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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册_第五章 东风又作无情计

且歌(全) 刘婉玉 19995 2024-11-19 08:13

  第五章东风又作无情计

  我不能确定是什么样的外因,导致调查父皇被害之事迟迟没有进展,包括甘霖皇叔那边,也不再向我透露更多信息。我想是有一股强大的外力在干涉这一切,而外力的来源,甚至很有可能是顾且行,因为他对于父皇之死可能是为他人所害这件事情,反应过于平静。

  尽管被蒙在鼓里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却不得不习惯这样的感觉。

  这年十月,贺拔胤之大举进攻定安边陲,大将军秦迪率兵消极应战,只三日便损伤几万兵卒,无雁城被攻破。到处都是逃避战乱的灾民,西南一带分拨半数兵力赶往支援,许是南夷和漠北已经通了气,将军周炎的部队亦遭受沉重打击。

  而在这之前,容祈曾上书顾且行,对接下来的战乱做出预测,要他及时做好防范应对措施。顾且行表面不屑一顾,实际确实也留了些手段。原本戍防布局是坚不可摧的,却不想贺拔胤之有这样大的胆量,当真一路披荆斩棘闯了过来。这其中,若无人放水,我是不信的。

  无雁城被漠北大军占领的第二天,贺拔胤之派人往皇城送来书表,要求顾且行割让边陲几座城池以及将本公主嫁往漠北,否则就只能比比谁的拳头更硬了。

  顾且行理所当然不会让步,加紧调动其他区域的兵马,急召容祈觐见。

  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十万兵马如此不堪一击,顾且行不可能不怀疑这是秦迪和周炎那两个老东西故意不好好打,兴许是和漠北达成了什么交易。

  这其中的猫腻,容祈必然一清二楚。

  我自不知他们都商谈了些什么,几日后,顾且行在朝堂之上做出决定,即刻随军御驾亲征。太后虽然震动,但到底是经历过浮沉的一国之母,深知要坐稳这龙座,顾且行难逃此一行,自旨意通传之日起,便率后宫斋戒沐浴,为天子祈福。

  顾且行出发之前,我派人将容祈召来见我。

  娇华殿里,关起门来,房中只我二人,曾经的痴恨情长仿佛隔世云烟,蓦然想起只叫人心生惆怅。

  我坐在几案边,望着案上的残局对容祈道:“皇兄下旨亲征前夜,在此与我下棋。往常我们下棋总有个规矩,下到我赢他方才离去,这一次下到这里就放下了,说是等他回来再继续,也好给我些时间想到破局之法,我便这么放着,一直没收拾。你来帮我看看,这局于我,可还有解?”

  容祈轻轻牵了牵唇角,黯黯然道:“你和皇上的棋局,我不想参与。”

  他倒是放得开,我道:“听说御驾亲征,是你第一个在朝堂上提出来的?”

  “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

  “皇兄怎会信你……”

  容祈低低叹了口气,道:“如此情势下,御驾亲征是他的魄力,与信不信我无关。”

  道理我也懂,秦迪把守通往边关的道路,对外消极应战,对内却不一定。那边陲一带如今已然是个无底洞,填多少兵马也是有去无回。况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当地秦迪一人独大,若是他不肯听皇上的话,想要控制十万将士,便只能皇上亲自现身。

  顺便把秦迪那个老东西抓了。

  “你倒是肯说皇兄的好话。你更清楚边关的情势,皇兄此去,我倒不担心战场杀伐,只是秦迪的心思叫人琢磨不透,我更想知道,皇兄在军中是否绝对安全。”

  容祈的脸色一直显得比较沉重,大约这次来见我,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他说:“这阵子皇上不在宫里,你更应该担心的是自己,太后是否趁此加害。”

  我轻轻笑了笑:“是该担心啊,所以我在想,三年前,贺拔胤之离去时,我曾与他许约,若三年内我未出嫁,便许他娶我。如今三年之约将至,我是不是早该听你的,应下漠北的婚书,也不至于到今日的境地。”

  “你不想离开他,我能理解。”他说。

  我不想离开谁,顾且行吗?老实说,除了过去的容祈,我心里还没有出现过真的离不开的人,我那么早就死了亲娘,对生离死别的事情看得很淡的。

  我想了想却说:“那么你……秦子洛野心早已败露,你依然留在帝京,是不想离开什么呢?我吗?”

  容祈没有回答,我接着说:“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你若当真待我如初,当初在娇华殿中怎会那般对我。你若更在意初一多一些,又怎能她刚匆匆离去,就马上对我回心转意。你好奇怪,你是我最不愿相信的人,可是现在皇兄信你,我便不得不信你。这些事情,你想对我解释吗?”

  “想。”容祈想也没想便回答。

  我说:“你一直不说,或许是皇兄不准你说,又或许是没找到最合适的时机,毕竟那时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得进去。我猜那又是个很长的故事,只可惜今日时间不多,待会儿我要去太后殿里行斋戒礼祀。我今天叫你来是想问你,如果我现在点头嫁给贺拔胤之,还有用吗?”

  容祈道:“漠北朝局内部自有漠北的争衡,这番大举进攻,必不会是贺拔胤之一人之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漠北觊觎定安百年,如今无雁城已然被攻下,边陲兵将无力,正是一举攻破的好时机。便是你现在点头,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所以皇兄非去不可了?”

  “是,但不是你的错。”容祈回答。

  我笑着站起来:“我可没那么爱往自己头上揽过错,”说着走到书案边,提起笔来边写边道,“不过父皇临终前赐封我为护国长公主,虽无实权,地位却在群臣之上,我将以护国长公主之名昭告天下,若此战不能顺利平息,为我未能达成父皇期愿佑护定安王土,愿以死殉国,以慰民心。”

  我将宝印取出,稳稳按在诏书之上,说:“也算以此激励将士军心吧。”

  容祈看着我写下的字,皱着眉问:“你何必这样逼我?”

  “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你知道怎么赢,也知道怎么输,可我却不知道你的心究竟站在哪一边。秦迪对你有养育之恩,秦子洛与你有兄弟之情,要你背恩弃义何其之难,我只好能做一点是一点。”

  “为了他?”

  我已经开了门,把诏书交由人传了出去,命人在皇上御驾出征前宣读。望着灰白的天,我说:“更因为我是公主!”

