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努力当爹第六十六天:
苏辂在铜匦任职不久, 但他看了几乎所有留存的卷宗, 深刻地明白在发榜期间,到底能有多少举子,对于自己的考试成绩表示怀疑。
虽然铜匦初始设置的职能多种多样,但真正被大多数举子拿来用的只有收费查考卷。
流程十分简单,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举子给了足够的钱, 就可以看到自己被誊抄出来的那份考卷,只能当场在有别人监督的情况下看, 不能带走。由于觉得“自己的名次,配不上自己‘精妙绝伦’的答案”的举子实在是太多, 查考卷需要的钱逐年递增,但依旧有头铁的人不信邪, 非要要来交钱看一看。
还别说,有时候真的会看出问题,这个时候就要交另外一笔更多的钱,来调出考生自己作答的考卷, 验证答案了。
这个流程所有铜匦的人都已经熟悉到了麻木。
当许桂来铜匦申报,觉得自己的名次有问题时, 在铜匦临时被调派来主事的人, 都懒得抬眼看眼前的小书生,只让对方去一边排队领号,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准备好钱、贡院间号以及籍贯证明, 等轮到他就给他办。
许桂其实也是有点懵逼的,没想到来铜匦的会有这么多举子,其实还有一些认识他的人在窃窃私语。
“这许桂考了前二十,能入殿试,还不满足吗?”
“他是首辅的弟子,心气高着呢。”
“啧。”
就在这时,苏辂正巧路过前厅,与许桂对视了个正着:“许桂?你怎么在这里?”苏辂上前,耐心地对许桂问道。
“我觉得我的名次有问题。”许桂如实回答。
“哦。”苏辂觉得他懂了,抬手摸了摸小朋友的脑袋,“今年的题目是有些偏,与你平时在首辅大人那里练的题肯定有差别,这都是正常的。我相信你殿试的成绩会更好。不过一个会元没有得到而已,别沮丧。”
简单来说就是,没事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其他不认识苏辂的人,则心想着,为什么你可以把“得到会元”说得这么轻松,你谁啊你?直至被科普,这是当年连中三元、在殿试上被天和帝钦点为状元郎的苏辂苏大人,所有人这才闭了嘴,那确实是可以不把会元放在眼里。
许桂摇摇头:“不,我不是觉得我的名次低了,我是觉得它太高了。”
“……哈?”不少人都没忍住,发出了来自内心深处的诧异,你特么再说一遍,你觉得什么?
苏辂看了那么多年的卷宗,只有觉得自己的实力被低估的,从没有谁是来说自己的名次被判高了,希望能重新审核的。
从未有一个!
“你确定要重查?”苏辂都忍不住暗示许桂冷静。同为池宁庞大家族的一分子,苏辂虽然和许桂不熟,但对许家这小孩的印象还蛮好的,池宁也拜托过他照拂一二,他答应了。苏辂怎么都没想到,他对许桂的照拂,会用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你和家里人商量过吗?我可以当你没有来过。”
在场的其他人心中再不服,也只能酸溜溜地想,有认识的人真好啊,脑抽都有反悔的余地。
铜匦的主事人今天基本都在,他们正准备和苏辂这个掌事开会。会议还没开,就遇到了许桂这么一个奇葩,虽然看上去大家是在各干各的,实则耳朵都恨不能贴到苏辂身上。
不过他们也基本都知道苏辂和许桂曲折的亲戚关系,觉得这事大概真就会不了了之。唉,没有瓜可以吃,就很伤。
“不管商量的结果是什么,我都坚持重查。”许桂坚定不移地看着苏辂,他知道苏大人是好意,也很感谢对方这么为他着想,只是他是不会放弃的,“我的卷子是白卷,怎么会有这么高的名次?还请大人帮我。”
“!!!”这一回是真的震惊了所有人,手里的瓜都掉了的那种。
