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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辑追风的女儿

  月下一支清冷的百合,在乐曲声中,徐徐地开了花。

  一树一树梨花开

  只有记取了死亡,才真正懂得,活着,是一件多么幸运与幸福的事。

  多年以前,在那个春风拂拂的季节里,在一树一树梨花开得正灿烂的时候,我们第一次触摸着了死亡。那年我们都是十七岁,梨花一样的年龄,梨花一样的烂漫着。

  被死亡召去的,是个和我们一起吃着饭上着课的女孩子。女孩子姓宋,人长得纤弱细巧,犹如宋词里那个弹箜篌的。平时成绩不好也不坏,与同学的关系不疏也不密。

  是在一个阳光融融的春日上午,她没来上课。平时有同学偶尔缺半天一天课的,这挺正常,所以老师没在意,我们也没在意,上课、下课,嬉戏打闹,一如往常。但到了午后,有消息突然传来,说她死了,死在去医院的路上。是突发性的脑溢血。

  教室里的空气,刹那间凝固成稠状物,密密地压迫着我们的呼吸。所有正在热闹着的语言、动作,都雷击般地僵住了,严严地罩向我们的,不知是悲、是痛,还是悲痛的麻木。更多的是不可思议——怎么死亡会离我们这么近?

  别班的同学,结队在我们教室门口探头探脑,那个女孩子的死,使我们全班同学成了他们的同情对象。我们惶恐得不知所措。平日里的吵吵闹闹,在死亡面前显得多么无足轻重。我们年轻的眼睛互相对望着,互相抚慰着。只要好好活着,一切的一切,我们原都可以不计较,原都可以原谅的啊。

  死亡拉近了我们,我们团团围坐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轻抚着有关那个女孩子的记忆:我们知道了下雨天,她会把伞借给别人;知道了她常常把好吃的东西,带给同宿舍的人;知道了她曾把身上的毛线衣脱下来,给患感冒的同学穿;知道了她的资料书总与他人共享;知道了她很少跟别人生气,多数时候都是微笑着的……回忆至此,我们很有些恼恨自己了,怎么没早一点儿发现她的好呢?我们应该早早地和她成为好朋友,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乐的啊。我们第一次触摸到了死亡时,也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珍惜。

  后来不知谁提议,我们全班同学一齐去送她。她家住在梨园边上,她的棺材,摆放在梨花深深处。因当时殡葬改革刚刚兴起,按规定,她也必须实行火化。她的家人不舍得让她化成灰,偷偷把她用棺材装了,藏到梨园里。

  我们有些浩荡的队伍,像搞地下工作似的,在一树一树的梨花底下穿行。一枝枝累累的花朵,碰着了我们的头、我们的身子。这样的举动,减缓了我们的悲痛,以至于我们见到她时,都异常冷静。我们抬头望天,望不到天,只见到一树一树的梨花。在梨花堆起的“天空”下,她很安宁地躺着,熟睡一般的。梨花映白了她的脸,她看上去,很美。我们挨个儿走过去,跟她告别,满眼都是雪白的梨花。恍惚间,我们都忘了落泪。

  后来,我们走出梨园,她的父母在旁人的搀扶下,佝偻着身子,哭哑着嗓子,向我们一一道谢。那飘忽在一片雪白之上的无助,那锥心刺骨的痛楚,震撼了我们年轻的心。事后,我们空前团结起来,争相去做她父母的孩子。每个星期日,我们都结伴去她家,陪她的父母聊天,帮她的父母做家务,风雨无阻。这样一直延续到我们高中毕业。

  多年以后,我们早已各奔东西,不知故土的那片梨园还在不在了。若在,那一树一树的梨花,一定还如当年一般灿烂着吧?连同那些纯洁着的心灵。记忆里最深刻最永久的一页,是关于死亡的。只有记取了死亡,才真正懂得,活着,是一件多么幸运与幸福的事。

  相见欢

  青春的回眸里,怎么能少了一朵花的香呢?

  花,真大,硕大。白缎子扎出来似的。人普遍称之广玉兰。它其实还有个别名,叫荷花玉兰。这叫法才真叫体己,把它的清新脱尘,活脱脱给叫出来了。它是开在树上的荷花。

  一排,一排,路两侧,高大的树上,栖落着这样的花朵。密集的绿叶之中,它的白,愈发显得醇厚、浓郁,质感嫩滑,跟新鲜的奶油似的,让人有咬上一口的欲望。

  五六月的天,小城的荷花玉兰,不吵不闹地开了,一朵接着一朵,总要开到七八月。花香顺着风飘,清清淡淡,清清淡淡。是出浴后的女子,怀着体香。因为多,人多视而不见,他们日日袭着花香走,却不知道感激谁。

  花不在意。无人留意它,还有鸟儿呢。我看见一只翠鸟,飞进花树中,在绿叶白花间,蹦蹦跳跳,幸福地鸣叫。纵使没有鸟儿光顾,也还有蝴蝶呢,还有蜜蜂呢。哪怕只为一缕拂过的轻风,它的开放,也有了意义。

  与它,不是初相识,而是再相逢。是十**岁的年纪吧,我远在外地的一座城读书。校园里走着,不经意就能撞见这样一棵树,高大,枝繁叶茂。没课的时候,我喜欢躲在二楼的阅览室看书,拣了窗口坐。窗外,一棵荷花玉兰,枝叶蓬勃得都俯到窗台上来了。什么时候看着,它都是满树的绿油油,春光永驻的样子。

  最喜花开时分。是鼻子先知道的。一缕一缕的香,从窗外飘进来,在薄薄的空气中浮动,空气变得酥软。抬头,与花朵打个照面,心里的欢喜,一蓬一蓬地开了。

  陌生的男孩女孩搭讪,是从这花开始的。

  咦,花开了?那一天,终日在一张台子后坐着、负责登记各类报刊的男孩,突然站到女孩跟前来,顺着女孩的目光,看向窗外的荷花玉兰说。

  是啊,花开了,女孩答。低头,眼光落在书上面,有些慌乱。

  我看你每次来,都借阅诗歌一类的书,你很爱诗?男孩问。

  女孩的心跳得缤纷,原来,他一直注意她的。女孩惊喜地说,你也爱诗?