  容祈忽然伸手摸着我的脸,拇指反复剐蹭着我的颧骨,他说:“我曾诊过一名得了狮面症的人,为了恢复常人容貌,需在面上挨千刀万剐之痛,那样的痛不是你能想象的,也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顿了顿,他补充,“那狮面人在治疗过程中不堪痛苦,胆裂而亡。”

  我更加怀疑地看着容祈,乃至有些恼怒。这个人知道得真多呢,像是连我和顾且行关起门来说过的悄悄话都一清二楚。换脸的事情我和顾且行尚没有明说开来,他怎么能提前想到,难道说顾且行已经在做此准备,被容祈发现了?

  容祈走后,我看着在殿中照旧忙碌着的描红,心里更添疑问。描红的身份已经那样明了,若说我留下描红,还是顾念情分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可顾且行这么小的心眼,怎么能容得下描红这粒沙子呢?

  顾且行离开帝京之后,留下的每个人都变得更加谨慎,朝堂上因有太后亲族与丞相两派相争,暂且平衡,况且顾且行许下至多两月的归期,也不太会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尝试冒险。

  只是座上无人,忙坏了太后。

  陈画桥自问没什么能力,所能做的就是竭心尽力照顾后宫,为太后分担这部分责任,也更仔细地照顾着太后的身体,我便经常被陈画桥唤去做奶妈子,帮她照看着小皇子。

  大约是第一个孩子的缘故,陈画桥对璨儿格外小心,时时刻刻放在心鸾殿里,且不说母爱如水,小皇子是她守住皇后之位最有利的筹码,是要万分谨慎才好。

  军中不时有消息传回,好的坏的都会有一些,但并无惨败,算得上顺利,有百姓拥护,收复无雁城必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可惜太后已然年老,在这个时候忽然病倒了。太医诊过,说是劳思伤神,加之过于记挂皇上安危,总要稳稳当当静养些时日才可起床。

  这下问题就来了,顾且行离开时,虽对朝堂做了些安排,但并未明确指派某个人暂时监国,彼时太后身体强健,就算判断不了什么大是大非,解决些朝臣斗嘴的鸡毛蒜皮当是不在话下。

  现在太后躺下了,党派之争便愈发激烈,争着抢着要来后宫向太后请安,凡事都好争个先入为主的优势。陈画桥自是应该拦着,但终归拦不住自己的丞相老爹。

  我同太后不合并非罕事,我便也不去请安讨她的不愉快,只又把容祈召来一回,问他对太后生病这件事情怎么看。

  容祈没说话,只是抖抖肩膀笑了。

  我说:“太后不会无缘无故病倒。”

  容祈说:“太后也不会无缘无故让自己病倒。”

  “怎么说?”

  容祈说:“你先说你的。”

  “如今皇兄不在帝京,短短两月,党派相争虽争不出什么结果来,但也是培育壮大的好时机。太后监国时,自然是向着自家亲族更多一些,一旦她有恙,得利最大的便是丞相陈达一党。陈画桥为后,又有小皇子在殿,私下议储已非鲜事,但我看陈画桥却没有要出头的意思。”

  “她若出头,意图未免太过明显。”容祈道。

  我点头:“不错,我过去一贯认为陈达父女有些草包,但这两年看来,行事已然沉稳收敛许多。有小皇子在,皇兄纵是无情,只要陈画桥不犯错,后位并无忧虑,党争之上陈氏一族也无须操之过急。如今后宫事宜均是皇后在操办,若说什么人想谋害太后,皇后最宜得手。皇兄多疑,知道太后生病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便也是如此。两家既有党争之见,太后对皇后也不会不妨,她这一病,却也有可能是一出苦肉计。”

  容祈点了头,道:“你既想到这些,便不如袖手旁观,找我来作何?”

  我望了眼天,轻轻叹了口气,说:“许多事情,我无法判断是非对错。我虽为公主,父皇与我却有杀父之仇,亦有养育之恩,父皇已逝,此仇我大可放下。太后对我步步紧逼,我也可念在父皇和皇兄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可毕竟,她与我有杀母之仇。

  “你知道明蕊吗,”我接着说,“皇后第一次小产,正是被明蕊所害。我虽然知道此事是皇兄有意为之,当时却也好奇,皇兄为何会懂这种阴毒害人的东西。后来问过年长的老妈子才知道,自太后生下皇兄之后,心鸾殿里就一直养着此物,那时住在心鸾殿的正是太后。太后想必是知道此物药性的,却那么养着,这让我很好奇。后来我又看了些有关西域药材的书,才知母妃体内的积毒,正是怀我时明蕊所致,你看过你父亲的手札,应该知道的。”

  容祈微笑着默认,问:“你怎么不看小本,开始研究药材了?”

  我摊摊手:“没办法,宫里害人的花样太多,不得不防。明蕊已经算简单粗暴的了。”

  “哦,还有什么细腻温和的?”

  有一种浆果……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因为跑题了。我道:“后经多方查证,我已经能肯定此事为太后所为。我想她将明蕊养在园中,也是在以避子为誓,祈求父皇的原谅。父皇能原谅她,我却不能……”

  “那么你想?”

  “你说过,皇兄不在帝京时,是太后对付我的大好时机,却同样也是我的机会。太后位高,我以一己之力不能抗衡,我从未有过招揽权势之心,可是要同太后计较,我却不得不壮大自己。”

  容祈皱起了眉,说:“你不需要招揽任何人,有我在,你想做的事情都能做成。”

  哼,我就知道容祈表面一副被架空了的样子,其实手里的底牌还多的是,只是他现在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似乎除了自保,对朝堂党派之类的事情已经不关心了。

  我说:“我想先拿到太后手中的宫城防卫,让她的安危可以落在我手中,至于什么时候动她,我需要再想一想。”

  “此事不难,如今太后佯装卧病,朝堂之上无人主事,你这护国长公主的身份比皇后更顺理成章。但想一切顺利,还需要两个人。”容祈说。

  “连王爷和太皇太后?”

  “不错。连王那边我会去走动,至于太皇太后,怕是需要费些心思了,”笑了笑,他说,“太后这病,恐怕也真的要多卧些日子了。”

  看来容祈是又要准备下药害人了,这是他的强项。

  我低下头对着手指心里盘算事情,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发现容祈那么看着我,温温和和的,噙着柔柔的笑意。

  “看我做什么?”

  容祈把笑收回:“只是感觉你又长大了些。在慈安堂时,我险些以为你打算那样当一辈子缩头乌龟。”

  “你才是缩头乌龟,绿得发黑那种!”

