊醒了屋子里的人。
记得那次在方焕的梦里看见他牵了江小姐的手,我不顾梦境虚幻,恼怒地现出身形,将这二人一把撞到河里。可如今,他跟她同居一室共枕一席,我却连个响声儿都不敢弄出。
我的那些张牙舞爪的畜生气,都去了哪里呢。
我去库房里偷了一坛陈酿,就着无边月色,在房顶上喝了个精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到房间睡去。
第二日头痛欲裂,天过晌午才起了床。照顾我的小丫环说:“阿锁姑娘,想来连日赶路辛苦,这一回来,身子反而不适了。”
我笑笑,接过她手里的汤盅。问:“方焕呢?”合着这全府上下,只有我一个人敢这样无遮无拦地直呼他的名字吧。
丫环赶快答:“方大人已经去府衙处理公务了。”
我想起昨夜的情景,问;“方大人最近都是谁伺候着?”我虽然才刚刚回来不晓得这前因后事。但方府里的人却不都是瞎子,那方焕房里藏了人,旁人不知,府里的下人们肯定是知其一二的。
丫环说:“方大人外头都是管家打点,日常起居都是由诗情和画意两个丫头伺候,阿锁姑娘放心,这两个丫头都比咱们细致,不然也不会拨去伺候方大人。”
我点点头,暗想,这江小姐平日的起居,恐怕也是诗情画意两个丫头照顾着。照这些姑娘的快嘴,就算有情况也会给我透露一二啊。复又明白过来,恐怕,他们都怕我难过,就瞒着我一个吧。
又怅怅地想,我就算有颗想依附方焕的心,也总不至于这么叫人看低啊。
于是不再问了。
借着这初回方府的缘由,我还真是矫情地装起病来。一整天都懒得出房门半步。丫环们着了慌,只好差了大夫来给我诊断一二,我的脉像岂是这些凡夫俗子能观清楚的,他们半天断不出病由,只好搪塞着:“姑娘身子弱,又惊风受寒,多调养几日就好了。”
此刻我倒乐意听见这种敷衍了事的托辞,借机光明正大地生了病,想着,人类的话,就这么半真半假也很好。
只是方焕,却连一句假话都不愿意跟我说。
在床上躺了一天,入了夜就再也难睡着。索性披了衣下了床,刚走到院子里,一双脚却忍不住想往方焕那边迈。
我暗骂自己一声,真不枉是只昼伏夜出的畜生啊。
借着夜幕遮面,也瞧不出脸上有几分红,我再次掩了身形,去向方焕的屋子。
还是昨夜的场景。温情脉脉的美人解,衣衫半解的公子,那一室墨香,仿佛也只是为这二人的调情增添些情趣罢了。
方焕说:“青荷,你生得这样美,我自打桥头上第一眼见到你,就再也忘不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