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会听到读者这样的抱怨声,看了一本梁羽生好书,紧接着看了一堆他的烂书。梁氏作品全集的排列顺序很是奇怪,竟然是按照作品中的年代顺序排列的,这在已出版的武侠各名家的作品集中真是为数不多。但如果我们按照梁氏的出品时间排列的话,会发现一些其中的奥妙。
1.龙虎斗京华(1954)2。草莽龙蛇传(1954—1955)3。塞外奇侠传(1955—1957)4。七剑下天山(1956—1957)5。江湖三女侠(1957—1958)
6.白发魔女传(1957—1958)7。萍踪侠影录(1959—1960)
8。冰川天女传(1959—1960)9。还剑奇情录(1959—1960)
10。散花女侠(1960—1961)11.女帝奇英传(1961—1962)
12。联剑风云录(1961—1962)13。云海玉弓缘(1961—1963)
14。冰魄寒光剑(1962)15。大唐游侠传(1963—19)……
众所周知,梁氏自1954年陈吴比武开始踏上武侠的创作道路,到1984年挂剑封笔。如果以1963年为界的话,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其实梁氏前期和后期作品是有很大区别的。当然如果按照出品时间来排列的话,梁氏的作品集大概就可以腰斩一下,既省去了读者的烦恼,又维护梁氏的盛名,只是出版社要吃亏了。开个的玩笑,切入正题,通过梁氏的与人生来解读梁羽生。
梁羽生是新派武侠中一个地位很微妙的人物,比着金庸古龙有着较为的明显的差距,加上后有温瑞安和黄易两位后起之秀,其地位真是岌岌可危。对于其作品的评价也是有很大的争议,罗立群那段广为流传的关于金古梁作品的评价更是有趣,故事虎头蛇尾,人物脸谱化,武功枯燥无味,简直是二流武侠家。难道梁羽生仅仅是“开风气者”(《金庸,梁羽生合论》语)?
记得看过一篇对梁氏的采访,羽生曾虽然一生看似平淡其实要经历的都没有躲过。,这段话很是意味深长。梁氏受传统文化熏染很深,一手专业水平的诗词就是明证,魏晋名士的风liu,纳兰容若的深情都深深地烙在其骨子里;同时梁氏受十九世纪文艺思潮影响很深,对生命的终极关怀也一直体现在他的创作之中;最后还有左派文艺思想对梁氏深刻的影响,这直接造就了梁氏的“宁可无武,不可无侠。”梁氏从开始创作起就面对着所有那个时代中国大陆作家都要面对的问题,表层上是艺术与政治的矛盾,深层上是时代历史的责任感与生命终极意义追求的矛盾。梁氏一方面追求人性的解放与自由形成了独特的浪漫主义,另一方面又积极努力宣扬那个时代的道德观念走上了教化文学的道路。在这个矛盾中,梁氏形成自己特有的创作风格与创作历程。
梁氏对悲剧可谓情有独钟,探求人性的本质与钟情于纳兰容若的深情,造就了了一个又一个凄美的爱情悲剧。天山南北,四野茫茫,杨云聪与纳兰**的爱情夭折于民族的对立与现实的残酷之中,草原上的飞红巾蓝天的豪情终换来未老头先雪;贺兰山中,陈玄机与云素素本是白玉无瑕,无辜儿女情如夏花春水,奈何上代人冤孽重重,终是“寸寸伤心付劫灰。”;武后临朝,落拓王孙李逸面对家为重还是国为重困惑迷茫,自己不爱的妻子甘求同穴一死,武玄霜十载期待,换来情人临终的托孤,又是情何以堪?世间之情如优昙花开一样,漫长的等待,刹那的绚美,而痴情儿女的执着与高洁成为永不褪色的传奇。
古希腊认为最完美的文学形式是悲剧,悲剧揭示了生命的终极意义。梁氏的悲剧成为梁氏武侠真正被现在也会被将来记住的极其重要的原因。梁氏最为重要的悲剧是《白发》和《云海》,前者既是梁氏真正确立自己风格之作,也是梁氏最为满意的作品;而后者则是梁氏极力回避的作品。《白发》既充分展示了梁氏的悲剧天赋,又很好地贯彻了其政治观念与道德教。卓一航与练霓裳对爱情不可谓不执着,两人又不可谓不深爱着对方,一对璧人,神仙倾倒,鸳鸯羡慕。练霓裳为卓一航只剑闯名山,单挑武当八大高手,换来一夜白头;卓一航为练霓裳放下世间浮名,寻遍天山南北,只求优昙花开。看似两人性格的冲突,其实是各自所要遵循的社会准则的冲突。可怜你爱错人了。他是官家子弟出身,所少的正是绿林豪杰的气概,凡事拿不起放不下,对婚姻大事也是一般。