  “呵呵,也罢,你总是要出头看看的,天塌下来,也有我这大乌龟顶着,嗯?”

  我好久没看过容祈那样笑了,笑得我心里软软的。

  但我并没有把真实目的告诉容祈。我要为母后报仇,拿把刀子去把那老太婆戳死就好了,只有拿到宫城防卫,才能方便我在宫中调查父皇被害一事,毕竟调查这件事情,最大的阻力来自于宫城,不是顾且行就是太后。

  如果太后是为了尽早安定顾且行的皇位……毕竟景皇帝有遗孤在外这件事情,父皇知道,甚至连后来顾且行都知道,那么太后一定也知道,这样大的威胁,她不可能不担心。

  我不知道容祈会怎么去说服连王爷,大约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连王爷公正廉洁不谙朝政,总不可能会有把柄落在谁的手上。

  至于太皇太后,更是个娴静温婉且耿直的性格,若非如此,怕是陈达早就踏烂太皇太后的宫门了。太皇太后曾是景皇的静妃,景皇登基三年后晋封为皇后。据说景皇还是王爷时,曾也是位附庸风雅的公子哥,画画有多厉害已不用赘言,我可是他的资深画迷。大约是上天不准这样风流倜傥、潇洒翩翩且才华横溢的人还拥有至高的权位,所以景皇这个皇帝只做了没几年,就两脚一蹬把皇位扔给了他的侄子我的父皇。

  父皇在位也才二十年,所以太皇太后的年岁真的说起来,也并不算高龄。

  景皇在位时,后宫本就人丁稀缺,如今时过境迁,连唯一真心尊重太皇太后的父皇也已与世长辞,太皇太后在宫中其实孤独得很。虽然陈画桥是她的亲侄女,但感情十分生疏,大约是太皇太后实在不欣赏她那个草包弟弟陈达所致。

  这人老了,孤独了,大约就十分容易想起往事。

  而景皇在位时的那段往事,我作为资深画迷却刚好有些了解。景皇一生所爱是甘霖皇叔的亲娘贺拔氏,贺拔氏和当时的静妃是深宫好友,更曾相互照拂。贺拔氏作为景皇的妾侍,跟随景皇入宫为妃后,大多数时间却在使小性子住在冷宫栖燕阁中,曾在栖燕阁诞下一女,却因当时宁丞相之女宁妃迫害,夭折时刚出满月,贺拔氏更是因此出走,从此未再踏入宫城。

  后来宁丞相被剥权收监,宁妃自缢,宁府被抄家查封,静妃和她的父亲陈岚才相继得势。可以说,陈家有如今的荣耀地位,有一半是承的是贺拔氏相让之情。甚至连父皇的皇位,都有那么一小部分是甘霖皇叔让给他的。

  但我认为,太皇太后还不知道甘霖皇叔的存在,毕竟故友和夫婿之子,若是知道了,总会想要看一眼的。

  我闭起门来想了一夜,这次怕是要拿甘霖皇叔做一回幌子了,但甘霖皇叔是那样洒脱的人,我想他应该不会与我计较。

  我派人出去找容祈通了口气,顺便私下运些死鱼和猫薄荷回来,混合后丢进了冷宫里栖燕阁附近。再叫吟风夜里装扮成贺拔氏曾经最喜装扮的样子,循着猫叫声,搂个枕头在那儿附近打转。

  这样闹了两夜,便有人注意到了栖燕阁的诡异,传话到了陈画桥那边。宫里自然还是有些人知道栖燕阁的往事的,耸人听闻的谣言传播开来,陈画桥便命人过去打扫,但那些死鱼已经被引去的猫咪们吃得渣渣都没有了。

  陈画桥又不好拿闹鬼的事情去吓唬病中的太后,便来与我商量。我说大不了做场法事,可宫中做法事又是个需要层层批报的事情,陈画桥虽然贵为皇后,却聪明得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主,我便好心帮她去找太皇太后。

  请安这种事情,我一向磨磨叽叽的,同陈画桥说好之后,又等了两日才正经去太皇太后宫里拜望,风声也早该传过来了。

  太皇太后何其耿直聪慧,我将事情说明,她便道:“皇上不在宫中,此时生异,必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可这目的……”

  “不论目的如何,不与他计较,看他要如何装下去。”太皇太后道。

  哎呀,跟老实人使计谋才是最难的,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就是

  真闹鬼了,也不会害怕。我勾勾手指,小声说:“此时皇兄不在京中,太后又病倒了,出了这样的事情,闹得宫中人心惶惶的,是不是该调集些侍卫过去,将那装神弄鬼的抓一抓,问清楚了缘由,也好心安。”

  太皇太后想了想,问:“太后的病如何?”

  “说是无碍的,只是需静养一阵子,大约皇兄归来时也该好了吧。”我说。

  “嗯。”太皇太后应了一声便沉默了,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只说了些宫中的日常,准备走的时候,陈达来了。

  陈达是来得匆匆,一路跑来,头都磕得不稳当,抬头便是一句:“请太皇太后做主!”

  陈达其实就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姐弟俩相见,磕头这种大礼倒是不必,但既行了这样大的礼,必是有足够大的事情要求姐姐帮忙。

  太皇太后亦想到了这里,表情便开始不悦。陈达道:“太后有恙,对臣闭门不见,臣也是没有办法才来打扰太皇太后金安。”

  太皇太后不想说话,我便帮声道:“丞相起来说话吧。”

  陈达便起来了,说:“近日帝京内发生许多事情,先是罪臣宁是宾旧宅被焚毁,后又有几家与宁是宾为相时有牵连的官员相继失踪,今日,连修建在郊土的宁妃陵都被人凿出了坑甬……”

  “这些,不都是小事吗?”我从旁问道。

  太皇太后的脸色却变得严肃起来:“说下去。”

  陈达便叫人端上来一方盏托,亲自拿得近了些,掀开红布来,竟是一方排位,上书“先慈贺拔氏之灵”。陈达道:“此物是嫌犯逃脱时遗落,另有一些香烛祭拜用品……民间早有传言,说先帝景皇与贺拔氏曾遗一子在外,却无人可以证实。如今非常之时,有人做出如此行径,必是想趁皇上不在帝京,借此冒充先帝子嗣,如此居心叵测,妄图扰乱朝纲!”

  太皇太后将灵牌拿在手中,顺着字迹逐一抚过,冷冷静静地问:“除了烧了宁府,抓了几个人,还做什么事情了?”