  男孩点点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有时,也胡乱涂一些的。

  男孩是阅览室的收发员,来自偏僻乡下,家穷,母亲多病,他早早辍学。因了一远房表亲的关系(他的表亲在这所学校任职),他得以在此谋得一临时差事。

  女孩不介意这些,她和他交流各自写的诗。薄薄的黄昏,暗香浮动。

  也有过一两回漫步,两个人,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中,沿着一排一排的荷花玉兰走。没话找话的时候,他,或者她会说,看,花又开了好几朵了。

  于是,都仰头看花。男孩忽然说,真羡慕你们这些大学生啊。又忽然认真地看着女孩说,谢谢你,你没有看不起我。

  女孩的心里,又甜蜜又悲伤,竟是说不出的。

  也就要毕业了。女孩去找男孩道别,才得知,男孩早已辞去工作,走了。女孩看到男孩留下的诗: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路要走/感谢相遇的刹那/你的温暖/陪我走过孤独。

  经年之后,我每遇到荷花玉兰,就会想起这些来。男孩的样子早已模糊,却清晰地记得那一朵一朵的花,在我青春的枝头,黯然绽放。

  我现在任教的校园里,也植有大棵的荷花玉兰。午后清淡的闲暇里,几个孩子嬉闹着过来了,他们额上淡黄的绒毛下,望得见青嫩的血管在搏动。他们从一排花树下过,并不抬头看花。我忍不住喊住他们:

  看,那些花。

  花?哪里有?他们看看我,茫然四顾,终于在头顶上发现了大朵的荷花玉兰。他们惊叫起来,这么大的花啊!

  青春的回眸里,怎么能少了一朵花的香呢?我笑笑走开去,任他们在花树下,唧唧喳喳。

  在博鳌

  人世间最深的情、最真的爱,莫过于勿忘和记得啊。

  在博鳌,是适合过过慢生活的。

  不大的一个小镇,主街道只一条。路两边遍植行道树,那是海南最具特色,也是最为普遍的树——椰子树。人从树下走,担心着树上累累的椰子,会不会突然掉下一只来,砸着了头。又猜测着,谁去摘那些椰子呢。那么多!

  椰子树掩映下的房,高不过两三层,涂抹着大把艳丽的颜色,蓝,或黄,或红。门前或是窗下,都有花攀爬着在开。花在那里最不稀奇了,气温适宜,一年四季常开不息,朵朵奔放,色彩浓烈。三角梅多得像野地里的蒲公英。

  色彩?对,一踏入博鳌,你就像走进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里,如海底世界的斑斓,炫丽得让你眼花。海风吹在身上,都跟带着油彩似的。外地人初来乍到,满是好奇,想着那些风情的房子里,到底有些什么样的风情呢。探头去看,不过是开着小饭店,或是卖着贝壳、珍珠类的工艺品,或是家庭客栈,或就是一杂货铺子。你所知道的日常零碎,店里面都有。椰子成堆儿垒在店门口。你渴吗?渴了就坐下来吧,劈上一只,捧手上慢慢喝。

  老板娘会陪着你坐,笑眯眯地问你从哪里来。你要问的话,比她的多得多,比如这个小镇为什么叫博鳌。她会告诉你,鳌是一种神龙,且给你说上一段相关的传说。还辅之以别的传说,像女娲补天时,投下的圣公石,正好落在万泉河的出海口处,世世代代护佑着博鳌人。你后来查资料得知,“鳌”,是代表各种鱼类,跟“博”连在一起,是指鱼多鱼肥的意思。当年,这里最早的居民——疍家人,行走于水上,许下这美好的愿望,繁衍生息。

  你觉得那老板娘可爱,她对于传说,那么深信不疑,且引以为豪。因为爱,才有自豪吧,这种情感,你也有过。你后来又跑去问她买一只椰子,五块钱。你坐在她的店门口,听她告诉你,现在来博鳌定居的外地人很多。这里冬天不冷的,气候好着呢,适合人居住,她说。又告诉你,哪里好玩,哪里有好吃的。她说了很多,你也记不住,只是笑笑,点头。

  你其实不想去哪里玩,那些新开辟的旅游景点,人太多了,你对它们兴趣不高。连博鳌论坛会址你都没有去看。你很愿意就这样捧着一只椰子,让自己还原成庸常,与时光对坐。你不急着赶路,它也不急着要走,就这样,都慢下来了,椰子汁的天然奶香,在你的舌尖上打着滚。

  喝饱了,沿着主街道闲步。主街道不长,一呼一吸之间,也就走到头了。主街道上有一家老房子,用斑驳的石块做着外墙。从外围看,老房子很像一艘小木船的船舱,也不知是哪一年的。裸露的台阶上,陈列着一些小花盆。墙角边,也有一大捧的花在开。红花朵,和黄花朵,一律地撑着笑,叫不上名字。老房子里的陈设,相当古董了,甚至有过去的留声机和老唱片。你要上一杯“歌碧”,慢慢啜。歌碧是当年南洋的老华侨们带来的,说白了,就是咖啡,有加奶的,和不加奶的。经当地人一演绎,变得风情得不得了。倚墙摆着老钢琴。旧的实木桌上,搁着从前的琉璃台灯。你坐在那里,似乎也成了一个古旧的人了。

  街道的尽头,是南海。海浪拍击,日夜不停息。你很容易就想起那句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那里,三江交汇的自然风光,是很值得一看的。三江分别是万泉河、九曲江和龙滚河,在亮如银箔子的日光下,江水河水,还真是分不清了。一条狭长的沙洲“玉带滩”,把万泉河和南海隔开,一边是风平浪静的万泉河,一边是烟波浩渺的南海。一如娴静女子,一似鲁莽大汉,相互交映,实属奇观。

  如果你还想寻点静,就去“海的故事”里坐坐好了。那些像小孩子用蜡笔画出来的院子和房子,傍海而居,拙朴生动,稚趣十足。你人尚未踏进小院子,一抬头,看见门楣上书俩字:勿忘。心里动一动。进来,扭转身,看到反面书的竟是:记得。人世间最深的情、最真的爱,莫过于勿忘和记得啊。

  你要杯白开水,或劈开一只椰子,坐在屋内,或坐在屋外,都行。眼中的一切,都是斑驳得恰到好处的。海风吹来,拂动起挂在屋旁的破渔网,你仿佛也就要出海去了。

  追风的女儿

  月下一支清冷的百合,在乐曲声中,徐徐地开了花。

  《追风的女儿》是陈悦经典的箫笛之作。第一次听到它时,我信了一句话,音乐,会在一瞬间洞开人的灵魂。何况是用箫吹奏的呢?

