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沉舟看着小唐,便道:“你是我最得力出色的弟子,但因跟我太过亲近,又是这样的身份,有些事自然无法去行。如今我正有一件要紧为难的差事,想要个出色的人去做,先前本来觉着他使得……却想不到,他竟做出这种无耻之事来。”
林沉舟说到这里,就看了景深一眼,眼中带恨。
凌景深跪地不语,只是默然听着。林沉舟打量了他半天,才又摇了摇头,又对小唐道:“我方才这一跪,也是真心实意想向你请罪,*……委实是我娇惯坏了,没有教好,也是我的责任。”
小唐忙说道:“恩师不必如此,我从不敢责怪恩师半分,当初也曾说过,恐怕我不是良人,怕耽误了妹妹,如今她终于有了如意之人,我只有恭喜罢了。”
林沉舟苦苦一笑,道:“你虽大度,但我岂能无咎?家门不幸,竟闹出这般不堪之事,少不得我没了这张老脸,亲自到你们府上赔罪罢了。”
小唐闻言,皱眉想了片刻,——林沉舟去赔罪退婚事小,但倘若问起原因,此后*又嫁人……岂不是要落人非议?林沉舟的脸面又往哪里搁去,只怕一生清誉也受连累。
林沉舟又岂能想不到这些,只怕他不好再开口罢了,小唐素来当他如父如师,敬仰万分,又哪里肯让他为难?
小唐便道:“恩师不必如此,这本是喜事,若节外生枝,反而不好了,如今……恩师只交给我罢了,我自会想个妥帖的法子。”
林沉舟虽然也深知此事自己出面不好,但自忖已经亏欠了小唐甚多,其他自然不敢再提,如今见小唐自己提出要挑了这胆子去,他心中百感交集,看了小唐许久,点头叹息道:“我果然并未白收了你……唉,可恨……*没有这个福分。”
小唐不愿让林沉舟因此负疚良多,便又问道:“方才恩师说,需要个出色的人去做一件要紧之事,不知是指的什么?”
林沉舟这才问道:“你觉得太子如何?肃王又如何?”
小唐思忖了会儿,说道:“太子素有仁德之名,貌似恭谨宽和,但……私底下行事,却仿佛有些不尽如此。”
林沉舟微微点头,小唐又道:“至于肃王,一直都同太子针锋相对,脾气倒也大为不同,然而未免太苛严了些。”
林沉舟略笑了笑,道:“你素来谨慎,能这般说,已经算难得了。不错,我们为臣者,虽然要尽忠为国,但最紧要的,却是要择一个明君在位,才得国祚昌盛,社稷安稳。否则的话,纵然你有通天之能,也是无用,更连累江山动荡,百姓荼毒。”
小唐心中隐隐震动,问道:“恩师的意思是?”
林沉舟道:“我有意让凌景深为我所用,做我在肃王跟太子之前的一枚暗棋。”
小唐不言语,微微扫了一眼景深。
林沉舟也看着景深,道:“他原本就是肃王的人,然而肃王不知的是,他先前早就同我坦承此事了……如今又生出这件事来,虽然并不是我所愿,但竟是个极好的机会,从此……你们两人表面决裂,让肃王跟太子更信服几分,肃王以为景深仍归他所用,太子也自以为须笼络他……我们正好暗中行事。”
林沉舟说到这里,就叹了声,看小唐道:“只不过,难免委屈你了。”
小唐盯着景深看了半晌,终于才摇了摇头,道:“恩师不必如此,一切从大局着想罢了。”
果然从此之后,小唐同景深两个就生疏了,倒也不是装样子罢了,两人之间,倒的确有了裂痕……
谁知不期然出了敏丽之事,那一回,小唐却是动了真怒,新仇旧恨的,才特去酒楼上,弄假成真地同景深打了一番。
只不过,后来景深虽然果真如林沉舟所说,在肃王跟太子面前如鱼得水,可是对小唐来说,心中仍有些许不解。
景深暗地同*暗通款曲,以林沉舟素来眼底不揉沙的孤介性情,绝不会如此轻易就放过凌景深。
小唐自忖林沉舟绝不是因为*之故,才一味地偏心景深……但却也想不通林沉舟究竟为何如此,景深虽然难得,但要另选细作到肃王跟太子跟前,也并非不可的……怎会如此看重景深。
末了小唐便想:或许是在林沉舟的心中,国事才是最紧要的罢了,故而才借着这些儿女之事,顺水推舟,只为了更大的“所图”而已,这样想,倒也可以解释。
心底想到这里,小唐忽地又转回头来看着景深,问道:“你……今日为何相救胭脂?”
景深眉睫一动,说:“我不过是不忍罢了。”
小唐盯着他的双眼,却因他眼皮微垂,亦看不清他眼中究竟是何神色。小唐问道:“你不会不知如此贸然行事的下场如何……你当真是无意闯入太子妃的阁楼的?”
