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深处,在水之滨,在一个远离红尘的树林里,搭着一间小小木屋。
在你饱受忧患,经历苦难,出生入死,百战归来的时候,偷半日闲,到这木屋来,可以做任何你喜欢做的事,或者什么事都不做,吹着山风,看着树林,随便要发呆多久都可以。
如果你有这么样一间木屋,如果你有这么样一处世外桃源,你当然不愿别人来打扰。
所以木屋一定是你的秘密,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的秘密。
所以你有了危险或者受伤时,也可以躲到这里来。
小鸽子就有这么样一间木屋,在山深处,在水之滨,在一个远离红尘的树林里。
这是她的秘密,本来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现在她把秦铁衣带来了。
木屋有两扇大大的窗子,一个小小的火炉。
如果是夏天,她就会打开窗子,让来自远山、来自湖畔的风吹进窗户来,静静地呼吸着风中从远山带来的木叶芬芳。
如果是冬天,她就会在小小的火炉里生一堆旺旺的火,在火上架一个小小的铁锅,温一锅汤,静静地看着火焰闪动。
这是她的世界,宁静的世界。
现在她的世界已多了一个人。
秦铁衣醒过来的时候,小鸽子就坐在床边,正把一勺汤药喂进他嘴里。
“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小鸽子的手颤抖,药也洒了出来。
秦铁衣看着空荡的木屋,问道:“这是哪里?”
小鸽子用袖子拭干适才不小心溅到他脸上的药汤,然后道:“你放心,这里很安全,除了我没人能找到这里来。”
秦铁衣点点头,挣扎着想起身,顿觉全身一阵剧痛,体内经脉仿佛拧在一起,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
小鸽子连忙扶他躺下:“别乱动,你的病还未好呢。”
秦铁衣这才看清她的脸,只见她双颊印着泪痕未干,眼中满是倦意,原本扎起的小辫不见了,乌黑的头发散落耳畔,不由得心疼起来。转眼又看见床头随意放着几张油纸,里面还剩些草药残渣。心中好奇,问道:“这药哪里来的?”
小鸽子低下头,支支吾吾半天不说话。
“莫不是你偷来抢来的吧?”秦铁衣冷冷瞧着她。
“当然不是!”小鸽子避开他的目光,舀起一勺汤药,又要喂过去。
秦铁衣别过头去:“不是偷来抢来的,难道这药竟会自己生脚跑来?”
小鸽子拿勺的手停在半空:“你喝不喝?”
秦铁衣不去看她:“你不说清楚,我不喝。”
小鸽子眼眶一红,道:“既你心里认定我是那偷鸡摸狗之辈,何故要来救我?”
“你在破庙也曾救过我。”秦铁衣赌气,道:“现在我们互不相欠。”
“好……”小鸽子站起身:“你爱吃不吃,病死你算了。”掷下木碗,便跑了出去。
屋门“嘭”一声重重关上。
秦铁衣这才回过头,但见屋内空荡,小鸽子已不知去向。不禁责怪自己,作甚发那么大脾气,说那样伤人的话。可一想到若吃了那偷盗而来的药,岂非有悖自小知习的礼教?
他性子素来执拗,如今即使落难,也不愿失了气节。可想起小鸽子,心中不禁揣揣不安。刚想坐起身子,下床去寻,发力间,但觉剧痛又生,闷哼一声,昏睡过去。
天色昏沉。
小鸽子气鼓鼓的冲出木屋,奔出一段路,倚在道旁一株古木上,又是喘息,又是啜泣。自是气那秦铁衣不知好歹,也气自己没来由的做什么好人。
哭声渐止,她抽动着哭红的小鼻子,忽然想到药已用完,秦铁衣的身子却不见好,当下转身向凤凰集方向走去。这时,仿佛忘了适才秦铁衣对她冷眼冷语,满心只担心他的病情。
走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暗,终于到了集上。小鸽子穿过人流,直奔东街而去。
东街是一条商街,各色铺面林立。
小鸽子转过两个路口,在一间两开门的铺面前停下,却不是药铺,门楣匾额上镌刻“百归当”三个大字,居然是间当铺。
她为了买药而来,却到当铺做什么?