苏辂则是终于懂了,这是个阴谋,那他也就不劝了,毕竟说实话,许桂没什么好算计的,整这么一出,肯定是冲着池宁去的。在拐着弯的亲戚和干爹池宁之间,苏辂肯定是只会选择保池宁的。也因此,苏辂对许桂更有好感了,懂得不给长辈添麻烦,是个好孩子。
“什么,还有这种事?此话当真?你与我细细说来。”
苏辂在演戏方面的才华是天生的,几乎满级,不管心里怎么想,从他脸上表现出来的,只有“绝不徇私”的义正词严。他还特意决定在大厅里就让许桂说清楚,找个见证,越多越好。
许桂也是有备而来,表述流畅地如实说了始末,并把御医脉案的抄写样本等一系列证据,一并交了上来。
去调誊抄版本的官员,抱着许桂的卷子回来了,大家都看到了那上面满满的答案。
“找原卷!”苏辂也懒得再废话,等原卷抱出来,还是一样的答案。
但许桂说自己当时的考卷是空白的,那就很容易做手脚给填满了。许桂在铜匦正厅,当场留下了自己的笔迹,与那原卷上答案的笔迹确实是略有出入,只能说原卷上的字迹形似而神不似,颇有些东施效颦的味道。
由于情况实在是太过特殊,最终连草稿都一并翻找了出来。
果然,草稿上的笔迹才是许桂的,那上面的内容,也远比答卷上的要惊艳许多。但草稿上的内容并没有写完,看了前半部分的主事们纷纷替许桂觉得遗憾:“可惜了。”
“我们一定会彻查。”还是由苏辂起头,对许桂做出了承诺,“在结果出来之前,还请你在家中等候。”
因为铜匦当时人实在是太多,许桂都还没走回家,他的事便已经在各衙门之间漫天飞舞了起来,关注度高得可怕。
实在是这事太过罕见。
自己的卷子被判了高名次,不仅不在家里偷笑,还自己举报自己?哇,这是什么操作,疯了吗?最主要的是,这名次还真的有问题。
王洋听到消息时,这才明白了池宁来道歉,到底道的是什么歉。他误以为池宁是知道了许桂决定举报自己的事情之后,才来登门致歉的。别的官员都小心翼翼地看着首辅大人,生怕他被他小弟子的操作气死,但其实王洋并没有生气。
甚至,在王洋的内心深处,他觉得许桂做得很对。
不管这事是不是针对谁的阴谋,许桂既然没有答卷,那就不应该得到这么高的名次,他必须说出来,否则就是对别人不公平。
因为身体情况而遗憾错过科举的人比比皆是,他们也并没有要求过什么特殊优待,不是吗?
一如王洋内心深处,始终藏着一个想当辅佐明君的贤臣的心愿一样,他哪怕老了,那股子胸中的书生意气也并没有消散。他不仅不责怪许桂,反而更加欣赏起来,觉得此子颇有自己当年的风采,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勇气站出来拒绝唾手可得的好处的。
连带着,王洋觉得池宁也很不可思议。
池宁很多往上爬的小心思,王洋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一直秉承着水至清则无鱼的态度在结交宦官,他能忍下池宁那些自私与对权力的渴望。
但现在,王洋不得不反省自己,是不是还是对宦官这个阶层有太多的偏见,才会觉得池宁与其他人也一样。明明是不一样的,他也曾为池宁在无为殿前的挺身而出而感到震撼,怎么还会觉得池宁与旁人同流合污呢?
思及池宁如今为了本与他无关的钱小玉而奔走,以及默许许桂这样堪称自毁前程的行为……王洋终于得出了结论,池宁这是一股十分难得的宦官群体中的清流。
如果池宁知道王洋在想什么,他大概要笑死,并告诉对方,侮辱谁呢,老子就是个坏人,并不想当好人,谢谢。
但池宁并不知道王洋在想什么,只能就这么被误会了。
王洋一锤定音,给许桂的事情定了性:“老朽也很好奇,这白卷上是怎么多了与草稿不同的答案,许桂又是怎么考入前二十进了殿试的呢?若是为了我或者池督主的面子,大可不必,我们也没有要求过谁来暗中关照许桂,看他的草稿就知道,他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入殿试,今年出了中毒的意外,三年后再战就是了,为什么要急于这一时?”