纵没有他的师叔阻拦,你们两人也并不匹配。”练霓裳义父的这一番想法道出了两人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根本原因。本是天造佳人,却成了外界准则的祭品。明明相爱,却偏偏要被迫分开。古往今来遭受“爱别离,求不得”之苦的痴儿女又有多少?任你练霓裳多么的无所畏惧,任你卓一航如何的情深似海,还不是换来一个一夜白头,一个悔恨一生。在凄婉深情的同时,悲剧体现的人面对生命的无常与痛苦,命运的冷酷与无情所表现的强大的生命力的勃发形成的崇高与激越也充分地展示出来。无论世间有多少险阻都阻挡不了练霓裳的热情,无论多久的等待也无法消退卓一航的执着。“玉罗刹心灰已极,想起十多年来的波折,如今头发也白了,纵许再成鸳侣也没有什麽意思。玉罗刹的想法就异乎寻常女子,在她想和卓一航谈论婚嫁之时,便一心排除万难,不顾一切。到如今几度伤心之後,她觉得婚嫁已是没有意思,也就不愿再听卓一航解释,宁愿留一未了之情,彼此相忆了。”人性的复杂,爱情的难解,造化的弄人,都化在天山星夜的凄然一望之中了。
无限的凄美之中,一朵等待六十载的优昙花,象征了爱情的不死,人性的伟大。
如果《白发》是梁氏浪漫主义与教化主义的一个完美结合,那么《云海》是梁氏创作内在矛盾的必然爆发。梁氏在追求悲剧美的同时,又受到道德准则和政治理念的约束。《白发》中卓练之恋,《散花女侠》中于承珠与铁镜心的感情都有很重的阶级斗争的味道。一方面要塑造“高大全”的侠义豪杰,另一方面又通过人性的复杂来展示悲剧美。梁氏在一系列的尝试与犹豫之后,终于突破了自己思想理念的围城。我认为《云海》不但是梁氏武侠的峰,某种意义上讲也是新派武侠的峰。以金厉的生死之情为主的复仇故事非常完美地展示了生命的终极意义,达到了对人本体反思的高度。厉胜男面对命运所表现出既带有极端,乖戾,野蛮,又充满了勇敢,执着,深情,不惜毁灭个体来努力对抗命运的复杂而强大的人格力量,不得不让人想起尼采的强力意志和酒神精神,在深刻的灵魂骚动中完成了对生命有限与无常的超越。而金世遗则是一个迷茫于理性与野性的沉思者,金厉谷三人带有象征意义的感情纠葛更深层次上是人的深层意识的冲动与外界和自身理性约束的矛盾。怎样才能在本我与超我之间达到平衡做一个和谐的自我?这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云海》以悲剧美利剑般地刺穿了人掩饰自我的面纱,直视了人自身灵魂与精神世界的痛苦与彷徨,揭示了生命的终极价值。当厉胜男不惜用生命来挽回爱情时,那是一个灵魂在痛苦挣扎所表现出的生命的无畏与崇高;当金世遗最终深情回望那个自己永远也摆脱不了的身影时,迷茫的人终于在迷茫中超脱出了,尽管有无限的伤心。所以《云海》给人带来强烈的精神震撼在武侠里是无人出其右的,相比《呼啸山庄》也毫不逊色。《云海》真正完成了梁羽生的悲剧使命。
梁氏的另外一个重要特是他对中国传统理想人格的继承与发展。什么样的人才真正体现中国的理想人格?梁氏以张丹枫来回答我们。张丹枫的惊艳迷人之处在于他体现了一种理想。集先秦的沉思,两汉的华贵,魏晋的风liu,盛唐的豪迈,晚唐的深情,北宋的闲适,南宋的忠奋于一身,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被他一人占尽。不但《萍踪》之经典与惊为天人的张丹枫有最直接的关系,而且在后来续书中张的惊鸿一现都令旁人黯然失色。再加上梁氏独门的诗词功夫,张丹枫醉眼流盼,酒意飞上眉梢,狂歌:“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呀,牵--动--长--江--万--古-愁!”只能是一个绝唱了。更重要的是其傲视王侯,为国为民的国士风范,这也恐怕只能在太史公的经典中寻觅了。国家民族危亡之际,抛却家族个人的恩怨,承担天下兴亡的责任感,无愧与侠之大者的称誉。