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斯里,即是今日埃及开罗的古称。虽然距中国有数万里之遥,但埃及文明最为古老,宋时中原就对其有耳闻。宋人赵汝适的《诸蕃志》,周去非《岭外代答》皆有记载。《诸蕃志》中《勿斯里国》一条有谓:“勿斯里国,属白达国节制。国王白皙,打缠头,著番衫,穿皂靴。出人乘马,前有看马三百匹,鞍辔尽饰以金宝,有虎十头,縻以铁索,伏虎者百人,弄铁索者五十人,持擂棒者一百人,臂鹰者三十人,又千骑围护,有亲奴三百,各带甲持剑,二人持御器械导王前,其後有百骑鸣鼓,仪从甚都。”不过赵汝适并不曾亲身去过勿斯里,只是身任泉州船舶司官员时,从远来番商口中听得。周去非的《岭外代答》更是采前人传闻而成,记勿斯里国有谓“秋露既降,日出照之,凝如糖霜,采而食之,清凉甘腴,此真甘露也。”其实这里的甘露就《圣经》里的“吗哪”,周去非乃是辗转从景教徒口中听得,以讹传讹,只道是勿斯里特产。
勿斯里地处亚非两大洲交界,北临地中海,南接红海,为八方幅辏之地。自上古时起,埃及先后有三十一个王朝。第三十一王朝,即是出过艳后克利奥帕特拉的托勒密王朝。托勒密王朝被罗马帝国所灭后,就一直是罗马属地。公元395年,罗马帝国分裂为西东两大帝国,勿斯里归属东罗马帝国。两百多年后,大食名将阿慕尔率军西征,建新都弗斯塔德,即是今日的开罗,此地又成了大食倭马亚王朝的属地。后来又经过阿拔斯王朝、图伦王朝、伊赫什德王朝、哈木丹尼王朝、法蒂玛王朝,一代名王萨拉丁创立了阿尤布王朝。
萨拉丁英明宽厚,在他治下,国势日强。欧洲诸国屡发十字军远征,欲夺回圣地耶路撒冷,总不能越雷池一步。英吉利有名的狮心王理查兵临耶路撒冷,屡攻不克,最终理查嫁妹于萨拉丁之弟阿迪勒,换取和议。
萨拉丁去世后,诸子相争,阿尤布王朝国势日衰,勿斯里由其子阿齐兹继承。三年后,萨拉丁之弟阿迪勒灭阿齐兹,夺得埃及。阿迪勒颇有乃兄之风,埃及一带还算太平,但阿迪勒,诸子亦相争不休,阿尤布王朝更加衰落。待阿迪勒之孙撒列哈去世,其子突兰沙继位,旋为撒列哈偏妃舍哲尔所弑。舍哲尔是女奴出身,立幼主艾什赖弗,僭称埃及女王,八十日即嫁于马木留克苏丹艾伊贝克,阿尤布王朝就此灭亡,勿斯里进入了马木留克王朝。
艾伊贝克死后,大将古突兹又废幼主曼苏尔?阿里,篡夺王位。此时正值蒙古西征,古突兹败蒙古旭烈兀部将怯的不花,战后却被大将拜伯尔斯所弑。拜伯尔斯在位时,马木留克王朝进入极盛,开始进攻十字军诸城,屡拔之。拜伯尔斯死后,王位又被大将盖拉温篡夺。盖拉温在位之时,马木留克王朝修好于四邻,总算有了十年太平。盖拉温死后,其子艾什赖弗再起刀兵,进攻十字军城堡。艾什赖弗死后,其弟纳绥尔即位。纳绥尔骄奢淫逸,国中赋税极重,当时埃及又有七年黑死病,死者无算,纳绥尔是十余年前去世的。他死后,国中大乱,此后四十二年间有十二王相继继位。废立如此之频,以至于边远之境都不知现在的苏丹是谁。名义上苏丹仍是国主,其实国中诸侯割据,百姓苦不堪言,苏丹政令形同虚设。只消有点实权的,就自划疆域,各成势力。
这一天的黄昏,尼罗河畔有一队人马沿河缓缓而行。这里是埃及第二王朝孟斐斯古城的遗址,大大小小的金字塔极多。第二王朝距今已有近四千年,那些金字塔经历数千年风吹雨打,虽不曾全然颓圮,却也破败不堪,在夕阳下显得极为萧索,只能依稀看得出昔日的繁华。
马队中,有一个骑士回头望了望尼罗河西边远处的金字塔,忽然长叹。他边上的一个骑士听得他的叹息,笑道:“伯多禄,这些异教徒的王陵又值得你叹什么气?”