最终,由于事情实在是太过特别,这事就这样被闹到了朝堂之上。当念平帝问王洋时,他还是那句话——他们问心无愧,只求彻查。
念平帝听到王洋的话后,脸都青了,难看到了不忍直视。
等下了朝,据说念平帝还没走出无为殿,就发了好大的火气,压都压不住的那种。他想大声辱骂让他如此憋屈的人,又根本不知道该从谁骂起。
为什么事情的发展会这么奇怪呢?
这许桂是怎么回事?!
但事已至此,念平帝也只能装作对背后的事情一无所知,并点头同意成立了以铜匦为核心、三司为辅助的专案调查组,一定要把事情的始末查个清清楚楚!
自己查自己,就很刺激。
与此同时,江之为也在私下为池宁调查着事情的真相,并很快找到了答案。
“这事的起因,要是其他人,还真的有点难查,也就是我了。”江之为一边牛饮着池宁这里的好茶,一边还不忘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地对俩师弟说着自己的辛苦,“你们知道是谁下的毒,又是怎么下的吗?”
池宁和俞星垂一人分坐一把太师椅,谁也没发给师兄当捧哏,因为……
“与那邢家小儿无关,他真的只是碰巧和小桂站得近而已!”江之为会自己忍不住的直接说出来,他根本不明白卖关子的精髓。
邢家当初是真的不敢生事,怕极了池宁。
池宁勾唇,“邪魅”一笑,对两个师兄一拱手:“承让,承让,我也就是一般邪恶。”当宦官的,就没有不希望别人怕自己的,因为在他们成长的环境,怕本身就等于是一种尊重了。池宁从小就立志要当所有的噩梦,如今也一直在努力。
当然,邢家这么怂,也是因为才到任上不久的邢尚书,终于知道了只有大佬们知道的秘密:王诗是王洋的侄孙女。
邢尚书生怕被首辅秋后算账,于是就做了和念平帝一样的选择——立刻怂了。
“嘿,那帮孙子还在围着邢家查呢,查到老,他们也查不到邢老头就是这么一个怂货啊。”江之为有点记恨念平帝竟没把他并入调查组。他在宪台三年来的功劳有目共睹,念平帝这个小心眼却不愿意让他加入专案调查组,呵,后悔去吧!
“我觉得念平帝就是怕你查出真相,才有意把你排除在外的。”池宁安抚了一下自家炸毛的师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你能力的肯定呢。”
江之为爽了,这才继续说道:“别人查不到,是因为有执在作祟。”
有了上次左家庄的事情,池宁就求原君给他师兄江之为开了个长久的慧根,让他和他一样能够看到执,既能保护自己,也方便查案。
江之为去贡院转了一圈,就什么都明白了。
“有人要利用执作祟,准备给邢家那小子下药。但这个傻逼执下错了!”江之为提起来就生气,千防万防,傻逼难防。
邢才子在京中可谓是树敌无数。他当初没报复许桂,也有他已经自顾不暇的原因,他随父亲搬入雍畿后,到处与人辩论,那得罪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他恃才傲物,觉得自己在地方书院有多了不起,殊不知在雍畿这鱼龙混杂的天子脚下,最重要的永远不是才学,而是关系。
这么说来其实挺可悲的,但每个王朝在建立百年后,总要面临这样盘根错节的问题,很难大刀阔斧地改变。
因为这终究是一个讲人情的社会,法外都要容情,遑论其他事情。
邢才子本应该为他的不会做人付出代价,却因为执的不可控,而闹出了如今的乌龙,与邢才子站得挺近的许桂就倒霉催地代为受了一回过。但也是因为这个毒,许桂才可以自证,他交的真的是白卷。一个手抖得连草稿都无力写完的人,又怎么可能去碰真正的卷子?
脏污考卷,在大启也是一项罪名,轻者下次不能再考,重者有可能被定性为对陛下的不尊重。没有人会冒这个险。
一饮一啄,谁也说不清楚命运到底有多弄人。
调查组看不到执,查来查去,自然也只能查出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