  在所有的乐器中,我一直对箫怀有敬畏。我以为箫是最具灵性的,它与露珠、与风霜、与星辰、与月光、与山谷、与河流连得很近。这首《追风的女儿》恰恰如此,它把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风霜雨露统统糅合在一起了,天衣无缝。

  整首曲子听上去,不像是吹出来的,像是从灵魂深处长出来的。曲径通幽处,月下的藤蔓,伸了长长的触须,向着夜色渺茫处攀去。灵魂这时便像蜿蜒的小蛇,顺着月光的藤蔓,朝着更渺茫的夜空里爬行。那里有什么呢?莽莽苍苍,苍苍莽莽,流不尽的心事,泊不完的思念!

  应该是在满月的夜晚,应该是在高高的山巅上,应该是这样一个女子——一袭白衣,长发飘飘,手执一管长箫,幽幽地吹。月下一支清冷的百合,在乐曲声中,徐徐地开了花。风悄悄吹起,月色泠泠而下。她的发飞起来、飞起来,乐曲滑翔,像纤手在寒冬里滑过青瓷。痛也是说不清的,悲也是说不清的,只觉得沁凉入骨。

  她或许就是《诗经》里那个站成蒹葭的女子,永远的在水一方,却与爱情隔水相望。她或许就是《汉乐府》里那个被前夫所弃的女人,在前夫另结新欢了,她还跪着长问,新人复如何?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哪。夜凉如水时,谁见她独自泪洒枕巾?她或许就是宋词里那个独上高楼的女子,望不尽天涯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乐曲继续滑翔,风继续在吹。我怀疑,千百年来,那风就从没停过。因此追风的女儿,便从远古,一路追了过来,她们涉水而来,踏露而来,为爱百转千回。纵使被伤得千疮百孔,也在所不惜。

  原来,这才是女人的死穴,一旦爱上,就再难放下。正如高胜美在另一首《追风的女儿》中所唱的:“风来云也到,雨也落了。云一被风拥抱,就哭了。再也忘不了,你对我的好,被你骗到连天荒也老……”

  其实,什么都明白的,曾经的好,早已风吹云散,天荒也老。却还是要去追,用尽毕生的热情。即使追成望夫岩,千年固守在山巅上眺望,也还是要追。所以有女子抱守着一句承诺,孤单终老一生。

  所以,骄傲如才女张爱玲,在爱上胡兰成后,也不惜低下她高傲的头,倾尽小女子的温柔。最是心痛她说的那句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多傻啊!低到尘埃里,连自己也做不成了。聪明如她,亦逃不过,做一个追风的女儿。

  或许这世上,正因了这样的女子,才有了久久长长。因为爱过,所以无悔。

  谁碰疼了她的忧伤

  青山环抱中,她身后的寨子,美得像上帝遗落的一个梦。

  那是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寨。大山深深处,一群苗族人,他们住黄泥抹墙的房,吃自家种的苞谷和红薯,穿自家织的土布衣裳。有儿自小会山歌,有女从小会刺绣。如此生生不息,与大山相融相生。

  一行人坐了车去。当地导游再三强调,这个寨子,近年来才逐步与外界沟通的,很多方面还很原始,甚至野蛮。她叫我们无论言,还是行,都不要犯了苗人的忌讳。特别关照,不能给苗人小孩子东西,哪怕一元钱。苗人讲究自食其力,你给他们家小孩子东西,他们非但不感激,还会很生气,认为你教坏他们小孩子,让小孩子有了不劳而获的念想。

  山,重重叠叠,杂草遍生。我们沿着山脚下走了大半天的路,一路磕磕绊绊,走得脚酸腿胀。最后,坐船越过一片湖,顺着长满绿苔的青石板,小心地爬上去,这才到了苗人的寨子。

  一截矮墙上,传来童稚的歌声,是改版的《小城故事》:“苗寨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苗寨来,收获特别多。”我们都被这歌声逗乐了。有人紧走两步路,跑上去问:“谁教你的?”那猴子一样灵敏的男孩子,一个翻身跳下矮墙,说:“老师教的。”转身一溜烟跑了。

  整个苗寨,静。只有一幢幢灰不溜秋的房,参差错开,一律的黄泥抹墙、黑瓦顶。房与房相接处,是青石板路,曲曲弯弯,蜿蜒如蛇游。缝隙处,绿草肆意疯长。导游说,白天到苗寨,是难得见到大人的,大人们都到地里干活去了,他们每天早出晚归,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和晚饭。

  果真的,转遍整个寨子,看到的,只有孩子,和狗。那些孩子,三四岁到七八岁不等。可能是近年来见到的外人多了,那些孩子并不怕生,环绕在我们身边,亦能听懂一些我们的普通话。给他们拍照,他们会摆出造型来,而后轰笑着跑过来,看相机屏幕上自己的样子,说出“漂亮”这个词。

  唯有一个小女孩,远远落在一群孩子后。她一直不笑,神情忧郁,看上去顶多五六岁。导游却告诉我:“不对,她十岁了。”这让我惊讶。我走过去,跟她搭话,我问:“你衣裳上绣的花真好看,谁绣的?”她声音沉稳地答:“我绣的。”我夸她:“你真有本事,都会绣花了。”她说:“我八岁就会刺绣了。”我提出要给她拍照,她想了想,问:“可以带上我的妹妹吗?”原来,她留在家里,是为了照应两个年幼的妹妹。她一手搀一个妹妹,对着我的镜头站着。她的身后,是灰不溜秋的房,重重叠叠。不远处,青山苍翠。

