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嗣低声道:“甚么是‘老规矩’?”
慕容则道:“如今在平康坊,凡是有新客到来,花销一律翻倍。半途还有小厮上来讨赏,若不给他们,这屋里的灯烛一旦燃尽,小厮不来更换,可要开门赶人了。至于老规矩……”说到此处环顾一周,扬声道:“今晚哪位有雅兴,便在此地喝个通宵,也无不可。”
张拯吓得连连摆手:“我是不成!还得李将军相邀,家翁才允我来平康坊。再说那年,我们俩陪你在这儿跟人赌了一晚,回去挨了二十家法,险些皮开肉绽!”源弼也在一旁大点其头。
慕容则一翻白眼,起身从小厮手中接过一只酒坛,顺手倒满鸡首壶,端到皇甫惟明面前:“皇甫兄,初次相识,有缘共饮,何不先干一杯?”
这壶酒足有一斤,却给他说成一杯,显然是要皇甫惟明一饮而尽。倘若对方不喝,便要离席却场,若是酒量不够,强喝下去,只怕醉后失礼,胡言乱语,弄个一塌糊涂。
张拯、源弼附耳窃窃,慕容齐兄弟俩面面相觑,王维与王忠嗣微微摇头,李延青不动声色,却都看着皇甫惟明如何处置。
只见他微微一笑,提壶起身道:“好,这杯先敬泽川,多谢你方才仗义出手。”说着揭开壶盖,仰头便喝,顷刻之间,一壶酒涓滴不撒,干干净净。
慕容则见他如此干脆豪爽,也不禁来了兴致,待皇甫惟明抬袖轻轻一擦嘴角,将手中空壶向下倒翻,好似喝水一般,面不改色,这才抱拳笑道:“哈哈!果真是好朋友!允辉兄,小弟失礼得罪,勿怪!勿怪!”
皇甫惟明也是一笑,抱拳还礼。忽听鸾佩声动,南面八幅山水屏后,走出两个梳着双挂髻的丫鬟,对众人福身作礼,将左右两旁的琉璃珠帘放下。
帘影晃处,两个丫鬟撤去屏风,隐约露出一具凤首箜篌,众人便知花魁将要现身,慌忙噤声静待。一个娇柔婉转的女子声音淡淡道:“教诸位久候,红露先行赔礼。”
跟着一袭翩然衫裙,盈盈作礼,隔帘看不真切,依稀是个穿着水红大袖的女子,礼毕坐在箜篌之旁。
皇甫惟明朝那女子身影定定看了一会儿,却又转开目光,不敢再瞧。
李延青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等皆非面目粗豪之辈,尚堪入目,红露姑娘又何必隔帘待客。”
耳听秦红露不紧不慢道:“不知方才,哪位公子吹箫?”
李延青道:“正是在下冒昧打搅。”
秦红露柔声细语道:“如此,红露谢过公子。”话音未落,两个丫鬟上前卷起珠帘。
众人目光到处,秦红露梳着翻荷鬓,勾画倒晕妆,瑶簪双对,钿鸟斜飞,翠眉涵烟,樱唇凝朱。这般远远端坐,手扶箜篌,如在画中,目光悠悠掠过众人,在李延青、慕容则身上各停一停,待见皇甫惟明时微微怔仲,忙别开眼。
王维低声赞道:“这位花魁名不虚传,可比上回那个都知强得多了。”
慕容则道:“若非才貌双全,岂能做得了花魁?”转向秦红露道:“这般好酒,不知姑娘这里,如何行令啊?”
只见秦红露抬眸一笑:“酒令自然是有。”指着面前箜篌
道:“公子且看,这箜篌两弦相间,寸许长短,其中各有悬索,系着珠玉小物。诸位公子须能射下物事,且不发箜篌之音,否则便要罚酒。”
说罢素手一招,一众婢女捧上六个漆盘,其中放着一张小角弓子,一筒小箭,另有飞镖、飞刀、弹珠等等,全都精细无比。
另有一个漆盘里放着一套雕根酒杯,有大有小,器型各异,那架凤首箜篌上也已挂满了金叶子、银莲花、翡翠香瓜、玛瑙樱桃等物,都用彩丝系住,个个只有龙眼核大小,却是惟妙惟肖,在两弦之间微微摇晃。
张拯拿起盘中角弓,轻轻一扯,笑道:“如今将到端午,宫人们常用这小弓,射粉团为戏。姑娘,这都是闺房玩物,也能登大雅之堂,供君子一乐?”
