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祖父阁老病倒的家书由长安送抵西州。
郭孝恪准了长史高岷的假,高岷和妻子丁氏即刻起程,他们在西州见到了兄弟高峪和高峻,以及五婶崔氏。
阁老今年已经整七十岁,步入古稀,一向身体很好,这次毫无征兆突然地病倒,不由不让人担心。
高峪马上决定与邓玉珑赶回去,崔夫人最初也决定带甜甜同回。
只是沙丫城方向和赤河金矿上,事态走向正让高峻有些棘手,他离不开,只能让丽容和苏殷一起回长安。
高峻还叮嘱她们务必先到山阳镇一趟,与柳玉如等人会合后再一同前往。
苏殷知道高峻的意思,他是想借这次探望祖父的病情,顺水推舟地拉柳玉如等人回西州来。
西州大半的琐碎事务都是苏殷在打理,如果一走,这些事就要重新压在高峻身上。
但能够到长安的高府上去一趟,又是她极为向往的。
而且她有信心完成高峻并未明说的事,时至年底,柳玉如一定会回来。
临行时,崔氏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决定不去长安了。她让苏殷和丽容捎话给柳玉如,说有她们八位全至,足可代表高审行这一支。
于是,大车小辆地急匆匆出发。有苏殷的卫队相随,高峻也无须再派人护送。
数日后,这些人到达了凉州,去武威牧场接上了高尧,又在黄河边遇上了赶往长安的郭待封和高畅两个,这些人一同往长安进发。
苏殷先期已派两名女护卫飞马赶往山阳镇送信,柳玉如她们也赶到了,双方在长安城外汇合后进城。
入府,家中人少了高审行、高峻父子,女眷少了崔氏,小辈少了高甜甜,其余的人都到齐了。也就是说,高审行的侧室刘氏也在。
见到了刘氏之后,苏殷才意识到崔夫人临时变卦的大致原因,夫人是不想自己难堪、也不想刘氏难堪、不想高峻家中的姐妹们难堪。
东阳公主说,今天阁老的精神是近几日里最好的。
家中的人到得还算整齐,连远在西州的苏殷也第一次登门,阁老显得很高兴,不用人扶,自已拄了拐杖到正厅坐下。
高府之中,阁老名俭,第二辈均是以“高某行”起名:高履行,高至行,高纯行,高真行,高审行,高慎行。
第三辈则是单名,字中带“山”:高岷,高峪,高峥,高岐,高峻。
府中“行”字辈的男女们知道,阁老精神这样好的原因大概是西州的人到了,因而纷纷让开,让柳玉如等人上前相见。
阁老笑眯眯地看着柳玉如问她,“陛下方封你为从二品瑶国夫人,老夫已代为谢恩。我病,只算小恙而已,但西州家中不可一日无主,猜不到高峻在西州乱成什么样儿,你们小住几日,便速速回去。”
柳玉如知道阁老的担心,这也算祖父当众给了个台阶下,于是连忙点头答应。
高峻送了牦牛绒毯子之后,其实她早有些坐立不安了,担心着西州的家中。
一见丽容和苏殷也到了,家中再也没有旁人只有个丽蓝了,她的这个担心越发强烈。
谢金莲、樊莺、思晴、崔嫣、李婉清、丽容一齐上前问候,轮至苏殷上前时,阁老的话有些多,询问西州日常的政务、微笑着问西州传上来的公文可都是高峻签署。
苏殷红脸未答,谢金莲抢着道,“他有那个功夫还去侍候那些马匹呢,峻只会点个头,都是苏姐姐模仿着写上去。”
阁老一向严谨,听了谢金莲的话反常地没有什么苛责,反而说,“这也很好,须知‘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我一向认为行文之事正该滴水不漏,只看他那笔字,大大咧咧似一捆乱柴,不行的。”
这便是绕着弯子把苏殷夸奖了,夸她心细。
阁老再问到西州的牧事,对上次西州送上来的、关于添丁进口之家免租免役的奏章十分赞赏,说陛下已然同意。
阁老说,若要百业兴旺,须人丁兴旺,西州那样大的地方,没有人可不行。
说至此,阁老就想起高峻家的四个孩子,于是,柳玉如,崔嫣,谢金莲,思晴各把“雄壮威武”四子抱上来,个个虎头虎脑,轮番放到阁老的腿上一会儿。
高武上去时,便有一泡尿撒到阁老的袍子上,思晴立刻显得局促不安,暗怪儿子不争脸。
但阁老却心情大好,连声道,“谢谢你的药引子!你们明天便都回西州去吧,我哪有什么病,有也好了!”