  照片拍得不错。我让她看,我问:“漂亮吗?”她淡淡扫一眼,说:“漂亮。”脸上依旧没有笑容。后来,我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也不说话,如一朵静静开着的小野花。我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她不答,伸过手来摸我的衣裳,突然冒出一句:“你们那儿长黄瓜吗?”我愣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她倒不在意,兀自往下说:“我们这里长好多呢,可好吃了。”我认真打量她。她的眼睛避开我,望向大山外,两汪深潭水,映着几多迷惑:大山外,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它带给她五光十色的冲击,让她明显地有了不安。我突然明白了她的忧郁所在。

  我问她:“上学吗?”她摇摇头,说:“只念到二年级。”又补充:“我们这儿只念到三年级的,再念书,就要到山外的镇上去,我没去过。”

  我不敢再问什么。如果不是我们的闯入,她或许还是安静快乐的一个人,安命于大山深处的自给自足,长大了嫁一个阿哥,戴满头银饰,做人家的媳妇。我对她抱歉地笑笑,想送她一件礼物,但想起苗人的忌讳,忍忍,作罢。

  我们离开苗寨时,一群孩子跟着,一直跟到寨子外。小女孩也跟着,神情忧郁,眼睛里,汪着两汪深潭水。我们走了好远,回过头去,依稀看见寨子口,一个小小的身影,还站在那里,蓝衣蓝裤,像一朵静静开着的小野花。青山环抱中,她身后的寨子,美得像上帝遗落的一个梦。

  认取辛夷花

  寻常岁月,就这样旖旎生动起来。

  少时读《红楼梦》,是读得一知半解着的,里面的好多情节,读过也就读过了,多半记不住。然独独对第四十回中描写的“软烟罗”,记得牢靠。软烟罗,软烟罗,单单念着这几个字,就叫人浮想联翩了。何况它的颜色又各各艳丽着,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银红的。那银红的,贾母命人给黛玉做窗纱。

  真奢侈!

  我不知道,若是拿这样的软烟罗,给我家的窗子糊上,人睡在里面,会是什么样的好滋味。

  我家的窗,只留着一个窗洞,是从来不糊窗纱的。窗帘也没有。冬天天冷了,风刮进来,大人们拿一把稻草塞塞完事。其他的季节,也只用块破塑料纸蒙着。风一吹,哗啦啦作响。我读初中,有同学不经我允许,跑去我家找我。我生气得很,觉得羞耻。我羞耻着让他望见了我家的贫寒——哦,窗洞竟是用稻草塞着的。

  那时去老街,我最流连的,是那些有着粉色窗帘的窗。清晨,穿着碎花睡衣的小街女子,蓬松着头,睡眼惺忪,从有着那样窗帘的房子里走出来,款款的,去上公共厕所,我亦觉得美好。因有了那一挂窗帘,她们整个的人,都是轻逸优雅的。

  我软磨硬泡着我奶奶。给我们的房间挂上一幅窗帘吧,我求我奶奶。我奶奶想起来,当年新房上梁时,有用剩下的红棉布绿棉布。红棉布给我做了件小褂子,早穿旧了。绿棉布一直收着。她被我缠得没法,翻箱倒柜,把绿棉布给找出来,用几股棉线穿住一边,也就在房间的窗上挂上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世界被挡在窗帘外。我望着这幅绿窗帘,迟迟不肯睡,看灯光在它身上描出橘色的影子,有着一屋子的好,心里真是高兴。

  再去学校,我有了足够的资本邀请我的同学去我家玩。我说:“就是有绿布窗帘的那一家啊。”怕他们记不住,再三重复,一定记住啊,是绿布窗帘哦。

  一些年后,我读袁宏道的《横塘渡》:

  横塘渡,临水步。

  郎西来,妾东去。

  妾非倡家女,红楼大姓妇。

  吹花误唾郎,感郎千金顾。

  妾家住虹桥,朱门十字路。

  认取辛夷花,莫过杨梅树。

  我读着读着,就笑起来。诗里的女孩子实在是俏皮有趣的,还兼着有些显摆。红楼大姓妇——那是很有点钱的呀。门口栽的花树也极显品味,是芳香优雅的辛夷花,也就是紫玉兰。横塘偶遇,她相遇到意中人。临别之际,她约他去她家拜访,把她的骄傲给端出来,她说,我家就是家门口栽着辛夷花的那一家啊,你千万莫要走错了呀。

  寻常岁月,就这样旖旎生动起来。

  月下我的影子,像头年轻的小鹿

  黑夜使得一切变得纯粹,滤去了浮华,还原了本真。

  懒得脱下珊瑚绒的睡衣,我就穿着它,出门去跑步。

  每晚,我都要出门小跑一会儿,这成了我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光。

  夜色是最好的遮挡,没人觉得我怪异。我可以跳着走,蹲着走,倒着走,傍着走。我也可以踩着舞步,手舞足蹈,哼着唱着。同样的,没人觉得我怪异。

  这个时候,便是真正自由的一个人了。万千世界,都是我的。

  一路的花香、草香、树叶香,浓的,淡的,深的,浅的,缠缠绕绕。我闻闻这朵花,认认那棵草。黑夜里,它们的面容看不真切,视觉便退居一旁,味觉开始上位。闻闻吧,闻闻就知道了。这就有了再相识的欢喜。

  露珠的清澈,让人忍不住想尝上一口。风也是带着好意的,吹过来,拂过去,跟逗你玩儿似的。黑夜使得一切变得纯粹,滤去了浮华,还原了本真。它使我想起“沉淀”这个词。黑夜是最经得起沉淀的。

  拾荒的老人,单独一间小棚子,搭建在路边。应该属违章建筑吧,愣是没有人来把它拆除掉。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它都在。晚上,老人在门前拉只大灯泡,足足有二百瓦,亮闪闪的,把门前的一截路,都给照亮。老人在灯下分拣荒货。夏天的时候,是打着赤膊的。一旁的随身听里,放着河北梆子,或是陕西秦腔,一律的高嗓门,铿铿铿,锵锵锵。对老人这种重口味,我起初真是好奇得很,他是真心喜欢呢,还是借此消除寂寞?后来听多了,我竟也喜欢上那唱腔,有种让人的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的畅意。