张丹枫所体现的这种理想人格也即是所谓的“名士气”也反复在其后来的作品中出现,但绝世无二,或许正如梁氏所,其时恰逢新婚雁尔,意气风发,诗情涌现,张丹枫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如果梁氏笔下的男角因为过于对侠义道德的追求而趋于脸谱化,那女角则就令人耳目一新,甚至可以做妇女解放的代表,从白发魔女和飞红巾开始,武玄霜,凌云凤,吕四娘,柳清瑶……,梁氏塑造了数不清的人格独立,英姿飒爽的女侠,既有鉴湖女侠的英气,又有传统女性的柔情。比如〈联剑风云录〉里的凌云凤,白发魔女的师傅。尽管〈联剑〉一直不太受重视。但凌云凤是武侠中女侠的一个经典。记得有一段写到两个邪派高手上山寨挑战,来者不善,令群雄也有些胆怯,而“凌云凤天生侠骨,立刻嘎剑而出。”如此风范,令天下英雄也汗颜。而其夫霍天都虽对妻子关爱倍至,却是只求两耳清净,一心只练剑法。凌云凤一身侠骨,每见不平必要拔剑相助,结果凌云凤上演了武侠版的那拉的出走,去行侠仗义,抗击侵略。
“以侠胜武”是梁氏的一个基本观,也是梁氏武侠的基本出发,由此而产生的结果也是梁氏始料不及的。梁氏的“侠”是一个和当时政治观念联系很紧密的概念,不是单单的行侠仗义。梁氏受左派思想影响很深,尤其是抗日救亡时那种强烈的民族责任感。梁氏任职于《大公报》,属于左派报纸而且基本上与大陆政府保持一致,梁本身在近三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一直属于左派。所以梁氏中强烈的左派阶级斗争的思想就不奇怪了,况且六十年代的香港的政治气味很浓,金庸和政治往往也有很多的联系。左派的文艺创作思想的得失暂不去考虑,梁氏很强的政治与时代责任意识决定了“以侠胜武”。对侠义的宣扬是一种时代责任感的体现,也是一种积极的创作态度,梁氏三十载牢守这个理念,证明他是一个极其有责任感的作家,而且证明他在试图开拓一条提升武侠境界的道路。只局限于江湖恩怨的武侠,没有一个积极的思想理念的武侠,永远不能突破武侠的平庸。
梁氏前期作品中侠义的宣扬还是比较成功的。尽管梁氏过于沿用左派“史论”,把侠义理解为农民阶级对地主阶级的阶级斗争,但天山七剑驰骋草原反抗异族的侵略,玉罗刹岳明柯等人反抗魏忠贤的鹰犬,营救忠良,尤其张丹枫的大侠之风,南霁云段圭璋在安史之乱为国死难的豪杰之气,真正把侠义与时代责任联系起来,开拓了武侠的境界。
1963年因为金庸批评陈毅的“宁要核子,不要裤子”的观,引发香港左派和右派的争论。次年发生香港工人大罢工,金庸支持港府,再次引起争议。1966年梁羽生发表〈金梁合论〉,把左右两派的政治立场引入到武侠中来。同年,梁氏辞去编辑职务,专职创作武侠,与此同时,*爆发。在梁氏前期作品中,以浪漫主义悲剧为主,从而宣扬侠义。63年以后,梁氏创作中心开始转移,以“侠”(阶级斗争)为主。也许是环境所致,也许是梁氏思想随着时局的发展发生了变化。所以才有〈〈冰河洗剑录〉〉的出现。从此,梁氏逐渐平庸于与其是“以侠胜武”,不如是阶级斗争的样板戏之中。就连梁氏最为擅长的悲剧也逐渐失去那种震撼心灵的强大动力,而变成爱情的呻吟。也许是梁氏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激情了,只有空洞的教了。
后来梁氏谈起老友金应熙的遭遇了这样一番话,梁氏承认自己和其他中国知识分子一样,过去都是政治道德的理想主义者,对什么事都凭着一股热情去做,至于做的结果会是什么,自己却没认真地想过,最后很可能会像金应熙那样,不知不觉地成为别人的工具,这是很悲哀的。自己晚年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就是对任何事都可以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了。
梁氏的这番话其中的含义相信大家都听得出来。就是梁氏前期创作时,基本上是同时写两个故事。梁氏也经常自己为文债所逼,本来梁构造故事的能力就不是很强,又何苦非要故意暴露其短呢?是否也是迫不得已?想想在那种情况下,梁氏还能为我们奉献不少的精品,着实不易。纵观梁氏的武侠生涯,或许真的如他所是凭着一股热情。读梁氏的,总感觉是在一个圈子里,又不知这个圈子是属于谁的?但在不经意间,梁氏留给了我们最深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