景深便不言语。小唐心中一震,隐隐想通什么,张口要问,景深却道:“你来了许久了,这里腌臜,不便你久留,你还是快些去罢。”
小唐情知不好再问,就仍看着他,道:“回头我叫人送一瓶药膏进来,你身上的伤,处置不好是要留疤的。”
凌景深笑道:“这又怕什么?不劳费心。我又不是女人。”
小唐不由也笑了一声,把食盒收拾妥当了,低头的功夫,又道:“太子并没有暗中伤你性命,大概也是留着你,要挟恩师的意思……你自然也知道,近来恩师很是针对太子,太子只怕是按捺不住,才把你……”
凌景深点了点头,说道:“放心,大人自有安排。”
小唐见他神情十分平静,不知为何,心里却隐隐地有些难过,看了凌景深半晌,终究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道:“改日你若不能出去,我就再来。”
景深听了这话,慢慢地低下头去,小唐见他又不言语,便提了食盒,往外走去,刚走到牢门口,就听景深说道:“倘若……这次我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小绝就交付你了。”
小唐脚下一停,转头看向景深:他本来想喝止他不许这样乱说,但毕竟得罪了太子,的确吉凶未卜,可是为何他特意叫自己看着凌绝?而不是*跟他的儿子?
小唐一个转念,却又明白了:景深不必为了*开口,——只因林沉舟是小唐的恩师,就算他不言语,小唐依旧还是得好生照料她们母子的。
小唐轻轻地叹了声,道:“罢了。”迈步自去了。
狱卒见他出来,便忙过来又锁了门。
小唐提着食盒出了大牢,门外等候的小厮接了过去,小唐翻身上马,忽然想去见一见林沉舟,于是拨转马头,往林府而去。
先前,就在小唐从沙罗回来之后,张珉把这三年来的各种大小之事禀明了一遍。其中有一件看似不起眼的事,却是林沉舟拜访应公府。
据说,还是在一个大雨如注的日子,林沉舟不仅是去见应兰风,且还特意地见了怀真,三个人相谈甚欢,直到黄昏林沉舟才离开。
小唐起初并不如何在意这件事,后来时不时想起,总觉得有几分古怪。
林沉舟原本对应兰风有些偏见,就算应兰风赠了那首诗,上了京后又多有出色表现,可是不知如何,林沉舟对应兰风总有一股奇异的不快之感。
有一次小唐还问过他为何不喜应兰风,林沉舟自己也说不上来,思索半晌,只道:“瞧见他就会心生不喜,却也不知何故。”
小唐哑然失笑,林沉舟素来沉稳老练,这话说的却有几分没道理,何况应兰风生得一表人才,几乎人人称赞,为何却叫他见了就生难受之意?
但既然是这般叫他不喜,又为何会特意在大雨天拜访,且还流连半日?
小唐打马前去林府,不多时到了地方,下马才要进门,忽然见有两个熟人从里面正出来。
竟然是竹先生跟侍童张烨,两下撞见,竹先生呵呵一笑,拱手道:“唐大人,有礼,这么巧又遇见了。”
小唐也笑道:“竹先生有礼,为何竟在我恩师府上?”
竹先生垂着手,道:“林大人最近……身子不适,我特意来看看,你不必担心,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气儿不顺……胸口闷痛罢了,吃两颗药丸子就好了。”
小唐忙道谢了,竹先生道:“不必这般多礼,上回还要多谢大人送宝之惠呢?”
小唐道:“那不过是早就答应了先生的,自然要践约,是应该的。”
竹先生笑着点头,道:“我便知道唐大人是个一诺千金的伟男子。”这会儿张烨在旁“噗”地笑了声。
竹先生侧目看他,张烨便道:“师父,难得见您拍人马屁,今儿却是怎么。”
竹先生道:“住口,休要胡言乱语。”又对小唐道:“失礼了,这劣徒向来如此口没遮拦,大人莫怪。”
小唐看一眼张烨,见他仍旧一身布衣,简单利落的行童打扮,当初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挽着两个髽髻,如今长了几岁,却换了一个独髻,然而竟生得眉目清秀,相貌堂堂,自有一股大方脱俗的气质。
小唐便道:“无妨,无妨。”
张烨见了小唐,倒是很有几分亲近之意,便凑过来道:“唐大人,在沙罗可还见了什么别的宝物不曾?只有这一个么?”
小唐含笑道:“倒还另有几样,都在家里,若有兴趣,改日再去相看便是了。”
张烨笑道:“大方,不愧是唐大人,上回我师父要讨这噬月轮的时候,特特在怀真妹妹那里留了半晌,不见你人,师父还以为你故意躲了,要赖我们宝贝呢……”
说到这里,就听见竹先生拼命咳嗽了几声,道:“你还不快走,在这里唠叨个什么,唐大人日理万机,却不是跟你一样似的闲人。”
张烨道:“我哪里闲了,不是伺候您老这个,就是伺候您老那个。”
竹先生拉了他一把,向着小唐作揖告辞,毕竟去了。
小唐站在门口,望着他师徒两个往左而去,垂眸想了半晌,才又进内拜见林沉舟。
还未进屋,就听到里头有轻轻地咳嗽声传出,本以为很快就止住了,谁知竟一发不可收拾。
小唐忙进内,见林沉舟伏在桌子后面,一手拢着嘴边,咳得浑身发抖,如寒风之中的秋叶。
小唐见桌上有茶,忙给他倒了一杯,过来放在桌边儿,道:“怎么忽然咳得这样厉害?”举手给林沉舟轻轻抚背顺气儿。
林沉舟咳了一阵,面色都有些发红,道:“无、无碍……”
小唐见他将手握了起来,仿佛躲着自己一般,然而他眼尖,顿时便瞧见林沉舟掌心里一点红。
小唐大惊,又细看林沉舟,却见嘴角果然有一抹血丝仍在,不由握住他的手腕,道:“恩师这是……怎么了?”