  “此事刚起不久,暂时还未惹下其他祸乱。”陈达回道。

  太皇太后心绪有些扰动,抖了抖唇:“那么,何来扰乱朝纲之说?”

  “这……”陈达低下头想了想,说,“无论如何,冒充先帝子嗣非同小可,无论真假总要找到问一问才是。”

  太皇太后抿了抿唇,大约想起些往事,轻轻地自语着:“是该问一问……”

  陈达又道:“皇上离京前,将帝京与宫城内防卫大权交由太后一人掌管,然现如今太后病中不起,亦对臣避之不见,为弟这才来找长姐做主!”

  这会儿连姐姐都叫上了。哼,陈达无非也是想要宫城防卫的权力罢了,毕竟这个暂时没人掌管的职位,这会儿谁拿到了,一时半会儿也就不用交出去了。至于先皇和贺拔氏到底有没有一个儿子流落在外,当臣子的何必这样早就去介意呢。

  “你先下去。”太皇太后沉沉地说。

  “长姐……”

  “下去!”

  陈达被太皇太后撵了出去。盯着那灵牌看了许久,太皇太后忽然问我:“且歌,丞相说的话,你信不信?”

  我轻轻回道:“这样大的事情,丞相也不敢造次。”

  太后闭了闭眼:“你去吧,去查一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儿?”

  “你去,”太皇太后似做了什么决定,道,“太后有恙,宫中应由哀家主事。你是宫中妇人,手下无人,拿着这张虎牌去见连王,禁军统领会听连王的,你去查,如果查到真有这样一个孩子……”太皇太后的唇又抖了抖,眼里噙着汪泪水,颤声道,“先让哀家见见他……”

  “是。”

  我拿着虎牌退出太皇太后的宫门,想想也是心疼,太皇太后寡居深宫多年,实在是太孤独了,若真有这样一位故人之子出现,也算添些牵挂和安慰吧。

  或许哪一天,他们真的会相见也不一定。

  我顺利拿到了诏令宫城防备的权力,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把太后的寝宫给我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能飞进飞出,这是为她的安全着想。

  太后听说了这个消息,气得从床上爬起来要找我算账,被陈画桥好心给拦下了。我确定陈画桥这个时候会适当帮帮我,毕竟陈家这时候拿不到这份权力,更不想它一直在太后手里把持着,由我代管也是不错的选择。

  陈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势扮演着和事佬,私下里不免要对太后的亲族讥讽几句。

  他们怎么掐,我都无所谓的,宫城之外的事情我也不想真去监管,虽然还是要装模作样地抓一抓挖坟放火之人,但我更主要的目的,是整顿整顿宫城里这疏漏疲软之风。

  浣衣局那边已经打草惊蛇,想再查出些什么来是很困难了。但是当初在父皇身边真正待过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出宫的。

  我记得那时经过甘霖皇叔的调理,父皇的病已经有了起色,甘霖皇叔说只要老实吃药,再保个三五载的性命是没问题的。那么父皇怎么会参加了一场婚宴,就急急西去了呢?父皇的身体已经衰老成那副样子,太医们当真是一直都没诊出来吗?

  宫里的人都是很会演戏的,我只好秘密差了些人暗地里调查,看太医们的医术是不是当真那样平庸。

  另外又叫人去跟踪当年侍奉过父皇的宫人,看看他们私下里都与什么人有过接触。又以清点排查为名义,把宫里的每个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逐一捋清。

  这是一桩很大的工程,但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之久,那些直白的证据必定已被消磨干净,只盼能从细枝末节中得到新的启发。

  容祈似乎发现了什么,特地到娇华殿来找我。

  我与他站在园中,四下宫人识趣地躲去了角落,大约他们以为,趁着皇上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和容祈的感情又有所缓和了。

  这么看起来,我还真挺水性杨花的。

  “我还没说你,甘霖皇叔的母亲活得好好的,哪有造一方灵牌咒人家的。”我揪了一片叶子在手中撕成一条一条的,装成不谙他来意的模样。

  容祈轻笑一瞬:“天下姓贺拔的又不止那一人。”

  这样说似乎也有些道理。

  我说:“你这件事办得不错。”

  容祈却也不谦虚,自夸起来:“我做事向来严谨。”

  我望了眼娇华殿里的小浣衣房,那是当初我病重时,顾且行专门为我设立的,也不算是为我,其实是为了方便我折磨初一。

  我便想到了初一,转头看向容祈:“那么是不是也该解释下,你在情爱上不大严谨这一回事?是生性风流,还是另有苦衷?”

  “今天怎么主动提起?”

  我还是傻,没反应过来容祈在套我的话,有什么是什么地说道:“只是想起了初一,我记得她在娇华殿里洗衣裳时,曾莫名伤了手。你为她诊看过,说是我在衣裳里藏了药粉,有意加害于她。”

  我转过身来看着容祈,一脸坚定:“我没有害她。但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如果我的衣裳里有什么药粉,又会不会是有人想要害我呢?毕竟当时我也是重病,身体虚弱得厉害。”

  容祈便偷偷皱起了眉,只那么一瞬又舒展开来,一皱一舒间,显得有些刻意:“你指的是?”

  “宫中想要害我之人,首屈一指的就是太后,这已经不是什么不敢说出来的事情了,我也习惯了。只是最近我发现了另一桩害人的事情,与此手法十分相似,听皇兄说,你也查过那件事情,对这个手法应该有些了解吧。”我说。

  容祈掀了掀眼皮,只微微笑了一笑。

  我好奇地问:“你为何要查?”

  “还不是因为你在查。”容祈回答。

  “哼!”我不快地白他一眼,转眼朝描红居住的地方看去。我不知道容祈在我身边究竟有多少双眼睛,但描红肯定算一个,但是我又有点不舍得撵走描红,并且对于容祈时时监视着我这件事情,大约是习惯了,也不觉得有多不自在。

  容祈幽幽地说:“虽是手法相似,但无凭无据,贸然将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并不妥。”顿了顿,他善解人意地说,“其实你不用向我解释,毕竟初一已经去了,生前如何,我已不想追究。”

  这话怎么听着味道不对呢?合着他以为我提起此事,是为了给自己欺负初一这件事情开脱。

  咋就这么自作多情呢,我顾且歌是什么人,在这种女人掐架的事情上从来敢作敢当,我欺负了就是欺负了,不需要理由,我没欺负就是没欺负,哭瞎了眼也要给自己鸣冤。

  算了算了,就当他是关心则乱吧。我忍了忍胸口的闷气,平心静气地说:“你说得很对,所以我才想问问你初一的来历,她在宫里会不会刚好有什么仇家?”