当铺掌柜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似乎认得小鸽子,见她到来,眯起一双本就小的可怜,一眯起来简直就像两颗黑豆的眼:“小姑娘,又来了?”
小鸽子抬头瞧他,一下下点头。
掌柜轻叹一声,仿佛并不是很想做她生意:“这回当什么,还是头发?”
小鸽子摸着前几日用剪刀剪的凌乱的发梢,喃喃道:“除了头发,我也没什么可当……”
掌柜道:“呐,做买卖讲个公道,咱们丑话说前头。前次,你头发尚长,当了五十文。如今已这般短了,我只能给你三十文。”
小鸽子心中盘算,三十文抓副药已足够,应还有盈余,再买些果子蜜饯给他就药,说不定他便肯乖乖吃药了。满口答应:“成。”
掌柜取了剪刀,又问:“还是你自己来?”
小鸽子点头,接过剪刀。
她虽只有七岁,却也懂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而且,天下又有哪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头发?她心中实在心疼的紧,可又不得不为,剪下一缕头发,便掉一滴眼泪,连那掌柜也瞧着心疼起来。最后,直将一头乌发剪到了根,只余睫毛般长短,露出青皮,哪里还像个女子,活脱一个男子模样。
掌柜叹了口气,想这姑娘小小年纪便要典发换药,家里定有亲人害了重病。心中唏嘘,却也不好多问,径自收拾了碎发,予了小鸽子银钱。
只是却不是说好的三十文,仍是五十文。
小鸽子笑着道了谢,便急匆匆去了街角的药铺。换了药,挑了蜜饯,又买了些米粮,银钱已然用尽。正准备回去,刚好路过一间布庄,门口随意丢弃着染坏的碎布,扯过一段,包在头上,自是不愿让秦铁衣瞧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夜幕降临时,小鸽子才回到木屋。
她见秦铁衣正在酣睡,甚是安心,悄步退出屋外。也顾不得先给自己弄口吃食,便在屋前支起火堆,准备煎药。抓药时,她已问了药铺坐堂,这药需文火慢煎,七碗水煎作一碗,期间火候不能大一分,也不能小一分。
小鸽子不敢怠慢,生怕出了差子,损了药效。一整夜,眼睛直勾勾盯住火堆,不曾移开半刻,如此一夜无眠。待得第二日天色微亮,汤药方才煎成。
她小心翼翼的拿木碗盛出汤药,忽听得屋内有轻咳之声,自是秦铁衣已转醒。端了药,取了蜜饯,推开了门。
秦铁衣心中记挂小鸽子,如今见她进来,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
小鸽子行到床沿坐下,舀起一勺汤药,放在嘴边吹凉,然后道:“吃药吧。”
秦铁衣望着她,迟迟不愿张嘴。
小鸽子低下头:“你还是不肯吃?”
秦铁衣道:“你若不说清楚这药的来路,我宁愿病死也不吃。”
小鸽子见他脸色惨白,说话有气无力,气色愈发差了,心知这病耽误不得。当下也不再隐瞒,将裹在头上的碎布取下。
秦铁衣讶然道:“你、你的头发……”
小鸽子眼眶通红,泪水已落下来,一颗接着一颗,落在床上,落在药里:“这药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而是我剪了头发,当了银钱换来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当铺掌柜……”忽想到他此刻卧病在床,无法前去考证,改口道:“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
亲铁衣一把握住她准备起誓的小手,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感激,不由得落下泪来。一时间,将她之前因另有所图而救下自己,又对自己言语尖刻之事通通抛诸九霄云外,心中只记得她的好。颤声道:“对不起,之前是我不明缘由,对你恶言相向,伤害了你……”
小鸽子作势生气,嘟起嘴,啜泣道:“你知道就好,你这傻蛋,有时候固执的就像一头大笨牛……”
秦铁衣握住她的手紧了一紧:“你如此待我,却叫我如何回报你才好……”
小鸽子破涕为笑:“古人说,受人恩惠当涌泉相报,我就是要你受我的恩,欠我的情,用你的一辈子来还。”
这句话自然没有“我要你与我一辈子在一起”这么样的爱意,他们都还太小,并没有成年男女之间的情愫。
可是,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奇妙。
他们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会因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从此和对方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