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大爷先到了褚国公的院子拜候,因国公爷不在府中,小爷们都到城郊送二爷去了,国公夫人命人收了礼,又寒暄了几句客套话儿,便命人领着韦舅爷到二爷的院子里头去了。
韦贵姨娘听见梅香回报,说是舅爷到了,忙安顿了大姑娘褚熙桐好生在屋子里头坐着,这才正了正衣冠,又展了帕子在眼睛上那么抹了一把,起身儿就迎了出去,领着韦大爷前来的那位妈妈,早就让梅香拉拽着出了院子,韦氏一见了这位族兄,含着泪福了一个全礼。
“早该请族兄来坐坐,可是先二奶奶她,她去得突然,这些年族妹无能,左右支绌,日日都想着去拜见老夫人并族兄,却怎奈妇道人家,为人妾室,哪里能随意出门入户?况还要帮着先二奶奶照看着桐姐儿,饶是如此,今日也实在是妹子无力为继,这才请了族兄前来。”
说着话儿,韦氏就伤心地落了泪,韦大爷瞧着这位族妹如此凄然,心里头就打了一个突,“族妹快休要如此,虽是在你们自己个儿的院子里,也要防着隔墙有耳,咱们韦氏一族也并非没落至极,妹子有什么难处,尽管与为兄的道来,为兄能帮的必不推辞。”
韦氏伤心地拭了泪,连连点着头,又矮身儿福了一礼,“族兄快快请进,桐姐儿听说舅舅到来,孩子欢喜非常,如今就在屋子里呢,那小模样儿,倒是有五分像了先二奶奶。只是可惜了,这孩子她,她……”
韦大爷听见族妹这一番话,心里头遽然一痛。当年因着妹妹是难产而亡,母亲与自己并府中众人都多多少少对这孩子有些怨怼,虽也明知道妇人生产便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中行了一圈儿,并不能怪怨这可怜的孩儿,却终究有了心结,这才忽视了她这么些年。
如今听见族妹这话儿,吞吞吐吐,似是这孩子在这褚府中过得不甚如意,韦大爷心里头更是如刀割一般难受。“快快带我见过甥女儿,便是怎么样,也要瞧了孩子,咱们再从长计议。”
韦氏感激地直点头,前头带路,引着韦大爷就进了花厅。
“族兄且稍待,妹子这就去请大姑娘出来见过舅舅。”韦大爷忙做了个请的手势,韦氏飘然入了屋内,再次眯眼瞧了坐在炕上的黑瘦的小人儿一眼,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姨娘的好姑娘,你舅舅来了,就在花厅,姑娘快快随着姨娘前去见过舅舅吧。”
三岁的褚熙桐怯生生地紧挨着姨娘的身儿慢慢蹭出了里间儿,见一位面白无须的青年男子端坐在主位上,心里晓得这便是舅舅了,虽是欢喜,却终究有些个害羞。
韦氏极轻柔地将大姑娘慢慢自身子后头扶着出来,“大姑娘莫怕呀,这是你的亲舅舅呢,快着些,给舅舅见个礼吧。”说着话儿,这妇人的声音就带了些个哽咽出来。
韦大爷瞪圆了眼睛盯着面前这个显得黑瘦的小人儿裹在一片俗艳的锦缎之中,大眼睛骨碌着倒是像极了那先去了的妹子,可是,这孩子,怎的如此黑瘦?那瞧着艳丽的衣裳怎么瞧,怎么不像是国公府这样人家的姑娘们穿的,竟然还露着线头儿。
“朱含妹子,这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先二奶奶并二爷都是面色极白皙的人儿,怎么的这孩子,她,她,她!还有这衣裳!这是怎么回事?”
韦大爷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猛地就拍了一下桌子!吓得桐姐儿哇哇就大哭了起来,她听不懂舅舅说的是什么,因何就恼怒至厮,只见舅舅这黑着面孔,拧着眉头,连白脸面都涨得通红一片,那手拍在黄杨木的桌子上,彭地一声巨响。
梅香忙从外头急匆匆入了内,这丫头有些怪怨地瞧了韦大爷一眼,“大爷还请息怒,若不是咱们姨娘护着姑娘,只怕……”她叹了一口气,“人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这,实在是姨娘她也身不由己啊。”
“大胆丫头!何时要你来多嘴嚼舌!瞧着大姑娘哭,还不快些伺候了大姑娘回去梳洗一番,领着大姑娘到园子里找二姑娘耍戏去吧!莫要让大人们说话儿,惊了孩子,这孩子,”韦贵姨娘眼中又蓄满了泪,瞧了韦大爷一眼,唉声叹气地就住了口。
韦大爷本欲阻拦,却只是抓住了外甥女儿的衣袖,触手便觉那衣料极粗糙,韦大爷更是皱紧了眉头,“朱含!这是给大姑娘穿的东西么?这褚府还没到这个地步吧?”
