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门前的流苏河岸此刻很安静,只听得柳叶在风中的细微摩挲声,还有柳枝在地上划出的沙沙声。
三艘楼船便是三座水中楼阁,奢华静美,随风轻晃。晨曦渐浓烈,将楼船朱红sè的漆映得无比妖冶,沐浴在晨光中的苏焚香宛如画中的人儿。
时光就在静谧中这般悄然流逝,一个时辰随着流苏河水淌去了大半。
右侧楼船侧边的一处雅间内,一名与李烨的服饰极为相似的少年透过朱红sè的窗看着河岸边的场景,嘴角噙着笑意。
少年长相俊美,与李烨颇有几分相似,却又显得更为明朗飘逸。他便是天朝的二皇子,李逸。
“这一个时辰快过了,我那皇兄该心急了。”李逸将手中的茶杯放到身后青衣太监的手中,叹道,“苏焚香这一步棋下得妙啊,趁着皇兄求父皇下旨赐婚之前将棋下成这么一个死局。如此一来,便是明知她的用意,父皇也不好说什么了。”
青衣太监点头称是,满脸堆笑道:“揽不到苏家这员重将,大皇子只怕要寝食难安了。”
“我那皇兄啊,就是xìng子太急,父皇的身体还好得很呢,他却闹腾起来了,偏偏我还得陪着他闹。他却不知,心急可是下不了什么好棋,父皇都看在眼里呢。”
那边厢里,大皇子并不知晓他的皇弟正在指点自己的不是,恰如李逸所说,此刻他确是急了。
“只剩两刻钟了,他们还没解出来么?”李烨对着小太监怒声质问道。
“快了,快了,奴婢再去探探。”小太监脸sè苍白地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擦着额上不断冒出的冷汗。
看了看立在一旁的rì晷,苏焚香的心里仅有的一丝忧虑也荡然无存了。她刚刚从下人那里得知,自己在理院的共事黄志远还有几名学生不见了。以她的睿智,片刻便想到是大皇子李烨将那些人招去了。
她没想到黄志远殷勤地来见证自己的招亲却是大皇子的意思,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也容不得她后悔了。
纵然对自己出的九宫题颇有信心,可是黄志远带着那群理院的学生还是有机会解出来的。眼看着离限定的时刻越来越近,她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萧然的心境却很不平静,他的右腿不断地迈出去又缩回来,如此往返不停。他身前的羽林卫很是诧异地看着他这一举动,不知他意yù何为。
他此时很矛盾,很犹豫,很踟蹰,论起缘由倒是不虞自己配不上苏焚香,而惹来他人的耻笑。而是他喜欢过zì yóu自在没有束缚的rì子,倘若成了苏家女婿,便是一如侯门深似海,卷入各种是非纷争,这是他最不情愿遭遇的。他虽对苏焚香垂涎三丈,可他更不愿舍弃自在的人生短旅。
时光在他右腿的伸缩之间又过去了半刻,眼下只余半刻光景了。萧然不禁又想起了那个苍老佝偻的老头,那个自己吃不饱也不让自己挨饿的老头,那个被人屈指一弹,就此一命呜呼的老头。
抬头,萧然再次向左侧楼船顶层侧倚身姿的二人投去充满戾气的目光,这一次,白羽尘的反应比之前还迅速,瞬间便转过头来,如同利箭的目光狠狠刺向萧然的双眸。
几乎本能地,萧然在那道目光来临之前闭上了眼睛,纵然如此,他的脑袋还是轰鸣了一声,产生了片刻的空白。
“果然是一只蝼蚁。”白羽尘轻讽一声后便不再理会萧然。在他的眼中,萧然确实是一只蝼蚁,虽然不知这只蝼蚁为何会对自己有杀意,他却毫无兴趣知道。这好比一只翱翔在天空的苍鹰,不会理会一只对它张牙舞爪的螳螂。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在刚才一眼之中,将萧然变成白痴。
萧然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有多离谱,他没有理会脑袋里残余的刺痛,而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他才骇然惊醒,自己对这世界的认知有多么肤浅,对方与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或许对他而言,对方根本不是人。
稍稍定神之后,萧然再次将右腿迈了出去,却再没有收回来,紧跟着他的左腿也迈了出来。他必须迈出这一步,才能更深入这个世界,才能让那个老头儿瞑目。他不由得心中暗叹,自己终究不是个了无羁绊的人。
“这位大哥,麻烦你让我过去,我要去做题。”萧然很是诚恳地对身前的羽林卫说道,外人丝毫看不出他内心激起的惊涛巨浪。
“什么,你要去做题?”羽林卫由于太过惊讶,以至于将语调升得很高,高到很多人都听得见。
周遭的目光纷纷投来,当看清萧然的模样时,原本安静的人群又一次闹腾起来。
“这还是大早上呢,要做梦也得晚上吧?”
“我知道了,他定然是没睡醒,还在梦游呢!”
“这乞丐怎么也混进来了,羽林卫都不管管么?