高审行的侧室刘夫人一直被冷落着,她一到长安阁老就病了,仿佛阁老的病都是她带来的。
住到高审行旧时的院子里已有些日子,没有人说让她回黔州,也很少有人过来看望,虽然有丫环仆妇们侍候着,但她早就想回去了。
见到了西州这些人,她才明白人与人是不能比的,女人与女人也不能比。
高峻家中这些人,每人手上都是一枚鸽血红的指戒,听说是阁老在她们上一次到长安时所赠。而自己什么也没有。
此时阁老不能回避地对西州、凉州、鄯州来的人引见刘夫人,此前她一直躲到行字辈几位夫人的身后不出来。
柳玉如、崔嫣早就在人丛中看到了刘氏,虽然心中想的都是远在西州的崔夫人,但按着礼节,不得不比她们年纪都小的刘氏相见。
她们浅浅地对着刘氏万福,然后很快地把目光移开。崔夫人未至,原因尽在刘氏。大厅中的气氛有些尴尬。
像是要化解府中的气氛,就有家丁在府门外回禀,“清心庵有仙长到。”
东阳公主说,“父亲大人,清心庵一向很有名,媳妇先前去过一次为大人祈福,听过她们的‘清心咒’很好,能去烦燥之气,便自作主张请她们一位得道的仙长过来给大人念一念。”
阁老连声说请,随后,有下人引着一位女道长进来。东阳道,“这位便是无谷道长。”
阁老远远地一见心头便是一个愣神,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虽然时过境迁,但无谷的步态、颜色是那么的熟悉,俨然便是高审行失踪已久的妻子。
而谢金莲和李婉清一见无谷,便有些不能自控地快步上去,对着无谷万福,然后一边一个地扶住了无谷。
东阳公主令下后,清心庵的住持当成个大事,挑来选去的,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无谷的身上。
无谷在庵中年纪虽长,但入门却不是最久。不过不论是西州大都督、还是高府五老爷的夫人崔氏、西州都督的二、六两位夫人,次次到了清心庵都要指名拜见无谷,并有精心制作的拂尘从西州远道专程送来给她。
清心庵只是一座偏居一隅的小小庵堂,在道堂林立的长安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有长安显赫门第上的一位公主身份的夫人相请,住持不能不谨慎行事,那么这次的差事非无谷莫数。
无谷起初不想来,百般推托。
但住持死活不允,她对无谷说,不是什么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庵堂须要光大……自上次倭奴国使者在这里冒了血光,清心庵已经许久都没有露脸的机会了。
清心庵是无谷安身之处,住持的话无谷不能不考虑。
而高阁老病重也是个让她动摇的理由,这位慈祥的老人已风烛残年,总该去见上一面。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自己心如止水,多半不会露馅儿。
但西州的这些女子们齐刷刷地站在眼前,无谷有那么一刻的动容。而谢金莲和李婉清的表现,很明显的就有些热情过度了。
柳玉如有些惊讶地看着谢金莲和李婉清,想到了上一次就是她们两个随高峻到长安来过。
她发现无谷道长四旬开外,气度沉稳,青色道帽下眉清目秀,一柄紫檀木柄、白马尾的精致拂尘斜捧在臂弯里。
她在打量对方,对方也飞快地打量这些人,目光还在柳玉如、樊莺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道长躬身见过阁老,按着身份见过公主、然后再见过瑶国夫人。而阁老呆呆地坐在上边,面目上的疑虑之色更重。
有人焚香,抬过椅子、几案,再拿过十几个蒲团,府中的人纷纷坐下,但无谷却不坐椅子,只拣了个蒲团坐下,把“清心咒”从头诵起。
但阁老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无谷的脸。
她眼不抬,色不变,但远久以前那位五儿媳就是这样恭敬地与自己相见,阁老盯着她的嘴唇目不转睛,眼睛里噙出了泪水。
在高府一门最最落魄的时候,他们父子发配岭南,家中一个男丁没有,是他的五儿媳,在终南山独自侍奉着阁老的年迈母亲。
这是一个于高家有恩的女人,后来门庭转旺,她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对外只好说故世……
清心咒诵毕,无谷起身欲走,显得有些仓惶急促。
但阁老却道,“金莲,婉清,你们名为来看望我,为何有事隐瞒?再敢不说实话,高府中便没有你们的位置!”