林沉舟见他已经发觉,却笑了笑,道:“无妨,不必大惊小怪的,积年的病症罢了。”说着便掏出一方帕子,把掌心的血渍给擦了去。
小唐紧皱双眉,心中惊跳,道:“已经咳了血,难道还不当回事?方才竹先生来可到底怎么说的?”
林沉舟听他提起竹先生,便又笑道:“他也说了无碍,给了我些药丸子吃。你放心罢了。”
说着,便拿了那杯茶,轻轻地喝了两口,道:“你来的也巧……若再早一些,就遇见*了,唉,她又回来哭了一阵儿,求我救景深呢。”
小唐不言语,只轻叹了声,道:“我方才去探望过景深了。”
林沉舟道:“他可如何?听*说……受了刑?”
小唐道:“挨了鞭子,我先前已经叫人送了药膏子进去,好歹先将养着。”
林沉舟道:“你有心了。”说话间,又咳了两声,幸而又止住了。
小唐想到方才在狱中跟凌景深所言,又看林沉舟是这个模样,一时不好提那些,就只好生说道:“近来事多,恩师却也要好生保重身子才对,我见……比先前更加瘦了好些。”
说话间,就打量林沉舟,却见他颧骨高耸,头发也略见花白稀疏,用根玉簪别着,反显得额头十分的宽阔而大,两只眼睛微微凹进去,却仍是一贯的有神。
林沉舟闻听这话,望着小唐,目光里透出几分暖意来,道:“不妨事……对了,你见了景深,他可跟你说了当夜在太子府的情形?”
小唐见他主动提及此事,才道:“是,都说了。”
林沉舟又问道:“那么……太子妃那边的事也都说了?”
小唐见他特意说到这个,便留了心,说道:“恩师……”
林沉舟叹了口气,走开几步,才说道:“其实太子把那个胭脂拿下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
小唐略觉意外,林沉舟道:“此后景深所做的种种,都是我授意的,我知道此事太子不会轻易放过,便叫他借机……在太子府大闹一场,尤其是要去太子妃的居处,果然他做到了。”
小唐皱眉问道:“这……却是怎么说的?”
林沉舟道:“你可曾听说过,十八年前太子府内的一件事?”
小唐不敢接口,林沉舟道:“当时太子年过而立,太子妃才有身孕,太子大喜过望,只想不到,分娩的时候,竟是难产……”
小唐皱着双眉,道:“据说那孩子生下来已经是死了。”
林沉舟哈哈笑了几声,笑得十分古怪。
小唐问道:“恩师……为何提起此事,难道有什么蹊跷不成?”
林沉舟点头道:“虽然对外都是这样说,但是……也曾有些流言,说是……有人闯入了太子府,把太子妃才生下的孩子害死了……”
林沉舟的声音有些低沉,听来隐隐带几分寒意似的。
小唐心下骇然,这种流言,他也依稀有些耳闻,只是事关皇族血脉,太子府已经给出说法,这种不经之谈自然不能妄听,也不能妄议的。
然而林沉舟此刻特意说及,只怕……这所谓的流言,也未必只是流言而已。
猛地又想到太子妃的“狂疾”之症,不由又一惊:太子妃才嫁给太子的时候明明是好端端地,后来……生产之后才有所谓狂疾的说法,起初众人还猜测是因难产之事,难道竟果然别有内情?
林沉舟咳嗽了一会儿,半晌才说道:“太子府内也有我的眼线,当日景深在府中的情形,我一清二楚,太子如今扣着景深,一来是因为先前我针对他之事,二来,或许也是察觉了什么,所以要挟罢了。”
小唐敛了心神,问道:“恩师要如何料理此事?”
林沉舟看着他,笑了一笑,走到窗口看向外头。
小唐不敢打扰,只是垂手在侧,过了许久,林沉舟负手抬头,才轻声说道:“我林沉舟,为国操劳四十余载,毁誉参半,如今,只想做完早就想做的一件事,或许自私,或许大逆不道,但非要如此不可,就算抛掷这身枯骨,或背负千载骂名,也在所不惜。”他的声音虽轻,却字字掷地有声,仿佛镌刻在流逝的时光里,永不褪去。
小唐乍然听了这话,似懂非懂,起初以为是为了凌景深,可细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像……只不知为何,一颗心在胸腔里噗通噗通,很是不安地乱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