  我真愿意他一直就这么住下去。我跑步的这条路上,因了他的存在,而生出鲜活的味道。

  其实,每次出门前,我也纠结着来的。我家那人不喜动弹,他总是半歪在沙发上,手里随便翻本书,或是拿着电视遥控器,随便调台。他蛊惑我,说,今晚你就不跑了吧,休息一晚,陪我看看电视多好。

  ——我也想那么干。人都是有惰性的,人都是喜舒适的。但最终,我还是说服自己出了门。多少天的坚持,我不想在这一天出现断裂,那会让我觉得遗憾。

  人的行为,往往就在这一念之间。你抬脚迈出了第一步,你也就战胜了你自己,成全了你自己。就像我每每出门之后,都会觉得庆幸,我让一天又以完满告终。要不然,我将错过这一晚的花香草香,错过这一晚的露珠夜色,错过这一晚的河北梆子和秦腔。

  月亮是什么时候撑在半空中的?它像一个人,早早地等候在那里。

  我不时抬头看看它,觉得它也在看我。

  月亮走,我也走。

  天空像一口井,水波不现,月亮是浮在水上的一朵白莲花。

  又觉得它更像一匹白丝绒,月亮是托在它上面的一块打磨光滑的玉,圆润,质地醇厚。

  《诗经》里有赞美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说是赞美月下美人,我觉得更像是在赞美月亮。月的皎洁,才衬出美人之纯。天空干净,大地才会干净。

  我在月下小跑。路上也有三两个锻炼的人,有的被我赶上了,有的赶上了我。我们不说话,只相互打量一眼,笑笑,继续跑着自己的。

  后来,曲终人散,只剩下我,还在跑。和我一起跑着的,还有风,还有一个世界的花香草香。

  月下我的影子,看上去比我年轻。它像一头年轻的小鹿,欢跳着一路向前。

  我们曾在青春的路上相逢

  年少时再多的疼痛,都云淡风轻了。

  大眼睛,双眼皮,一笑嘴边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那是蕾。她家住老街上,那儿,清一色的粉墙黛瓦房,一幢连着一幢。细砖铺成的巷道,一直延伸到深深处。人家的天井里,探出半枝或一枝花来,蔷薇或是凌霄,点缀着巷道的上空,巷道便很是风情起来。

  初夏的天,太阳还没有完全没下去,老街上的居民,就早早地洗好澡,穿洗得发白的睡裤,搬把躺椅躺到院门前,慢慢地摇着一把蒲扇。那时,我的父母亲,多半还在地里面。玉米要追肥了。棉花要掐枝了。水稻该插秧了。——这些农活,我都懂。

  蕾不懂。蕾是城里的孩子。城里的孩子不知道水稻与大米的关系,不知道花生是结在地底下的。蕾跟我去乡下,看见一只大母鸡,她惊叫着扑过去。对我能叫出很多野花野草的名字,她报以惊奇。我的村人们都停下钉耙锄头看蕾,蕾长得好看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蕾身上的城市味——整日不经风吹,不被日晒,面皮捂得白白的。又衣着时髦,手指甲干净。乡下的孩子有几个皮肤不是黝黑黝黑的?指甲里积满了厚厚的垢。我的村人们啧啧叹,这就是城里的孩子啊。

  这让我自卑。我很少再带蕾去我的乡下了,尽管后来她一再要求再去。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念高中。两层的教学楼,红砖,红瓦,窗外长高大的泡桐树。蕾爱玩,不爱读书,她常旷了课,和几个男生去看电影。偶尔也拉我一起去,我去过一次,不再去了。在一帮衣着鲜亮的城里孩子中间,我是卑微的小草一棵,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蕾谈恋爱了,这是学校严令禁止的。班主任在课堂上旁敲侧击,予以警告。大家心照不宣地看着蕾笑。蕾脸上飞起一片红霞,她用钢笔重重敲打着桌子,以示对班主任的不满。课桌上,一本作业本的下面,压着男孩子写给她的情书。

  蕾后来被班主任抓了个现行,她和一男孩子手牵手在逛街,样子亲密。班主任去蕾的家告了一状。蕾的母亲来到学校,在蕾的面前声泪俱下,要蕾交出跟她谈恋爱的那个男孩子。我们看着蕾的母亲,异常吃惊,她太苍老了,满脸皱褶,完全不像蕾的母亲,倒像是蕾的祖母。

  蕾清寒不堪的家境,裸露到众人跟前。蕾的母亲,是在四十多岁改嫁之后生下蕾的,所嫁之人,是个瘫子。蕾的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哥是个傻子。二姐跟人跑了。蕾的母亲在街上摆摊摊煎饼,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大家看蕾的眼神,就有了异样。蕾变得沉默了,常常的,她的眼睛盯着窗外,一看就是大半天。窗外的桐花,开过又落了,我们要高考了。

  蕾没考上,她早早进了一家纱厂做女工。我去外地念大学,渐渐与她失了联系。多年后的一天,突然接到蕾的电话,蕾在电话里问,知道我是谁吗?我脱口而出,你是蕾。曾经的青春岁月,一直都在记忆里深藏着。

  我们聊起往昔,两层的教学楼,门前长泡桐树。我在那些往昔里,哽咽。那时,一帮同学在聊将来的职业,一男同学突然指着我说,你当厨娘最合适了。那之前,学校组织我们看过一部外国电影,里面有厨娘,胖,且笨。大家看着我,都哄笑起来。那些笑声,如同锋利的刀子,刀刀刺在我心上,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忧郁且激愤着。

