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年初,雷州县城笼罩着一片战前的乌云,钱老贵和老兄弟兼管家水生正坐着人力车往朱县长家的路上。
水生:“东家,这是要变天了?”
“上海丢了,南京又丢了,雷州距离南京区区数百里,只怕是日子不多了。”钱老贵心情黯然,“我们那几家店也该准备准备了。”
“该怎么办?还需东家明示。”
“躲,躲是我们家中的第一法宝。能躲的就先躲起来吧。古玩金银店、丝绸庄挂牌特惠三天,然后关门歇业吧。杂货铺、粮铺继续开着,先多进点货,出货时要斟酌点,尤其粮店,到乡下去多收些粮回来,收回来的粮不要放在粮店的仓库,就放在老宅子里或者是看看有没有一些不起眼而又好藏东西的老宅子兑几间下来,放点东西。这事你自己去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嘴皮子碎的那种。粮铺实行定量供应,每人每天限购五斤吧。在确保人人都能购到,千万不要再发生饿死人的现象。”钱老贵喃喃地道,“说不定到时候还得开个粥场。”
“那价格方面?”水生拿不准东家的主意。
“古玩、丝绸打折促销,粮店将本出售。年轻时没少做孟浪之事,老了也算是回报乡邻吧。”
“这,这,这是我们土匪干的吗,不是菩萨该干的吗?”
钱老贵语重心长地说:“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土匪,我们也不是。前些年是干了些不该干的事,可是我们的那些兄弟没上山之前哪个不是温顺的良民,哪个不是被逼无奈才卷铺盖上山?”
水生听着眼眶发红,连连点头。钱老贵继续念叨:“这几年我们先是为出手脏物开了金银古玩店,然后我们也算是尝到了经商的甜头,先后又开了丝绸庄、米铺、杂货铺、茶楼、酒肆。最近的这几个与其说我们是土匪,还不如说是商人。没舞刀弄枪日子也过得滋润,怎么高屋亮瓦暖被热炕不比在山上风餐露宿栖山崖钻山洞强?”
“那是强的多了。”
“退一万步讲,兔子不吃窝边草,就算是土匪,我们也要对邻里好一些,我们才有混下去的本钱。再说这朱县长这几年对我们还是挺关照的,不管他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也不管他是不是知道真相,只要我们没有在他的辖区内生事,他也一直与我们和气相处。”钱老贵理了理长衫的衣袖,“在这种变天的天气下,我们要做好两种准备,一是要准备抓起枪重回山上,二是对我们的邻里好些,争取彻底做良民。梁山水泊一百单八将宋江还一门心思寻招安,我们要是能重新当一个顺民就好啰。”
“是,回去就办。只是古玩店里的那些压店的重东西恐怕不好出手。”水生用暗语暗示镇店之宝不好处理。
“这些都交给我来处理吧,你们都不要插手,免得将来日本人惦记对你们不利。对了,你跟那些伙计交待一下,如果以后日本人会问起那些东西的去向,你们就全推给我吧。”
“东家,这合适不?”
“有什么不合适,我把这些东西都给埋了,将来留给有缘人吧。这些年装傻充愣没少见,也没少干,你就放心吧。”钱老贵压低了嗓音,“后天,钱老贵重修祖坟,你给安排一下。最好整热闹一点。”
“好的。”
“还有,通知那些伙计,要变天了,自己家里的好东西也要收收好,吃的、用的、值钱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给我收妥了,别让人给抄了去了。”
“有这么严重,还抄家?”水生皱了皱眉。
“你去问一问从南京逃来的难民就知道啦,比我们当初狠多了去,听他们说只要有什么东西顺眼就都抢了去,搬不动就砸就烧,大姑娘小媳妇一个都不放过,稍有不从就用刺刀挑了。”钱老贵低了低嗓子,“看来,我们当初、当初还是比较文明的。”
水生不好意思干笑了一下,然后指着对面缓缓开来的小车:“东家,那不是朱县长的车吗?”
“停车,停车。”钱老贵急忙叫停黄包车,冲到朱县长的奥斯汀前伸开双手拦住,“朱县长朱县长,等一下。”
随着嘎的一声刹车声,奥斯汀堪堪停住,肥肥的朱子豪揉着磕痛的大脑袋走下车来:“钱老板,有什么事,怎么急成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朱县长。只是我听说,听说……”钱老贵嗫嚅着不知道怎么说。
“你是听说鬼子要来啦?”
“诶,对,听说鬼子要来啦,我想来问问县长我们有没有防备,需不需要我做什么?”
“就你,老胳膊老腿。你还是收拾收拾上山去吧。”朱子豪用疑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钱老贵,“对了,我们要人填砂袋修工事,你们店组织一些人,再贡献一点袋子。”
“袋子倒是不多,盐倒是还有十几包。”
“那就盐了,盐比砂子好使。”朱子豪说。
“这不是败家吗?用盐当砂子。”钱老贵既痛心又后悔。
“放心,枪子儿不吃盐,只要人不死盐还照样能吃。刚才你说帮忙来的,现在又要反悔了,难道只是来听信的?”
“行行,就听你的,用盐就用盐。只是怎么不见李拐子和他的兵呢?”