秦红露道:“公子之言虽是,可这闺房玩物,交给须眉男儿,却是中者寥寥,罚酒数以斗计。”说着自取旗、纛,指着两名身穿绿裙,腰束红彩的贴身丫鬟道:“侍儿且做录事、觥使,先从左行。”
婢女应一声是,捧了漆盘送与坐在左首第一的源弼。源弼拿了弓,捻一支小箭,轻轻搭弦,看着箜篌上五光十色,明晃耀眼,对准两颗玛瑙樱桃张弓射去,只听一声弦响,纹丝不动,显然未中。
秦红露道:“若能化入‘樱桃’吟五言二句,便饮七分。不能,请饮满杯。”
源弼将弓放回漆盘,微一沉吟,道:“芳树绽春樱,桃染胭脂色。”
绿裙丫鬟当即端过飞鸟衔樱的根雕酒杯,斟了七分满递来,源弼看了两眼,一饮而尽。
秦红露道:“请看杯底,依言行令。”
源弼翻过杯底,奇道:“咦,是陶渊明的诗,‘壶浆劳新邻’。”
绿裙丫鬟道:“邻座接弓。”接了酒杯放回,又将漆盘捧给张拯。
张拯看中一枚碧玉莲蓬,小巧玲珑,颇为合眼,瞄准了射出一箭,啪的一声,莲蓬固然射落,两根箜篌弦上也是颤颤有声。
张拯道:“这便如何?”
红露道:“射落小物,二弦有声,请饮五分。”
绿裙丫鬟依言取一只清荷滴露的根雕酒杯,斟了五分满。张拯接过饮了,翻杯道:“是庾信的诗,‘新杯卷半荷’。”
绿裙丫鬟道:“座上佩新制荷包者,取飞镖射物。”捧了漆盘递与慕容则。
慕容则依言从漆盘里捻起一枚飞镖,道:“听说今年的武举,曾考飞镖掷物,不知我若参与,能中几等?”抬手飞掷箜篌,镖过丝断,一枚白玉兰花应声而落,且无触弦之音。
满座抚掌大赞。秦红露也抚掌道:“公子技高,不必饮酒,且尝醍醐一杯。”
侍女捧上一小杯冰镇醍醐,慕容则尝了小口道:“嗯,滋味不坏!”顺手递给了两个弟弟。
张拯道:“说起武举,这次倒也有个不凡人物,得了‘异等’的头筹,次日就补左卫长上,诸位可听说了?”
王忠嗣道:“前日听陕王说,那人是叫郭子仪④,轻易便能挽九钧⑤强弓,膂力过人……”转眼去看身旁的李延青时,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座位空空如也,谁也不知他何时起身
离席。眼见要冷场,慕容则赶忙道:“鸿飞想是更衣去了,别忘了今日是我做东!咱们继续,待他回来罚酒不迟!”
众人只得依他所言,继续行令饮酒。
平康坊中曲一座不起眼的妓坊,后院生着一株梧桐,高大繁茂,几乎遮蔽全院,此时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倚树而坐,正悠悠地拉着奚琴,随着琴声飘忽,树上梧桐叶竟都簌簌落下,翩翩坠地。
男子两目微阖,颇为沉醉,忽然琴弓一停,抬眼看着面前轩昂少年,含笑道:“别来无恙!”正是无宁堂高手陈岚丰。
李延青淡淡道:“先生可好。”
陈岚丰微微颔首,向一旁房舍举目示意,道:“请罢。”
李延青向他轻轻一揖,又对身后的毒道人也是微一拱手,转身上阶,推门而入。
毒道人看他进屋,转头对陈岚丰道:“师兄,你看重这小子?”
陈岚丰微微一笑:“大师兄曾说过,如此人才,着实少见。莫非你不心动?”
毒道人笑道:“那又如何?可惜他与李元芳一样,日后或擒或杀,终究做不得你我门下弟子。”
陈岚丰意味深长地轻叹一声,复又拉起奚琴,恍若无事。
这厢李延青关门看时,屋中已有两人并列端坐,其中一个是先前见过的林见虹。另一人与林见虹年纪相若,只是闭着双眼,面皮淡黄,下颌微尖,犹如寻常的教书夫子一般,平平无奇。
李延青到二人面前坐下之时,微跽作礼道:“见过二位前辈。”旋即正襟端坐。
林见虹看着他微微一笑:“月余不见,如今该称李将军了。”
李延青面无波澜,眼中却透着笑意,双方气氛已远不如初见那般剑拔弩张。
林见虹又道:“这位是我师弟宋云程。”说话间,那黄面夫子忽然睁开眼来,目光犀利如鹰,朝他细细打量。
李延青月余之间与皇帝朝臣多有交往,何等场面都已见过,对江湖中人自是毫不示弱,淡然相顾,又对林见虹道:“前辈今夜,为何事相邀?”
林见虹道:“受敝派周堂主之命,将此物送与将军。”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书卷,慢慢打开,平摊案上。
李延青粗粗一瞥,其中密密麻麻写满了职官人名,不下百人之多,问道:“这是……?”
林见虹道:“神方门在朝中所有要人名单。”
李延青心中一动,立时便知他此行来意,不动声色地拿过书卷,细细看了一遍。
林见虹正色道:“敝派周堂主愿与将军结盟。若是将军能助我们,将这些人一一除掉,我们不仅收回诛杀令,再不与将军为难,令尊与无宁堂之间的恩怨,也就既往不咎。不知将军肯否?”
宋云程死死盯住李延青,想看他究竟是喜是怒,却不料他仍是一副面无波澜的神情,将名单慢慢卷起,伸手凑到烛火之上,火舌骤吐,顷刻间将纸张烧灼成灰。
林见虹惊道:“将军这是何意?”
①关于郭子仪哪一年参加武举,有考证为开元四年,作者杜撰为开元十二年
②一钧为三十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