贵姨娘冲着梅香递了个眼色,那梅香丫头忙着就牵了大姑娘的手,“大爷您这些年对贵姨娘并两位姑娘不闻不问地,前两年还好些,可如今……”
她满眼同情地瞧了贵姨娘一眼,“婢子这就带大姑娘去寻了二姑娘玩耍,姨娘您有什么话,也、莫要再憋着了,您就是不为了您跟二姑娘,好歹也要为着大姑娘,这,这可是先二奶奶唯一的骨血了啊!”
这一番话钻入了韦大爷的耳朵中,就如同天上打了一个闷雷般,他的面色又白了几分,“丫头!好生伺候着我这甥女!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快些带了她去哄哄,莫要让她小小年纪,哭坏了身子。”
梅香暗用力,拉拽着褚熙桐就出了花厅。“朱含族妹,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请妹妹你细细与为兄的讲来!这些年,子铭他,他不是坚持不肯续娶的么?怎么方才那丫头说的什么话来?什么后娘又后爹的?”
韦贵姨娘听见大爷如此问,暗暗用手掐了自己的腕子一把,硬生生挤出些泪来,“族兄,你,你不问罢了!这事,说起来,牵连者众,又俱是权贵,不是咱们韦氏宗族能以螳臂当车的呀。”
捂着帕子就呜咽起来。这一句话,更是激起了韦大爷的万丈豪情,“怎么,族妹这是瞧不起我韦府?”
“呜呜,族兄这话,莫不如叫朱含此刻就投缳了也罢了。免得妹妹护不住大姑娘并二姑娘,原想着莫要牵连了两位姑娘的舅舅家,也能指望着姑娘们大了那一日,再烦请大哥哥您出面,好歹给两位姑娘寻个普通富贵人家儿的好儿郎为配全了这一世的安稳也好。”
韦氏呜咽不止,那帕子不一刻便被打得透湿。“如今族兄这话,可是令朱含羞愧难当,若是因着妹子的缘故,让族兄与您的两位甥女儿生了嫌隙,妹子宁愿随了先二奶奶去了,也省得在这人世间备受欺凌,还落不到半句好话儿。”
“唉!族妹莫要啼哭,是为兄的莽撞了,实在是方才瞧着桐姐儿她,她,哪里像是个国公府的孙小姐!这,这虽也是绫罗绸缎加身,却,那料子粗糙俗艳,桐姐她面黄肌瘦,这,这,国公府就是如此欺负一个失了母亲的幼小孩儿的么?”
韦氏拭了泪,抽噎着说道,“族兄您还当真是错怪了国公爷并夫人了,若是细说起来,桐姐儿虽不十分白净,却也不至于黄瘦若斯,她的衣衫虽说不上件件都是宫中赐下的衣料裁制而成吧,却也从未用过如此俗艳、劣质的衣料呢。”
这话让韦大爷一下子就糊涂了,“族妹,这,这是从何说起,快快莫要哭了,详细与为兄的讲来。”
韦氏叹了一口气,缓缓自次坐上坐了,状似极小心地往门外头张望了又张望。韦大爷怒其软弱,索性起身到门口四处瞧了瞧,回身儿又将门合紧了。
“唉!”韦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族兄啊,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她又拿着帕子装模作样地拭了泪。“这月前啊,二爷他在街上救了位姑娘,不晓得族兄您是否听过此人,便是,便是街传巷议的那位七仙女儿。”
“喔?新近册封的敏柔郡主?”韦大爷点着头,愈发地竖起耳朵来听。“正是此女。”
她叹了一口气,“唉!族兄啊,原本连梁王爷那样的风流多情之人都让这位郡主迷得失却了心魂,直喊着要降了王妃的分位,抬了这位入王府做正妃呢,可以想见,此女是何等的好手段,亦是何等的艳丽无双。”
“可是,这与桐姐儿?莫非?”韦大爷愈加瞪大了眼睛,“这,这,子铭救了她了,她还要就此赖上子铭不成?不会,不会的,”
莫大爷自己先失笑起来,他摇着头,“为兄的听军中的同僚也议论起来过,这七仙女儿,生得是倾国倾城,便是宫里头的妃子,也无人能出其右,这样的女子,不是进宫,便是嫁与宗室,怎么会下降了给子铭做填房?”