  “这……”容祈垂目思忖片刻,道,“她是我在西域商贩处买来的药奴。”

  “所以你说,她为你试药、伴你学医那些……”

  “都是真的。”

  容祈飞快地接住我的话,扰得我思绪有些混乱,低头想了一会儿,才十分没底气地问起:“我听人说,初一死时你也来了,我一直想知道,她是怎么去的……还有那晚月灵芝被盗之事,我又是怎么活下来的,是不是……初一救的我?”

  容祈半晌没有接话,我抬起头来看着他,轻轻地问:“你怎么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提起这些让你伤心了?”

  容祈勉强地弯了弯唇角,俊朗的容貌却依然显得心情黯然,只道:“我赶到时已经迟了……”

  “哦……”

  容祈沉默着,像是有许多心事。皇兄离开这段时间,我和容祈有过几次会面,却并没有见他如此寡言黯然过,表情严肃得仿佛被人戳中了不能痛吟出声的要害。我便也跟着沉默了片刻,见他神情好转了些,才问:“关于初一,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我并没有善解人意到那样的地步,尽管知道他此刻的黯然是因为初一,但我想知道,还是会问。就像我不想听的时候,他怎么求,我也无动于衷。

  容祈朝小浣衣房的方向放眼望去,又深深地暗暗地吸了一口气,那处已经闲置许久,有些破败了。

  容祈将那些曾经让我苦裂肝胆的话重复了一遍,他说:“她是我商路上买来的奴隶,本想回到中土就把她放了,途经大漠时遇上了沙暴,我们和商队走散了,初一受了伤,我救她一命,回去后她便跟着不愿离开。因她曾为人做过药奴,我便收留了她。要对病者痛苦感同身受,医者学医时不免要受些苦头,我为了不用那样痛苦,便用她来试药试针,她亦勤勉,身受药石之苦,学医习武却不曾落后半分。长此以往,我便觉得亏欠她许多。后来先皇诏令,容家回京之时,我本许她留下以保身安,她又悄悄跟来了,便安排在林荫小筑。后来遇到了你……不错,起初有意以秦玮的身份接触你,是另有所图,不过你顽劣天真,又真挚热诚,却是我在其他女子身上从未见过的。尤其是你到菜人地牢中见我那一次,这世间愿为他人他事舍命之人是有很多,要一名公主暂时忘却身后锦衣荣华,为一个寻常男子以身犯险或许也不难,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只是觉得你实在太傻,傻得叫人心动。所以我对你有情是真的。”

  容祈用无奈的温柔看着我,遗憾地说:“却偏偏不想有了那场暴雨山洪,我遍体皆伤,初一仍不顾劝阻将我挖了出来。我醒来时,却听说自己的尸体已经被埋了……我试过回去找你,但皇上沿途密布侍卫,我无法接近帝京,只好暂且蛰伏。我确然利用过你许多回,这些已无可辩驳。那些日子初一悉心照料,令我伤势回转,其中深情厚谊我自明了。我本以为与你缘薄,又不忍见你在帝京宫城中继续浮沉,想待你养好了伤,暂送去漠北躲避。可惜你为求脱身铤而走险,皇上找到了我们。我本就痛恨皇上以强权之姿要将你占有,初一又被抓了,你知道皇上的手段,我去看她时,她衣不蔽体受尽凌辱,她很坚强,我几句规劝便叫她活了下来。我只想许她一个名分,让她不至于白白受了这些苦。尽管初一并不介意你的存在,我却做不到。加之我那时十分气恼,已放弃与你纠缠下去的念头,这才做得绝了一些。初一你放出宫时,我就已经在安排容家秘密离京的事情了,至于初一那晚去娇华殿,我猜她是怕我对你有所牵挂,日后还会回来,所以冒险想将你一并带出宫吧。”

  “可我隐约记得,初一那晚到娇华殿时已经十分虚弱。”我说。

  容祈道:“一名女子绕过宫城进入守卫严密的娇华殿,路途何其困难,总会受些伤的。”

  好吧,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我是个听过许多故事的人,不是随便一个故事就能糊弄住的。

  我说:“可我还记得你当时说在大漠时是初一救了你,并且,就算你选择了初一,又何至于那般对我?”

  容祈轻轻一笑:“你记得倒是很清楚,”又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脸望着一处风景,“我那么说,那么做,不过是想将这段情斩断得更彻底一些。有些事情,做得越决绝,便越是难以回头。”

  “可你还是回了头,不是吗?”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厚脸皮说出这句话的,但容祈比我还厚脸皮,毕竟近来一直是他在倒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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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祈便又轻轻地笑了一瞬,看着我说:“我对她终是义大于情,她已经不在了,这份情义已无可偿还。而对你,人活着,总要一份渴求或是想要守护的东西,才算真的活着吧。”

  我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你的版本太多,我信不过来。”

  “既是不信,又何必要问?”

  我笑了,道:“我以为时间过了这样久,既然我已经不在意了,有些疙瘩还是打开得好。可惜,费尽心机打起来的结看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抚平的。”

  “你不在意了?”容祈问。

  我转过头来,迎上携着沙砾的西北风,风声如鼓,仿佛夹着从北方传来的胜利的号角。容祈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干燥,玉冠束发不复当日发丝轻扬,微微皱起的等待答复的眉心,刻画出时过境迁的沧桑。

  对,我不在意了。

  我以为过了这么久,我可以不在意了。

  但我还是没那么好骗,容祈的一面之词总要有些佐证才行。我既然打算今天问清楚这件事情,便在容祈进宫前就已经有了部署,如果皇宫里训练出来的那些兵将不是十分草包的话,经过这么多日对容祈及靖王府的细密跟查,这件事情应该已经做成了。

  然而一切总不可能一直顺着我的心意走,我手持虎牌走路带风这事儿,总要被几个臣子大嚼特嚼,舌头嚼烂了,也无非是那么几个公主把持朝纲祸乱天下的典故。

  然而我没有祸乱的心,也没干祸乱的事,我只是很好心地在太后病倒无人主事时不惧压力站了出来而已,还不是怕他们几个孤儿寡母受人欺负。

  等皇上回来了,一切自有分晓,我当然不怕。

  但太后不知被哪个神仙助了一把,硬是从床上站起来了。

  她站起来之后,便叫人偷偷摸摸地去刨了郁王那半米高的可怜坟头。她老人家有动作了,便说明皇上快回来了,她等不及也来不及了。

  既然太后早已下定了要铲除我的决心,而我的身份又确实难以启齿,这道坎我是早晚都要过的。

  于是那日太后风风火火地带着一帮宫女太监到娇华殿来要把我给“拿下”,我手里虽然握着禁军,可侍卫们不好意思对宫女太监动手,我便且算顺从地跟着他们来到了前朝议事的大殿外。

  这里停着口棺材。

  太后呼呼啸啸地召来了许多臣子,立在前排的都是她的亲族或党羽,立在后面的,恐怕就是听说了别人进宫的消息,陆陆续续赶来看热闹的。

  消息一贯灵通的容祈没来。

  “孽障,跪下!”