  高中同学聚会,我遇到了当年的那个男生,他全然不记得说我做厨娘的事了,而是满脸惊喜地叫道,是你啊!有遇见的欢喜。

  年少时再多的疼痛,都云淡风轻了。唯有感激,感激上苍,让我们曾在青春的路上相逢,照见彼此的悲喜。

  自是花中第一流

  等走过青春的浮躁、虚荣和执拗,岁月慢慢沉淀下来,渐渐明白了,占有未必就是拥有。

  这几天晚上,我颇喜欢到一条路边去坐坐。

  也是偶然的发现,某天,打那儿过,鼻子里送进来一缕香,浓甜的,缠绵不绝。我知道,是桂花。心里一阵欢喜,每年桂花的盛开,总是鼻子先知道。

  我装着这样的欢喜回家。一到晚上,想散步了,脚步不由自主往那条路奔去,我要去相会桂花。

  白天的桂花,自然也是香的。但我觉得,有黑夜做底子,那香气,才会格外纯粹,是白天的芜杂所不能比肩的。就像现在,路两边静了,秋虫在哪里的草丛里唧唧,叫得轻柔又温软。绿化带里栽着的树木们,这个时候,不分你高我低了,它们浑然一体,都是一团暗墨的影,亲热的一家子。星稀月朗,黛青色的天幕,辽阔窅茫,好像是为了呼应这样的宁静。桂花们开始轮番登台。我可以想象到它们的样�

  ��,一个个撑着金黄的小伞,踮着小脚尖,鼓着小嘴,使劲地吹着香。或是,挥舞着金黄的衣袖,洒下一片又一片的香。远处人家的房子、灯光,近处的路,路上偶尔走过的行人,还有路旁的花草树木们,都沉没下去,迷醉了一般。桂花的香气浮上来,像水漫过来,天地之间,只剩它的香在游走。

  张开嘴,轻轻咬上一口,那香,仿佛就钻进嘴里了。这个时候的空气像米糕,糯软的。又像酒,香醇的。桂花是酿酒的第一高手。想起李清照写的桂花:“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莞尔。想来她是极爱桂花的,比别的花要甚。我不独独爱桂花,也爱荷花、菊花、梅花、兰花等等。这世上,总有些好花,让人一见欢喜。如同这世上总有些好人,在支撑着这个世界的美好,让人心念转动、眼睛濡湿。

  大自然让人恋恋的,是有这些好花在。人世间让人恋恋的,是有那些好人在。

  就这样坐着,一个人,坐到双肩渐湿,夜露降了。露蘸着桂花的香桂花的甜,露便也是香的便也是甜的。那么,我是扛着一肩的香和甜了。这么想着,我又笑了。也不知是哪里栽着的桂花树,我不去找,那根本不关紧,我只要闻着它的香。我来,它在。我不来,它也在,这就很好了。年轻时做过那样的傻事,喜欢的花,总想办法连枝剪下,插到家里的花瓶里,独自欣赏,以为那是爱它。等走过青春的浮躁、虚荣和执拗,岁月慢慢沉淀下来,渐渐明白了,占有未必就是拥有。有时,还不如放手,让它归于自然,各有各的路好走。

  突然想起看过的一款美食,叫法直白得很,叫桂花藕粉羹。白瓷碗装着,琥珀色的藕粉羹之上,点缀着一小撮金黄的桂花。乍见之下,欢喜得很,金黄配了琥珀色,真是极尽温婉,想着入口一定极香甜柔滑,暖心又暖胃。很想尝试一下了。在这个星稀月朗的晚上,做上一碗桂花藕粉羹,慢慢喝下,当是件十分幸福的事。

  满山坡的野玫瑰

  因为热爱,才有满足。因为满足,才有幸福。

  秋降落在根河那块神奇的土地上时,再少有花开了。只有一种叫马铃兰的,似乎不大愿意受季节的管束,她们戴着紫色的头巾,摇着一串紫色的铃铛,兀自在草地上跑着跳着,笑得叮叮当当。你远远走过,就能望见她们,觉得根河的美,她们占着一席。

  草都黄了。分成两截儿,下面是浅黄,上面是深黄,错落有致地铺在山坡上。仿佛谁吃着饼干,不小心落下了一地的饼干屑子。

  蚊虫多得能用手捧。可怜我穿条七分裤,裸露的小腿和脚脖子,成了蚊虫们争先叮咬的对象。我一边扑打着,还是执意往草地深深处去。上坡。下坡。视野突然开阔——我已站在根河湿地边缘。

  山峦环抱。山脚下是巨大的根河河谷。绿洲和小岛密布,根河畅游其中,如银蛇盘旋,圈出一眼一眼的牛轭湖,大珠小珠落玉盘。湖边矮树灌木丛生,一蓬蓬,一堆堆,轻舟一般,载绿而过。

  静默。除了静默,我不知道还能以什么方式,来消受这样的大美?

  两个年老的牧羊女,端坐在山坡上,手执牧鞭,望着前方,神情怡然。不远处,她们的牛和羊在吃着草。

  那么多的蚊虫,她们竟安之若素。

  两只长得一模一样的狗,看见生人,很不满地高叫起来。我怕狗,停住脚步,怔怔着,思虑着假如狗扑过来,我是选择逃跑,还是原地不动。牧羊女忙喝住狗,冲我笑道,别怕,它们不咬人的。狗真的听话地住了口,并冲我友好地摇摇尾巴,跑来嗅我手里抓着的伞和小包。

  山坡上,长着一丛一丛灌木,上面挂满红宝石一样的红果子。我忍不住摘一把,问牧羊女,这是什么?她们齐声答,野玫瑰呀。

  春天开花的时候,可漂亮了,粉粉的,又大又肥,她们比画着。我被她们的形容逗乐了,想象着春天的根河,满山坡都是又大又肥的野玫瑰。牛淹没其中,羊淹没其中,狗淹没其中,还有她们,也淹没其中。

  在呼伦湖那儿,我曾遇到一个牧民,他赶着一群马走。我觉得他威武。他却挥挥牧鞭,冲我苦笑了,道出心声,做牧民很苦的,成天跟蚊虫打交道,日晒雨淋的。那些你们看上去很漂亮的蒙古包,里面其实又潮又湿。十个牧民九个都害着关节炎哪。我们的孩子都不肯放牧了,都到海拉尔打工去了。

  红花绿草的背后,原有着自个儿才知晓的辛酸。

  两个牧羊女的脸上,却波平浪静着。她们指着我手里的红果子,笑着说,这个,可以泡茶喝的呀。我们这山上,好多的草,都可以泡茶喝,可以治百病呢,比药好。

  我“哦”一声,有些释然了。她们热爱着这片土地,这很重要。因为热爱,才有满足。因为满足,才有幸福。她们在她们的世界里与世无争,享用着满山坡的野玫瑰——这也算是生活给予她们的福报吧。