这名叫伯多禄的骑士也不过三十余岁,生得甚得清俊。他转过头道:“雨果,那个……东西真会在这里么?”
那个叫雨果的骑士沉吟了一会,道:“这是佩恩斯大团长当初从圣城取得的手卷中记载,定然不会有错。”
“这许多年来,难道还在么?”
雨果笑了起来:“难道你不相信神示?”
说到神示,伯特兰没再说话。此时最前面的骑士回过头来,高声道:“下马。”
现在已是晚祷之时。对于这些虔诚的信徒来说,晚祷是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他们在尼罗河边拴好了坐骑,排成了一个方阵,齐齐跪下,却拔出了腰间长剑拄在地上。这些人虽然都带着矛锤、长枪这些长兵器,身边却也带着长剑。他们的剑剑身甚阔,几乎与双手剑相似,但较双手剑都要短一些,也都是用单手握着。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他们低低念诵着。这些话中满是悲天悯人的情怀,但在这些人念来却似带着刻骨的仇恨。好在边上并没有旁人听到,否则定然不相信他们念的是主祷文,只道是些复仇的话语。伯多禄念到“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时,心中不由颤动了一下。
主祷文并不长,很快就念完了。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后,这些人收好剑,各自拣地方坐了下来。雨果刚要坐下,那个领头之人向他招手道:“雨果,过来。”
雨果走了过去,行了一礼道:“托马斯队长。”
这个名叫托马斯之人生得极是孔武有力,满嘴都是虬髯。他大口大口啃着个干面包,含含糊糊地道:“东北边有些异教徒跟我们一段了,叫大家快点吃,吃完了好干活。”
雨果知道这托马斯诨名是苏格兰之鹰,眼力极好。听得说有异教徒要来,他略略一怔,道:“多少人?”
“六十多个,只有四匹马,他们定然是看中我们这些马了。”
托马斯看了看已被牵到一处的战马,笑了笑,把最后一块面包扔进嘴里,又喝了一口酒。现在的勿斯里是个没有法律和官府的地方,一切凭实力说话。他们人人都有坐骑,而且都是些好马,这种骏马每一匹起码可以卖上五六千第尔汗(银币名),托马斯这匹更是神骏,据说是当初纳绥尔苏丹爱马的纯系后裔,而纳绥尔那匹马价值高达三万第尔汗。不说他们身边的财物,单是这十余匹马,就值得让那些人铤而走险了。
雨果的眼里闪出一丝杀气,道:“要冲锋么?”
“不,等他们过来。”托马斯把最后一点酒倒进了喉咙里,“等一下先杀四个骑马的,其余的就一个都逃不掉了。”
如果先发制人,固然要省力点,可是那些人一定也会有逃跑的。托马斯要的不是俘虏,那些人都是些穷汉子,付不出赎金来,他要的就是杀戮。雨果道:“好。”
天色已黑了下来,此时东北方那些人正在接近。那些人是活动在此间的强盗,打家劫舍,来去无踪。他们尽是精壮大汉,寻常过往商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是苦于马匹太少,有时明明发现了商队,就是追不上去,所以总也干不了大买卖。对于他们来说,眼前这十几个骑士实在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只是这些人身边带着武器,骑在马上时他们不敢,只能趁夜色突袭。此时见那些人横七竖八地躺着休息,全无防备,还生起了几堆火。尼罗河畔夜风甚大,风助火势,这一片火光更加显眼。这些人胜券在握,却也不敢大意,一直小心接近。此时相距已不过二三十步,他们也不再躲藏,呼喝一声,齐齐冲了过来。
他们要的是马,但这些人也不能留。这般打一个措手不及,就算那些骑士全是军人出身,一般难逃此劫。他们冲得极快,一个个手执弯刀,一眨眼就已到了十几步开外,正待手起刀落,只消片刻,那十几匹马就全归了自己时,眼前这些一直懒洋洋休息的人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翻身跳上了马。
他们要逃!
这是强盗的第一个念头。到了嘴的肉怎能再吐出来?他们冲得更快。十几步路,又一直是在狂奔,当真只消一眨眼的功夫。也就是眨了眨眼,那些骑士中已有五六人迎面冲来,只一个照面,惨叫声接连而起,四个骑着马冲得最快的强盗就翻身掉下了马背。这些强盗还没回过神来,那五六个骑者已冲阵而过,到了他们身后。
做强盗的,刀头舐血,死几个人也是常事。他们根本没有多想,反倒聚集得更紧。有五六匹马逃走了,还剩下一半,这几匹马再不能丢了,剩下的人更是一拥而上,生怕接下来那些人再逃。哪知剩下的这几人忽然齐声呼喝,毫不慌乱,又冲了上来。
那些骑士喊的是拉丁文。有个强盗却会说点拉丁文,一听这声音,脸一下变得煞白。
他们喊的这句话,是“天意如此”的意思。短短几个字,却让这强盗魂飞魄散,他嘶声叫道:“他们……他们是圣骑士!”