  太后让我跪,我跪给谁?殿下的臣子吗?他们受不起我这一跪。面前这口棺材吗?自然也不能跪。那就是让我跪给她看了,可我又没犯错,便没有跪的诚心。

  太后便拿她的身份来压我,我便只好请出太皇太后的虎牌,这虎牌可是先帝留下的,我一拿出来,下面的人都跪了。

  太后也不跟我计较这种细节了,终是吐出了那个谁也不敢大声说的真相:“当年郁王顾南丰伙同珺妃谋害皇上,事情败露后留下这个余孽,如今这孽种挑唆皇上御驾亲征,导致今日局面。哀家身为当朝太后,必保先皇帝位不落于他人之手,便是触怒玉玺威严,哀家今日也不准你在此祸乱朝纲!”

  说着便飞出一个眼神,想叫侍卫举刀来抓我。诚然,太后身边总有几个忠心的侍卫,让他们吃屎我都拦不住,别说对我捅刀子了。但这宫里现在听我话的人恐怕更多。

  我怕打起来,虽然我不会吃亏,可要是当着众臣之面伤着太后一分半分的,

  我实在是不好交代。

  我便只往侍卫聚集处退了两步,看着太后道:“母后如此编排儿臣,乃至侮辱父皇,竟不怕触怒父皇在天之灵吗?”

  “孽障!证据确凿还想抵赖!”太后也不退步,完全看不出来之前曾病过一场。

  证据,就是面前这口棺材吗?且先不说里头躺着的到底是什么人,或者我心里认不认郁王这个爹,我就是要抵赖,她又能如何呢?至于人证我也不太担心,当年父皇杀了那么多人,若是还能余下一个半个活口留到今日当证据,那父皇后半生的那些后悔也是白搭了。

  我觉得太后有点蠢,她要杀我,还不如悄悄地毒死我算了,不过以我这多次大难不死的经验,她想那么弄死我,也是有点难。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扣屎盆子,给父皇扣绿帽子,能扣上也就算了,扣不上得糊自己一身。

  而她不仅蠢,还迷信。

  太后对众大臣道:“古有滴骨验亲之法,既然这妖女要证据,哀家只得效仿先人,将郁王的尸骨请过来,”转身面向我,她说,“你若是问心无愧,敢不敢当着群臣的面,给天下一个验证?”

  滴骨验亲之法,书中曾有记载,说如果确有嫡亲血缘,将后辈之血滴在先人遗骨之上,血液便会渗透遗骨相溶。若不能渗透,说明两个人没有关系。

  此法在民间广为流传,不知到底有多少人真的试过。但我因为涉猎过太多野史小本儿,对这滴骨验亲之法,还有另一番了解。说是从前有个做舅舅的,想夺侄子的皇位,便找了一副尸骨来逼侄子滴血验亲,胡编乱造了一个理由,诬陷他的侄子为他人所生,没有资格继承皇位。事成之后,舅舅为了不让后人对自己的皇位有疑,就命人将它写进了医书。

  面前就是我那位素未谋面的亲爹的尸骨,真没想到,我第一次见他竟然是这种场面。也可怜他戎马半生,最后还落得个被人挖坟刨墓的下场,作孽啊!

  群臣跟着起哄,说什么真金不怕火炼。

  我看看太后志在必得的脸,款款走到那棺材面前,转头闭眼,伸出一只手去。侍卫一刀割下去,恨不得割掉我半截手指。

  等待结果时,太后冷笑着看我:“怕了吗?”

  我便把头转得更偏一些,目光望着通向内宫的拱门,仿佛已经能够看到一人信步走来,衣袂飘飘。

  我的血终于还是渗了进去,无情的事实摆在眼前。太后请了三位大臣上前做证,高声道:“几位卿家看清楚了吗?”

  “启禀太后,滴血渗骨,毫无遗漏。”

  “哀家没有听清楚,请爱卿再说一遍。”太后冷眼看着我,眼中闪着胜利者的目光。

  我悄悄握紧拳头,指尖的血依然在流,浸湿了手心。我只盯着那副被推开一侧的棺木,不知其中是怎样一副骸骨。

  若是他……写下那封诀别信的人,这位郁王爷,咱们今日也算相认了。

  大臣再次高声道:“经验证,此女确实为郁王嫡亲血脉。”

  “证据确凿!拿下!”太后一声令下,侍卫迅速围拢上前。我快退两步,听到一句“住手”。

  容祈踏步站到殿前,一个人一袭墨蓝只身前来,而他并没有走近我或者挡在我面前,只留给我一个背影,我看到他单手负在身后,手中握着一团布匹,其中应是包了什么东西。

  按照他们推断我是反贼的说法,容祈也是这反贼链中的关键人物,如今送上门来,太后正好下令将我们一起抓了。

  容祈冷冷瞥了太后一眼,他道:“微臣与先父承蒙两朝君王照拂,得以安心钻研医道之法,依微臣之见,这滴骨验亲之法并无依据。”

  “大胆逆贼,混淆视听,还不快将这对狗男女给哀家拿下!”拿下拿下,太后就知道说一句拿下,只要赶紧把我们关起来,我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容祈不以为然,朝太后走近两步,刻意避开跪在远处的百官,手中把玩着一样事物,他说:“太后若是希望皇上性命无忧,最好让微臣把话说完。”

  玉玦,是顾且行的贴身玉玦,怎么会在容祈手里?