  穿过我的黑发你的手

  我花苞苞一样的心,在那个初冬,幽幽地,一点一点绽开。

  初冬的小镇,阳光长了细绒毛

  窄小的街道。青石板铺就的路。初冬的小镇,阳光长了细绒毛,淡淡地,飘在空中,落在人家的房屋顶上。

  街两边,是那种入得水墨画的房。青砖黛瓦。木板门。早上一扇门一扇门移开来,晚上一扇门一扇门插上去。这是古镇,有六七百年的历史呢。里面的居民,骨子里,都透着古。他们开爿小店,做着小生意。门前一把旧藤椅,常有老妇人或是老先生在上面躺着,夏纳凉,冬取阳。他们看街景,一年四季地看。街景有什么可看的呢?无非是看路过的人,东家的故事,西家的故事,他们知道得很多。日子悠闲。

  那个初冬,我披着一身阳光的细绒毛,怀里抱着几册课本,走在青石板上。十六岁,我在镇上中学念高中。我穿棉布的衣、棉布的鞋,头发扎成一束马尾巴。我看见陌生人会脸红。喜欢坐在教室窗前发呆。喜欢看窗外树上的鸟。我交了一些笔友,在遥远的他方。我们常有书信往来,谈一些所谓的人生理想。其实,那个时候,我哪里懂得什么人生理想,我的理想,乱七八糟。我甚至想过,不读书了,去跟镇上一瘸腿女人后面学裁缝。

  做剃头匠的父亲责骂我,没出息!他扫起地上一圈一圈的黑发,把它们装进角落里的麻袋里,说,以后考不上大学,你就只能干这个。他的生意,总是做得不咸不淡。常对我们说的是,养活你们容易吗?

  我埋下头来读书,心里有莫名的忧伤。我给远方的笔友写信,给他们描绘古老的镇,窗外总是开着一些紫薇花,永远的一树粉红,或一树浅白。我说我期盼着到远方去。笔友回信,对我所在的古镇,充满向往。这让我感到没劲,有不被理解的怅惘。

  我在这样的怅惘里,走过那条每天必走三个来回的街道。午后,小街静静的,只有阳光飞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是在偶然间一抬头,望见彭成飞的。那时,他正站在一家店门前,对着对街的房屋顶看。细长的眉毛,细长的个子,白色的风衣。他的肩上,落满了阳光的细绒毛。他的身边,有两个工人模样的人,正在拆卸门板。

  他的目光,是突然收回的,突然落在我的身上,只淡淡扫了一眼,仿若蜻蜓的翅,掠过水面,复又飞上半空去了。可我的心里,却涟漪暗起。我的脸红了,像被人偷窥了秘密似的,我匆匆越过他身边,逃也似的走远。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郊外,开满蒲公英。阳光浅淡,一朵一朵盛开在空中,像开好的蒲公英。彭成飞站在一片蒲公英的花丛中,冲我笑,叫着我的小名:小蕊,小蕊。

  我花苞苞一样的心,在那个初冬,幽幽地,一点一点绽开。

  这个外省来的青年,仿佛从天而降

  小镇终日无新闻。所以,一点的小事,都可能成为新闻。

  何况是关于彭成飞的呢?这个外省来的青年,仿佛从天而降。他整日一袭白衣的打扮;他细长的眉毛;他像糯米一样的口音;他大刀阔斧改装了他姑姑的老房子,把它装修得像个水晶球……这一切,无不成了小镇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的父亲,阴沉着一张脸,坐在理发店里。自从彭成飞到来后,他理发店的生意,越发地凋落下来。来理发的,只剩下一些老主顾,年轻一代的,都被彭成飞吸引去了。彭成飞在小镇上开了首家发廊,彩色的字打出的广告语,牵人魂魄——美丽,从头开始。

  小镇上的女孩,开始蝶恋花似的,往彭成飞那儿飞,她们恨不得一天一个发型。她们兴奋地讨论着彭成飞的种种,艺校毕业的呢,声音多绵软啊,眼睛多好看啊,手指抚在发上,多温柔啊……更让她们兴奋的是,他还不曾谈对象。有女孩开始为他失眠。

  我每天,都从彭成飞的发廊门口过。我用七步走过去,再用七步走过来,七步的距离,我走过他门前。

  彭成飞在忙碌,他微侧着脸,细长的眉毛,飞着,脸上在笑。他给顾客做头发,十指修长,洁净得很好看。他的姑姑——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偶尔在店里坐。他就一边帮客人做头发,一边跟她说话。他的声音,听上去,真软,软得让人想伸手握住。

  有时,店里面会传出音乐声,流水一样地流出来。一段时期,他喜欢放萨克斯的《回家》,千转万回。我听得每个音符都会哼了,彭成飞对我,却还是陌生着。他不知道,他的门前,每日里走着一个女孩,那个女孩花苞苞一样的心,虔诚地朝向他,一点一点,幽幽绽放。

  我从没踏进彭成飞的发廊一步。十六岁的这个初冬,我开始学会伪装,每次路过他门口,我都装作若无其事地走着自己的路。一步,一步,一直走完七步。我脑后的马尾巴,一蹦一跳。

  我要穿着小红靴,从白雪地里,走向他

  同桌阿水,拨弄着一头细碎的黄发,问我她理什么样的发型才好看时,季节已到深冬了。

  我陪着阿水去理发。我知道阿水,其实是想去看彭成飞。

  彭成飞看看阿水,看看我,问,你们两个都理发吗?

  阿水拼命点头,复又摇头,她慌张得全晕了头了,眼睛只顾盯着彭成飞看,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脸红红地说,我不理发,她理。

  彭成飞细细的眉毛向上飞起来,他笑了。他问,你们还是学生吧?又对着我看,说,你的头发发质很好,如果理个碎发,会很好看的。

  阿水扯我的衣襟,那么,小蕊,你也理吧?