别的强盗正对眼前这些人出乎意料的强悍而吃惊,这强盗的叫喊却如一把刺入他们心口的快刀,一下让他们全都惊呆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在勿斯里这块荒僻之地居然出现了十多个圣骑士。有几个还不相信,但不等他们回过神来,眼前这些人又从阵中穿过。此时原先冲出去的那五六个人却回过马来,重又往回冲锋。这两波人就像两把咬合得极紧的刀刃,只这一波冲锋,六十多个强盗已经死了二十多个。
逃!强盗们终于彻底崩溃。骑士的这一轮迅雷不及掩耳的反攻简直如狂风骤雨,他们前冲之势未竭,就已有一大半横尸在地,而尸体大多残缺不全。这十几个骑士的战力,简直就像一支数百人,乃至上千人的军队。这些强盗原本觉得自己人数占了绝对优势,眼前这十几个人一定马上就会逃散,等发觉要对付的是圣骑士,立时全无战意,只想着能不能逃走了。
他们只有四匹马,而四个骑者在第一波反攻中就已被杀,剩下的哪里比得上疾驰的战马?那些骑士在人群中来回冲杀,鲜血飞溅,残肢断臂也不时被甩了起来。只一两个来回,那六十多个强盗已经被杀了四十多个,还剩二十几个是动作最为敏捷的,情知若是聚在一起定会被一网打尽,已在四散逃开。可是他们逃得虽快,马匹却更是快,那些骑士的来回交错更是极有章法,便如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几个逃得最远的反倒先被斩杀。
这些山贼中有一个颇为乖觉,见势不妙,马上掉头就跑。别个都已被斩杀,就是他跑得最快,有两个骑士向他追去,哪知这山贼脚力极健,奔跑极速,竟然不下于快马,原本就拉开了一段距离,后面两匹马追得虽快,却没能拉近多少。那山贼已冲到了尼罗河边,咬了咬牙,便要向河中跳去。他跑得再快,终究没有马匹有长力,再追一程总会追上的。现在尼罗河虽然正在涨水期,河水甚高,但水势并不甚急,这山贼的水性却也不比他的脚力差,只消跳进河里,多半能逃出生天。
那山贼见死里逃生,终于保住了性命,心下不由一宽。也正是这时,却听得身后有个骑士厉喝一声。这声音离得甚远,那山贼也不在意,猛地向河里跳去。
“砰”一声水响,那山贼忽然见一把长剑从身后飞来,正插在他面前的地上,而一个无头的身体却一直跳进了河里,不由一怔,忖道:“这是谁?妖怪么?”
突然发现一个没脑袋的身体跳进河里,这情形着实诡异。只是这时候也由不得他多想,这山贼正待也向河中跳去,却觉四肢空落落的,竟是丝毫都用不出力来。他大吃一惊,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见地面正急速向他压来。
是压来,而不是摔倒。这等感觉他从来不曾有过,而这地面压到他的脸上时又并没有预料到的那般沉重,而随着一震,他的下巴又碰到了地面。
到了此时,这山贼终于明白过来同,那一剑竟已将他的脑袋砍落了。因为他的身体向河中跳跃之势未绝,虽然脑袋飞了起来,但身体还是跳进了尼罗河里。他想通了这一层,吓得只待狂叫,但哪里还发得出声音来?眼前也像起了雾,看到的一切越来越模糊。
一匹马到了这人头的跟前。马上骑者欠了欠身,拔起那柄插在地上的长剑,向地上的人头一拨。像一块石头,那山贼的人头被扔进了河里。马上那骑者看着尼罗河水,将长剑收回鞘内,掉转马头向回走去。
此时托马斯勒住了马,喝道:“雨果,你点点数,有多少人头。”
点数有几种方法,他们用的是最直接一种,就是把人头斩落后聚到一处。有五个人跳下马来,拔出腰刀一个个地将人头斩落,其中有些强盗尚不曾死透,刀子斩落时又发出一些惨叫声。过了一阵,雨果带着马过来道:“六十二个人头,一个不少。”他刚说完,那个追出去的骑士在一边道:“那就对了,有一个我已扔进了河里。”
一个都没剩。托马斯想着,扫了一眼遍地的尸首,道:“把他们扔进河里吧。”
六十三具尸首,要埋的话非挖一个大坑不可,他们也没这个功夫。托马斯话音刚落,自己先跳下马来。强盗全军覆没,但这十几个骑士却连半点伤都没受。一行人将一具具尸首推进了尼罗河里,连人头都扔了下去。一时间河中“扑通”之声不断,泛起的浪花都成了血红色,转眼就全被滔滔河水吞没了。
雨果将手中一个人头扔进了水里,见一边的伯多禄面上有些不忍,轻声笑道:“伯多禄,你还同情这些异教徒?”