阁老说的平静,语调也不高,但字字清晰,两位女子立刻就把头低下了。
……
朝中得信,高阁老病情转重。据说他坐在座上,底下花团锦簇、本来好好的,突然就面色胀红,口不能言,一动也动不了了。
皇帝陛下这些日子身体也不好,得信后没有出动。但所有的、够品级的大臣纷纷过府探望申国公。
有的是真担心阁老的病情,有的是判断阁老的吉凶,从而判断一下朝中的形势和力量走向,而有的则是为了抓住难得的机会,看一看西州来的传奇中的瑶国夫人。
他们发现,高府五老爷的家眷中忽然多出来两位,一位年长、一位年少,而他们所熟知的五夫人崔氏却不在场。
……
牧场村空荡荡的。人们发现在新村、旧村、西村,蚕事房、织绫场、公事房、酒店、旅店、温汤池子各处,再也看不到高府中的女子们,不少的人竟然感觉到了不适。
高峻在西州,有时西州也找不到他,六曹衙门的行文积压如山,那就只能简化,可报、可不报的文章便省下了。
谢广去了沙丫城金矿,旧村管事一职早就空缺出来,村中人有个猪踩园子鸡过界、谁家大孩子把谁家小孩子打哭了,连个调解的人都没有。
织绫场的图样子用完了,没有人拿新的过来;
蚕事房该干什么,没有人支派;
旧村温汤池子上购炭、结帐什么的,因为没有了丽容,一时谁都不敢拿主意;
马上入冬,四村的学堂炉子没垒,窗纸该换,炭未购,先生们忧心忡忡。
开始有人跑到柳中牧场,去找天山牧副总牧监刘大人。这时刘大人便会支派一位手底下的录事、团官,甚至群头儿什么的跑过去救火。
但这些人管马可以,管这些繁琐就不大顺手,偶然见到大都督胡子拉茬地赶过来,便对着高大人诉苦,“高大人,你夫人们何时回来?”
高峻刚刚从曹大家出来,压了一肚子的气。
原来,二嫂对婆子、瘸脚老爹及老爹的孙子好了没过半月,便不时地撒风耍气,说宁死不养张嘴货,家里的米也不多了。
到后来,二嫂便嫌婆子做饭大手大脚,油也放得多、菜也择得狠、佐料也不知俭省,难道家中还像以前的日子?难道以为这里还是高大人家金山银山?
婆子只能暗气暗憋,怕传出去让人笑话,再说这也是自家的亲儿媳妇,她又能怎样呢?
谢大嫂有时过这边院子来,对弟妹和婆婆劝解一番,但却不放话接婆子过那边去:
“谢广这个不成气的,若不是再娶个小的过来,家中怎会没有婆婆的住的地方?”
曹大不敢对媳妇使威风,私下里对婆子说,“娘,你看大哥也做了官,家大业大,只剩我这里越发的不成样子……你还有没有体已?拿出来助我,我们一样能追上大哥的日子。”
开始,郝婆子的私存一点一点掏去给二子曹大,被曹大拿去输了。到后来婆子便一点不再吐出来,要给小孙子和瘸脚老爹留一些。
于是,二嫂便剥夺了婆子做饭的权利,每天管了不管饱,去桌子上晚了,什么饭、菜的只剩个底儿,而二嫂在那里说腰酸背痛,连去蚕事房带班也没力气了。
婆子敢怒不敢言,老爹私下里气得说要带着小孙子离开这里,却发现高大人送的西村宅子也没有了,他已无处可去。
晚上刮了冷风,婆子一家三口在屋子里冻得瑟瑟而抖,忽然发现窗纸不知什么时候被捅破了不少格子。
婆子在屋中躺着,声音不高地嘀咕了几句,不想一直不露面的二嫂立刻在对面屋子听到了,大半夜地跑过来又哭又闹。
“你们管生不管养,曹大这个不成气的东西,除了多根脚趾什么长处也没有。我好赖地看顾着这家人、孙子也为你生了,眼看日子刚刚有起色,你们却从哪里冒出来了!”
婆子忍不住分辩了两句,二嫂索性打滚儿放泼,“我又多了个娘不说,又多了两个不相干的人白吃!我们能力有限,怎么掏出心来也是混不出好来!”
婆子忍气吞声,但瘸脚老爹拉起孙子就走,天蒙蒙亮,他和孙子在街上正好碰到高大人带着卫队回来。
高峻下马,一脚踢开二嫂家的院门,也不进去,站在门外吼道,“有糠吃糠有菜咽菜,你是什么高贵人,怎么就过不了苦日子?樊莺也没像你这般刻薄对她!再嚎,就把我西村的房子吐出来!”
二嫂猛然住声,以目示意丈夫曹大,将瘸脚老爹和小孙子拉进去。
高峻想到,许久以来自己就连崔夫人的那间院子也一次未进过。眼下柳玉如和崔嫣不在牧场村,他正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