  太后自然也认得那东西,身子晃了晃,不再言语,算是默许了容祈的要求。

  容祈便放开了声音,他说:“微臣想请教太后,可有凭据能证明,这滴血验亲之法确实有效?”

  “此为先人历代流传,各家典籍中也有记载,靖王竟如此孤陋寡闻吗?”

  容祈淡然而笑,回答:“那便请太后恕微臣孤陋寡闻吧,请问哪朝哪代又有哪个人亲身试用此法,而太后又或者在座各位有谁曾参与其中?”

  太后语塞,容祈将背在身后的手掌抬起来,幽幽打开布匹,他道:“皇上八岁时,第一次随先皇远行狩猎,打了一只红须野猪,为纪念和奖励皇上骁勇,先皇命人将那野猪剔骨,由工匠将猪骨打造成一样挂饰,一直悬在皇上做皇子时所住的景澜宫中。”

  说着,他已经把手中的布匹剥开了,露出截打磨雕铸过的骨头,虽然做得精致,也确确实实是块骨头。容祈将东西递到太后眼前:“这便是微臣方才从景澜宫取来的骨饰,请太后过目。”

  太后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容祈侧身对着我,唇边仍挂着从容的笑意,他继续说:“微臣今日前来并非要为长公主强词夺理辩解开脱,只是身为医者,借这大好机遇,想证实下这滴骨验亲说法的真伪。”

  他将猪骨随手交给了在殿上的一名大臣,又摸出把匕首,道:“太后顶着触怒先皇先颜的罪名,要揭露长公主的身世,如此为国为民之举,臣等甚感钦佩。便请太后赐微臣两滴凤血,以身验证滴骨之说确有实效。”

  “大胆!”太后听明白了容祈的话,沉默之后放出一声呵斥,只是容祈用玉玦做威胁,显然是在暗示,顾且行的性命此刻与他相关,太后敢动他,就别想轻易见到自己的儿子。

  “微臣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在场诸位,论地位无人能及太后,能由太后亲身验证再好不过。若是太后不肯,自也无妨,便请太后身边这位姑姑牺牲一下。”

  容祈说着,两名侍卫会意,快步走过去,将那良姑姑从太后身边拽出来,一人持刀割破了良姑姑的手指,挤出血液滴在猪骨上。

  事情结束后,良姑姑被粗暴地丢回太后身旁。容祈眯眼在那猪骨头上看一眼,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心:“嗯?”转身打量着良姑姑,摇摇头道,“这……”

  “如何?”太后看着他装神弄鬼,大约没什么耐心了,那端着猪骨的大臣颤颤巍巍地没敢回话。

  “太后请看,”容祈将猪骨头呈上去,幽幽地说,“若那滴骨验亲之法确然奏效,这位姑姑的血亦滴入这猪骨之中,难道太后身边的人竟是野猪所生?”

  “胡说八道!”

  太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容祈耍了,气得一张老脸通红,我想她大约很有信心这个滴骨验亲能验证我的身份,只是没想容祈弄了块猪骨头就搞砸了她的把戏。

  容祈命人将那块骨头呈下去给列位大臣传阅,继续说:“若是一块猪骨不足以说服太后,微臣斗胆请太后往郁王灵柩前移步,若是太后的血亦能渗进郁王遗骨,那……”

  “放肆!”我上前一步,厉声道,“皇上曾亲自追封郁王为郁孝王,乃是肯定他生前于天下社稷之功劳,便是太后对郁王有些误会,将郁王遗骨刨出现世,本已叨扰仙灵。你区区靖安王,后生之辈,岂敢一而再地触犯先贤遗骨。来人,速将郁王灵柩送回王陵,妥善安葬!”

  我本以为太后会被逼得说不出话来,却没想她还留了手更绝的,她缓缓道:“哀家还有一事能证明这妖女并非先皇所出,带上来!”

  容祈的脸色也有些微微转变,似乎没想到太后还有别的招数。有侍卫端着盏托上来,盏托上有一只圆形小盒子和一方包袱。

  另有些闲杂人等,多半是所谓的人证。

  刚被放了血的良姑姑代表太后上前发话了,她走到侍卫身旁,指着盏托道:“这两样东西公主是认得的吧。”

  其中一件是父皇穿过的衣物,发黄发暗,应是在思圣堂取出的,和我取走的那一件情况一样。

  该死,早知道都拿走算了。

  另外那方盒子里,应该就是所谓的皂粉了。怎么,我一直在查这件事情,她是打算赖到我头上来?

  可笑,父皇开始中毒时,我还是个十来岁的丫头片子,怎么可能使出来这么高超的计策。

  我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容祈与我对视一眼,表情更加沉重,也许他已经想到了什么。

  “这是看守思圣堂的侍卫,你且上去看看清楚,她是不是就是你那日所见之人?”太后指着我对侍卫说。

  当时我低着头,那侍卫到底长什么样子早记不清了。我便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侍卫低低地说:“是。”

  “你将当日的事情说清楚。”

  侍卫说:“那日公主装扮成宫婢的模样,说是乾和殿派来洒扫……”

  我道:“不错,我是去过思圣堂,只是思念父皇,睹物思人。至于我扮成什么样子,不过是我在宫中做事的习惯罢了,有什么不妥吗?”

  “哼,先皇的衣物污烂至此,乃是淬毒之迹象,你一个小儿当然做不了什么,但是去思圣堂,是为给前人销迹!”

  说着,太后又审问了几个妇人,说是以前在浣衣局给父皇洗过衣服的,手上生着厚厚的老茧,掌心青黑蜕皮。她们说是我母妃的授意,让她们在皂粉中使用一种特殊的香料,可以让父皇心情愉悦。

  她随便找几个老妈子就说给父皇洗过衣服,我找几个老妈子来,还说她偷过人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对这老大妈的胡搅蛮缠竟到了无言以对的地步。

  容祈已经代我将可疑之处说了出来,她们给皇上洗过衣服,如何证明,再找其他一些无人认识的宫女来证明吗?既然她们的身份无从证明,她们口中的话,又怎么让人信服?还是请太后拿出更有力的证据来,不然等皇上回来的时候,可能又要给太后请大夫了。

  太后指着那小盒:“哼,你先前曾去过浣衣局多次,必是为了销匿罪妾珺妃谋害先皇的证据,这一盒,便是从你母妃遗物中搜来的香料!”