伯多禄抬起头,淡淡道:“他们虽是强盗,难道非要杀得这般干净?”
这时托马斯拖着一具尸体过来,耳边刮到了伯多禄的话。他厉声道:“这些人如果全是马木留克禁卫军,或者我们只是些商人,那我们同样一个都不会活下来。”
马木留克王朝恐怕是天下最为尚武的一个王朝了。从第一代的艾伊贝克开始,几代苏丹古突兹、拜伯尔斯全是奴隶出身的军官,马木留克一词的本意正是“奴隶”。因此马木留克人只要生下男丁,就自幼习武。马木留克骑兵天下闻名,一律身披锁子甲,手持长矛,腰挎钢刀。当初蒙古骑兵纵横天下,从东到西没一个敌手,就是在远征埃及马木留克王朝时曾大输过一阵,连主将怯的不花都战死了,可见马木留克骑兵之强。伯多禄不再多嘴,帮着雨果将一具尸首扔进了河里。看着河中载沉载浮的尸首,他喃喃道“土归于土,尘归于尘。”
伯多禄是刚到勿斯里来的。在他的故乡正值黑死病发作,每天都有人死去。留在家里,不知哪一天就染上了黑死病,因此来到这遥远之地碰碰运气。没想到这里的黑死病虽然十几年前就已发作过了,可是这里当真算得上无法无天,只怕死的人和黑死病最严重时不相上下。
他想着,一只手不由得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
托马斯也没注意他在做什么。将尸首全都扔进河里,他对雨果道:“东西都在了?”
雨果道:“就在那边。”
这伙强盗打家劫舍过日子,死后的尸首却也被这些骑士搜了个遍。虽然东西不多,但他们身上的一些银币手饰都已被搜刮干净。此时那些东西都被堆成一堆放在中间,也不算多。托马斯道:“不多的话,你便登上了帐,过后再分。”
雨果答应了一声,忽然道:“托马斯队长,再过几天就要进入努比亚了,他们能安全上来么?”
他们原本是在红海尽头的一个小港口等候消息,没想到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正在焦急之际,突然有个赶得精疲力竭的水手前来报信,说他们的船因为失事迷航,错在木骨都束上岸,此时正从陆路穿过埃塞俄比亚而来。本来想从阿克苏姆向西北到马萨瓦港搭船而来,没想到此时努比亚一带有小王国叛乱,马萨瓦港已被封锁,根本无法进入,只能从陆路北上。努比亚是北非红海沿岸埃及与埃塞俄比亚之间的一个古国,大致是今日苏丹东北一带。从阿尤布王朝起,努比亚与埃及就征战不休。当马鲁留克王朝建立,当时的努比亚国王大卫更曾与拜伯尔斯有过一场恶战,结果努比亚大军不敌马木留克骑兵,努比亚副王埃帕克以降大批努比亚高官都被俘虏,押到勿斯里后处死。大卫死后,子侄因争夺王位而大乱,大卫之子谢坎达逃到勿斯里向拜伯尔斯割地请援,马木留克王朝遂出兵南下,扶持谢坎达继位。只是谢坎达本是个傀儡君主,毫无治国之能,借马木留克之力勉强继位,国中却持续大乱。过了这些年,马木鲁克王朝已是自顾不暇,努比亚国中更无宁日。马萨瓦是努比亚与埃塞俄比亚交界处的良港,在这个乱世,为争夺此港,战争更是三天两头不断,红海西岸几乎总是漂满尸体。好在埃塞俄比亚眼下虽然也不算太平,总算内陆尚属平静。可是过了阿克苏姆进入努比亚地界,沿途强盗土匪就多如牛毛,比勿斯里更乱了。此事他们策划许久,万万不能出差错,本来也觉得万无一失,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万一的乱子就让他们赶上了,报信之人赶路赶得太急,话都没说完就已死去,此时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南下接应。好在那人说这些人北上时会沿尼罗河而来,只消在尼罗河东岸而行,便能遇到,雨果最担心的就是找到他们之前这些人先被强盗劫掠,杀了个干净。
托马斯道:“天意如此,神会保佑他们的。”他看了看周围,虽然地上还留着点血迹,但用不了几天,就谁都不会知道这里曾有过这一番杀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