韦氏姨娘红肿着一双眼睛,点了点头,“族兄口中说的不能之事,却偏巧,就是这样儿了呀!”
“啊?”韦大爷张大了嘴,“妹子,这,这可不能够胡乱说的。这皇家认的郡主,最后让皇帝纳入了后宫的也是大有人在的,不过就是为了正个名儿,抬一抬身份罢了。不是还美其名曰叫做什么‘永公主’位同皇贵妃么,这不是前朝曾有的旧例么?”
“这一位却是实实在在要下降咱们褚国公府的。”韦贵姨娘十分克制地哭泣了两声儿。
“原本,这位郡主未得封位之前,曾到了咱们府上向二爷致谢,那时咱们宫里头的娘娘便已知她得圣上与太后青眼,封个名位不过就是一时三刻的事儿罢了。遂让心腹之人来给夫人递了话儿,让夫人万事莫要逆了这位的心思,都顺从了她的,也免得太后跟圣上为着这么个新宠的几句谗言,再找咱们国公府的晦气。”
她又哀哀地叹了一口气,“族兄你是不晓得,这国公府外面瞧着风光,实则当真是行在那风口浪尖之上呢,步步惊心,如履薄冰。”韦氏无奈地瞧了韦大爷一眼。
“这位主子在夫人处遇着了大姑娘,原本还瞧着大姑娘讨喜,送了吃的玩的,可夫人说走了嘴,那位主子一听说大姑娘是二爷的长女,哎呦呦。”
韦贵姨娘摇着头儿,嘴上啧啧出声儿,“一会儿说咱们大姑娘太娇养了,反容易夭折了,一会儿又说小人儿家的,实在当不得那太过精细的吃食,一会儿呀,又说大姑娘正是淘气的时候儿呢,穿得太过华贵,反而拘束了她呢!”
韦大爷听着这些话,是气得面红耳赤,连喘气都粗重起来,哪里还有心思分辨这话里的真假,况这大宁的闺秀中间,确有那等骄狂之辈,仗着自家显赫,喜对别家之事评头论足,遂,这韦大爷并未想着细问问这位郡主的年岁,便已在心中恨起她来。
“那你们国公爷国公夫人,还有子铭当真都是会喘气儿的活死人不成?就听个外人摆布了去?”
韦氏扑通就跪倒在地上,“族兄啊,还求族兄您守口如瓶,妹子今日冒死向族兄您露了这些个话儿,若是给夫人听见,第一个儿就要打死妹妹了呀!如今这位郡主是圣上与太后的新宠,这京中的权贵们竞相巴结尚恐不及,哪里就,就敢不听命的呢?”
她偷眼瞧了瞧这位光长个头儿,不长脑子的族兄,眼中闪过鄙夷的光。“况,咱们大姑娘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失了亲娘庇佑的孩童罢了!就是二姑娘,这些日子也因那位郡主留了人说是帮着教养大姑娘而受了连累,原本就不好的小身子骨儿,如今……只不晓得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岂有此理!还没人说让她就替了我那苦命的妹子呢!她竟如此迫不及待!这手,这手也伸得太长了些吧!我,我,我这就去找你们夫人理论,这老婆子,怎么的如此不中用!让个野路上来的贱人骚货摆弄得连自己的亲孙女都护不住。”
“族兄啊!使不得呀!”韦贵姨娘一把就抱住了韦大爷的腿,“族兄,这等内闱的丑事,如今妹子是拼了性命说与您知晓的,若是族兄您忍不得这一时之气,妹子也只有死路一条了啊,漫说二爷他不在,纵是在,也断不能为着妹子一个小小的妾室忤逆了父母又开罪了身份贵重的新人啊。”
“新人?”韦大爷目眦欲裂地暴吼了一声儿,“你说什么新人?”
他一把抓住了韦贵姨娘,一双铁钳般的大手似是要嵌进她的骨头里,韦贵姨娘强忍住疼痛,这一回的眼泪却是不必生生挤出来。“皇家已默许了,国公夫人也心知肚明,二爷,二爷得胜归来之日,便是他们,他们完婚之时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