…
眼下离限定的时辰不足半刻了,原本信心满满的人几乎都放弃了。有人已经意识到苏焚香或许根本不想招亲,才会弄出如此难解的九宫题。
既然大家都解不出来,众人心里也不会太过失落。然而当他们看到一个小乞丐居然想上去解题的时候,心里的不甘便纷纷宣泄了出来。要不是顾忌场合不对,恐怕会有不少人对萧然扔来泥块和石头。
萧然对此却是充耳不闻,而是对着一脸惊疑的羽林卫认真地点了点头。
正在羽林卫为难的时候,一道恬静的声音从中间的楼船上传来:“让他过来吧。”
苏焚香自然是不会相信这个作乞丐打扮的少年会解出她的题,只是萧然的举动引起了她的好奇,她想看看这少年想干什么。
“还真是个乞丐……”扫儿在苏焚香的身后声如蚊蚋地说了一声,弱不可闻。
既然苏大小姐都发话了,自然再也没有人阻拦萧然,就在身后夹杂着各种情绪的复杂目光中,萧然踏上了那张木板桥,泰然自若地走到苏焚香身前六尺之处。
少年站在楼船之上,站在风之中,站在美人之前,将之前内心的震撼与涌动深深隐藏,换上了一如既往玩世不恭的神sè。
“你是来解题的?”苏焚香看着少年那张与一身褴褛衣衫很是不谐的俊俏脸庞,心中却是有些惋惜。如此俊俏少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岁,却沦为了一名乞丐。
“不是。”萧然讪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萧然的话顿时又引起了众怒,他既然不是去解题的,自然是想借此机会一亲苏小姐的芳泽。于是,不少人叫嚷着要将萧然扔进流苏河。
苏焚香也隐隐有些恚意,正待发问,却听得萧然一脸严肃地说道:“我是来娶你的。”
我是来娶你的。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天巨雷,在众人耳边炸响,直让人群变得鸦雀无声。
“登徒子!”苏焚香那一丝恚意瞬间浓烈起来,以至于让素来恬静的她也忍不住狠嗔了一句。她娇媚紧蹙,酥胸上下起伏着,引得萧然心神荡漾。
然而众人还没来得及骂出口,萧然已从一旁早已备好的案台上拿起一支狼毫,在磨好的香墨里蘸了几蘸,走到了挂着锦帛的支架前。
萧然伸手拉住丝带,将锦帛拉得自己能够得着,手中的狼毫便挥了上去,在那些空白的宫格中飞速地填写起来。
当苏焚香回过神来的时候,萧然竟已填完了第一宫,他手中的狼毫并没有停下,而是飞快地移到了下一宫。
“这小子有点意思。”一直闭目养神的范青山终于睁开了一双老眼,看着奋笔疾书的萧然,不由得轻捋胡须,苍老的脸上起了些许笑意。
只一眼,苏焚香便知道第一宫的数都是对的,她此时却没有心思想其他,而是目光紧跟着萧然的笔尖,娇眉微蹙,不知在思些什么。
周遭顿时变得寂寂无声,众人的目光都被萧然执着狼毫的手吸引住,有人面露嘲笑之sè等着看笑话,也有人眉头渐起,神sè变得凝重。
沙沙沙……
狼毫的尖头飞舞着扫过锦帛,发出有如虫豸在枯败的落叶上疾速爬行的声音,恍惚间那些虫豸又仿若爬上了众人的心头。
很快,萧然便填到了第五宫,这时磨痕已经变淡,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回过身来蘸墨。
苏焚香眉头再蹙,以她的睿智,知晓这道九宫怕是难不倒眼前这位小乞丐了。看着萧然轻描淡写地解着自己苦思一月有余布下的九宫,苏焚香的神sè变得有些复杂,智珠在握的自信有些动摇。
自己还是看轻了天下人,苏焚香在心中幽幽叹息,她毕竟不是寻常女子,并无过多惶恐,而是心中在寻思着这便是天意么?
扫儿在身后轻轻地拉了一把苏焚香的衣袂,想要问些什么,却是没得到丝毫回应。
蘸了墨水后,萧然不再迟疑,笔耕不辍地一口气将余下四宫全部填完。写完最后一个数,萧然颇为洒脱地将手中狼毫扔进了流苏河中。浓黑的墨水在河水中激起一圈圈黑sè的涟漪,逐渐变淡,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随着河中磨痕的消失,苏焚香心中最后的那丝侥幸也破灭了,题是她出的,她自然知晓萧然所书不差毫分。
这一刻,以她的恬静自若竟也有些许慌乱,自己真要嫁给这个破落不堪的少年了么?看来真是应了扫儿的话,自己要嫁予一名乞丐了。此时此刻,苏焚香竟还有心思自嘲一番。
就在四下俱静,苏焚香神sè微异的时候,萧然走了过来,在苏焚香的身前站定,浅浅的酒窝浮现在微显病白的脸上,他躬身行了一礼,很是诚恳地说道:“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