“你说的是驻军呀,已经往南方转进啦。”
“转进?有意思,有撤退逃跑这等现成而又准确的词不用,改说‘转进’,真难为了你们这些文人。”钱老贵有些气愤。
“委员长都已经从南京转进到重庆去了,李司令转进南方也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老钱你也不要生气。”
“李拐子怎么吃食摊捐的时候不见他转进,日本鬼子要来了他就转进了。”
一旁的水生示意钱老贵不要着急:“东家,别生气别生气。”
“对了,李拐子走了,哪县城谁来守,堆砂袋给谁用?”钱老贵问。
朱子豪指着不远处跑步过去的十几个团丁说:“这不是,关键的时候谁也指不上,就我们。”
“就你们这百十号团丁?”
“淞沪战役投入的军队总多,保卫南京也不算少,还不一样守不住。嗨,尽人事听天命吧。要不把你山上那些老兄弟都叫上。”
“朱县长见笑了,我已经下山几十年了,哪来的山上的兄弟?”
“几十年了吗?我怎么记得是前几年的事,瞧我这记性。”
“朱县长,那都是前朝的事了,休得再提休得再提。”
“前朝的事吗?不知道李拐子李司令是不是还记得一些事。”朱子豪不依不饶。
“朱县长是从哪里听到了甚么事哟?咱远的不说,朱县长在任这几年我老钱算是安分守己吧?还因为我住在这里江湖朋友高看一眼,我们县里总是没出什么大漏子吧?”钱老贵正和朱子豪正斗嘴,朱子豪的女儿朱小芸从车上走了下来。
“爹,钱伯,你们聊呢。”朱小芸看见钱老贵前来打招呼。
“这不是小芸吗?不是去了南京吗?哦,忘了,南京已经沦陷了。”钱老贵说。
“回来几个月啦。”朱子豪代为回答。
“钱伯,钱弢呢,他回来了吧?”朱小芸细声地问,“我到军校都没找到他,军校说他已经不在了。”
“狼崽子,谁知道野哪里去了。我也只在一年多前收到过一封信,说是要去外国深造。啥叫深造,老钱也不懂,你说扛枪弄炮还要去外国深什么造?”钱老贵几句话引来朱县长父女俩的讪笑。
“对了,小弢不是也给你捎了一封信,我让水生给你送过去了。”钱老贵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水生。
一旁的水生连忙点头:“是的,是的。当时小姐不在,信交给朱县长了。”
朱小芸把头转向朱子豪眼光中满是诘问:“爹——”
朱子豪尴尬地摸了摸脑袋:“好像有这么回事,爹给忘了,忘了。那个那个,你不是还有事吗?”
“爹,你这是侵犯我的权利。回来再找你算账,我先走了。”朱小芸对钱老贵挥了挥手,“再见,钱伯,钱弢回来记得通知我。”
朱小芸挥手露出的手镯让钱老贵愣了一下。朱子豪问:“钱老板还有事吗?”
“闺女这是去哪?”
“能去哪,还不是去发传单,组织人成立战地医院。”
“女孩子家家的,你不让她避一避?”
“咋避?从南京躲到雷州,从雷州又能躲到何处?”朱子豪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来是不知道能躲到哪里,二是她是铁了心不再躲了,我也劝不动她。”
“抓枪的都转进了,你这个抓笔的还不带着闺女转进去?”
“转到哪去?我已经下决心了,李拐子可以转进,我也可以转进,可是这雷州城能转进吗?雷州城的百姓能转进吗?就让我来陪着雷州城吧,让我来做一个抓笔保家的县长吧。”
“朱县长报国勇气可嘉,只是能不能换一种方式,比如不硬碰,用你们文人的话叫避其锋芒击其软肋。”钱老贵继续劝朱子豪。
“我明白你说的,躲到山上打游击,跟你们土匪一样。可是,你看我这身材。”朱子豪摸了摸自己滚圆的肚子,“你看我能得动山,跑得动路?好了,不再多话了,我很忙。”
钱老贵看着跨进汽车的朱子豪,大声叫道:“要我帮忙尽管说,要盐也来搬。”不待钱老贵说完,汽车开动,朱子豪在汽车窗户上伸出双手作揖答谢。
钱老贵目视汽车走远,“可惜了百十号团丁。水生,你安排一下,让人把盐作个记号给朱县长送去,派人帮助垒垒,要看好了盐垒在哪儿了,打完仗得把它收回了。”
“这个,还能用吗?”
“枪子不吃盐,哪怕是脏点也好过没有,脏了用水一化,不也一样可以吃。以后谁知道是什么世道,留着总是好的。”钱老贵叹了一口气,领着水生坐上人力车往回走。
钱老贵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们还有多少抓过枪的兄弟?”
“十几个还有吧。”
“都集中起来,活动活动胳膊腿,家伙也拿出来,找个合适的地让大家伙试试。还有就是刚才那丫头,找两个人看着她。”
“那个丫头?”
“就是朱县长的千金。”
“那可是县长的千金,跟她干啥?”水生很是吃惊,“我们可不做这行当。”
“傻呀,我是要你看住她,别让她挂了,也别让日本人给祸祸了。”
“哦,原来是这样。”
“你刚才有没看到她手上的手镯?”
“没太留意。”
“好像是我们家臭小子她娘留下来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是不可大意。”
“不管是不是这么回事,救人一命总是好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