  我回,不。彭成飞就又笑了,他让阿水坐到理发椅上,他修长的指,轻轻抚过她的发。阿水仰了头问,我理什么发型好看呢?彭成飞说,你放心,我会让你满意的。阿水听了,就很乖巧地笑。

  彭成飞一边帮阿水理发,一边跟阿水聊天。阿水竹筒倒豆子似的,恨不得把所有的都告诉彭成飞。她说她十六岁了,过了年就十七岁了。她说她和我同桌,读高一。她说她叫林阿水,我叫秦蕊。阿水说到我的名字时,彭成飞抬头看了我一眼,冲我笑了一下,说,很好听的名字啊。

  又聊到功课念得怎么样。阿水不好意思地说,我们都念得一般般啦。彭成飞哦了声,说,要好好念书呀,争取考个好大学呀。

  我转过脸去,看墙上的画。画只一幅,白雪的大地上,一穿红靴的女子,披一头浓密的黑发,黑发瀑布一样地,倾泻。白与红与黑,色彩对比强烈,美得惊心动魄。

  阿水的发理好了,可爱的童花头。相貌平平的阿水,看上去,漂亮极了。彭成飞看着镜子里的阿水,问阿水,满意吗?阿水迭声答,满意满意。

  回去的路上,阿水兴奋得呱呱呱,每句话里,蹦出的都是彭成飞。我听得漫不经心,我想的是,我要留长发,我要攒钱买一双小红靴。我要穿着小红靴,从白雪地里,走向他。

  穿过我的黑发你的手

  一年的时间,我的发,已长至腰部。黑而亮,瀑布般的。

  父亲看不惯我的长头发。他的剪刀,几次要落到我的发上,都被我拼死护住。

  我把长发,细心地编成两条小辫子。我只想,为一个人抖落。

  我还穿棉布的衣、棉布的鞋,走在窄窄的街道上,走过彭成飞的发廊前。一步,一步,走过去七步,走过来,依然七步。七步的距离里,我装作若无其事,心却渴盼得憔悴,我多想他能朝外望一眼,望见走过他门前的那个女孩,花苞苞一样的心,虔诚地朝着他,幽幽地,一点一点绽放。

  然他一次也没有看过我,哪怕蜻蜓点水式的也没有。

  这期间,我又陪阿水去过两次彭成飞的发廊。彭成飞每次都陌生地看着我们,笑问,你们两个都理发吗?

  阿水叫,我是阿水啊,上次到你这儿来理过发的。

  彭成飞就低了头想,嘴里疑惑,阿水?

  阿水又拖过我去,这是秦蕊啊,上次也是我们两个一起来的。

  彭成飞“哦”一声,扫我一眼,笑,你这名字很好听。

  我脸红了,掉头去看墙上画。那幅画还在,穿小红靴的女人,站在雪地里,一头的黑发如瀑。

  理完发出来,阿水表现得很伤心,阿水说,人家一点也记不住咱们。

  那个冬天奇冷,却不下雪。

  寒假很快到来。雪终于在小镇上空飘得像模像样了,只一盏茶的工夫,外面的世界,已一片银白。我拿出新买的小红靴,穿上。正在炉上煮萝卜汤的母亲,抬头看我一眼,说,不是要留着过年穿的吗?我撒谎,张老师约我去她家呢。我说的张老师,母亲知道,就住在小镇上。母亲没再说什么,我很顺利地出了门。

  我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散了我的两条小辫子,我的黑发,如瀑地披下来。我走在雪地里,脚上的小红靴,像两朵开放的花。有路人说,这姑娘的红靴子,多漂亮啊。我笑,心里说,这可是我积攒了一年多的零花钱买的呢。

  我一步一步,走向彭成飞。像雪地里的一只红狐狸。

  我远远看到的却是,彭成飞和一个眉眼盈盈的女孩子,正在发廊门前堆雪人。

  我还是,走了过去,径直走到彭成飞跟前,我说,我要理发。

  彭成飞讶异地看着我,说,好。他转身关照那个女孩,新雅,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好的。女孩子点头,冲我笑,说,这么长的头发,怎么舍得剪掉?

  彭成飞这才注意地看了看我,犹豫地站住问,这么长的头发,你舍得剪掉吗?

  我坐到理发椅上,我说,给我理个碎发吧。彭成飞说,好。他修长的指,终于落到我的发上面,指尖微凉,穿过我黑黑的发。

  我的发,一绺一绺,委身地上。我听见彭成飞在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答,秦蕊。

  属于我的如花年华,才刚刚开始

  新年过后,我十八岁了,我开始用功读书。父亲喜得不住唠叨,小蕊,你如果考上大学,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让你去念。父亲的理发生意,越发的萧条了,他不得不做点其他生意,摆小摊儿,卖臭豆腐。

  彭成飞依然是小镇的一道风景,他恋爱了,他快结婚了。他的姑姑无儿无女,祖上的家产,悉数给了他。

  我每天还从彭成飞门前过,七步走过来,七步走过去。我的心,疼着,却坚韧着,我要做优秀的女孩,优秀得让彭成飞,某一天会后悔,后悔他当初错失了我。

  我如愿地考上了大学。

  这个时候,彭成飞却宣布结婚。发廊门口,挂上了大红的灯笼,贴着大红的喜字。

  小镇上的紫薇树,又开一树一树的花,开得密密匝匝。数不清的疼痛的心事。我整天歪在家里的旧沙发上看书,父亲都看不下去了,父亲说,小蕊,你咋不出去找同学玩玩?我答,我喜欢待家里。

  我离开小镇,是在九月的一个清晨,彭成飞发廊的门,还未开。我轻轻走过他门前,我的身后,是帮我拖着行李的父亲,父亲说,小蕊,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呀,陌生人跟你说话,你不要搭腔。

  我回头,拥抱了父亲。

  小镇渐渐地,落在我的身后。彭成飞渐渐地,离我远了。

  大学里,我快忘了彭成飞时,突然于一群男生中,听到一口糯米腔,我的心,很疼地跳了一下,我想起说一口糯米腔的彭成飞。宿舍的灯下,我给他写了生平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我说,彭成飞,我曾虔诚地喜欢过你。你的手,曾穿过我长长的黑发。

  我没有署名,也没有落地址。那是我青涩年代的一个秘密,它抵达了它该抵达的地方。我突然轻松起来,我笑着答应了一个男孩的约会。属于我的如花年华,才刚刚开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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