  宫人端上来一碗清水,良姑姑抖了些粉末进去,将碗端到我面前,她说:“若是公主问心无愧,请饮下这碗水。”

  我不知道我凭什么要喝这碗水,我所能想到的就是,他们在水里下好了毒,我喝了,死了,他们告诉所有人,看,公主死了,证明香料有毒。然而有没有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我被如此荒唐地毒死了。

  我不喝这碗水呢,他们又要说我做贼心虚,是不敢喝。

  但话说回来,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去喝香料的。

  等等,甘霖皇叔曾说,那浆果几乎无毒,也就是说人饿急了,吃它一个两个不会有问题。只是长时间持续使用,身体才会受到影响。而那浆果无色无味,香料之说并不存在。我之前一直怀疑皂粉的事情就是太后干的,毕竟据我观察,太后对西域的东西了解还挺多。可是如果太后真的了解此物的功效,凭她那话在嘴里不得不说的性子,早要在这大殿之上将它添油加醋大说特说一番,怎会如此一笔带过,且把皂粉说成是香料。

  而一个人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情,非万不得已,也不太可能主动将最接近真相的可能性公开于世,更不该用这种异想天开的方式来逼我喝这鬼东西。

  就算这真的是害了父皇的那种东西,它也是毒不死人的。

  她这种行为,不像是胸有成竹,而是在赌。

  我愣这么会神,容祈已经跟太后吵了起来,太后在那儿嚷嚷:“若这孽障与郁王当真没有关系,哀家堂堂圣母皇太后,有何理由要针对她这长公主!”

  这瞎话说得我都要醉了。

  “这碗水,你到底喝是不喝?”

  我抿着嘴,不耐烦地看着这个老大妈,她却笑了笑,挥挥手:“带上来!”

  这次带上来的是描红!

  “这丫头乃江南叶氏的余孽,被皇上亲自下旨株连的亲族,既没有领旨受死也没有没官,却刚好出现在公主身边当差,不奇怪吗?还是你,想让哀家当众拷问,看看她还能再说出来些什么?你母妃究竟是谁,叶氏与郁王的关联?”

  描红已经挨过板子了,此刻跪在那里虚弱得不行。是啊,当年知情的人已经被父皇杀得差不多了,可是漏掉了一个描红……

  我不知道描红的嘴究竟能有多硬,反正当初我审她时是足够硬,可我应该为了瞒住自己的身世,眼睁睁看着描红被这么拷问致死吗?

  那边已经开始挥板子,我不忍地挪过目光,对上容祈的眼神,他让我再等等。

  “不好了,太后,不好了!”

  一名心鸾殿的宫女连呼带叫地跑过来,站在太后身旁喘着大气,喊出来的话声音却极大:“太后,有人,有人要谋害大皇子!”

  “什么?”太后急忙转身。心鸾殿的丫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吴妃娘娘,吴妃娘娘企图谋害大皇子和皇后娘娘,致使娘娘早产血崩险些丧命,证据确凿,皇后娘娘差奴婢过来请太后主持公道!”

  那个吴妃是太后自家的人,好不容易培养起来一个,咋就干了这种糊涂事。太后当下便也有些乱了,群臣见风便倒,又议论开来。

  太后正踟蹰哪边的事情更大,陈画桥已经带领着一众宫人押着吴氏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陈画桥一到,也是抱着小皇子“扑通”一跪,根本不管这边在处理多大的事,泪珠子淌了满脸:“母后,您要为儿臣做主啊!”

  古有言,家丑不可外扬,这一下两桩家丑,太后头都大了。那边板子打得描红声声哀号,这边陈画桥更是冤声鸣地,我听着都觉得吵得要昏过去。

  陈达第一个坐不住,站出来道:“谋害皇子关系皇室正统,如此大罪,请太后即刻查办!”

  后面的臣子们也跟着坐不住了,纷纷附和,我估计主要是看热闹看烦了,我这边一时半会儿真的扯不出什么结果来。不如趁着那桩一清二白的事故,早早让这混局散了,他们也好扎起堆来商量商量怎么办。

  “至于长公主,此事混沌不清,理应等皇上亲征归来后重新彻查。”又一大臣说道。

  太后气得咬牙,却也总算在滴骨验亲这个乌龙被破除之后找到了台阶,匆匆结束了这边,带着人往后宫里去。

  自然,我是要被关的,放天牢里不合适,放娇华殿里不放心,聪明人出了个点子,说把我放到太皇太后那里去,一来太皇太后公允无私,二来我手里拿着太皇太后的虎牌,也就太皇太后压得住。

  这个去处不错,我放心得很。

  我在太皇太后宫里待了两日,吃喝上虽然赶不上平常待遇,但在太皇太后的地盘,太后也不太敢来难为我。

  我其实不担心,因为我知道顾且行已经快回来了,很快很快。

  倒是陈画桥先暗暗地来探了回我。

  我自然要谢她解围,掏心窝子地谢。陈画桥还挺谦虚,道:“总归害人的事情是她自己做的,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那个吴妃真的害你了?”

  陈画桥笑了笑:“不错,还好有所察觉,却难免血崩,幸而有你和容祈相助,才保我们母子平安。”

  我有些吃惊:“既然早有察觉,为何现在才说出来?”

  陈画桥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宫中波云诡谲,福祸相依,我若那时说出来,也不过是个发落,最多是个死字吧。可谁知明日又有什么样的难题,是该有些底牌,在合适的时候才拿出来的。”

  我欣赏眼前聪慧得体的陈画桥,却又有点怀念过去那个和我斗嘴掐架的大小姐。进了宫,人就变得不像人了,像一棵大树,再也不能见到围城外的世界,只好变得沉静蔚然,盘根错节,争取长得更高,遮住别人生长的空间,自己才能长得更大更高,吸收到更多的阳光,距离天空更近一点。

  但就算再努力,一生也只能盘踞在这一点。

  我说:“谢谢你帮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

  “哈,”陈画桥微微低着头,“当然是会有所图的,也算再留一张牌吧,或许等哪一天,又是你帮我了。”

  有道理,陈画桥比我会做人了。

  “对了,你派人去抓了一名女子?”陈画桥说。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陈画桥轻轻笑了笑:“只是顺便留意了一下,这女子现在在我这里,只是什么都不肯说,我也不清楚她的来历。”

  我道:“不是什么犯人,只是有些事情想问问她,她又不太配合。”

  陈画桥道:“此时防卫太严密,等皇上回来后,应该会好些,到时我便设法将她送来见你,如何?”

  “那就有劳嫂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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