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相交,暖风习习,苏府庭院里此刻的氛围却犹如深冬腊月。
苏浩决绝的话语一如石阶前那株玉兰树上萎焉的枯黄花瓣毫无留恋地离开枝叶,直朝那黄土奔去,毫不理会枝叶的苦苦招摇。
苏老叶子的身子恰如那摇曳着的枯败枝干,他手指颤抖着,指着苏浩,神sè恸然,半晌说不出话来。苏夫人连连在老爷子的背上轻轻拍抚着,担忧老爷子急火攻心,便没再言语,只是酥胸起伏,脸sè依然涨红。苏焚香神sè木然,目光空洞地看着青石台阶,不知在思些什么。
便在这时,一名身着黑衫梳着朝天髻的少年背着一个小小青布包裹缓缓从回廊里显出身来,他踏着小径上光滑的鹅卵石,神sè安然。
萧然看都没有看不停打量自己的苏浩一眼,走到石阶前方一丈之处,目光扫过老爷子苏夫人和苏焚香,叹息了一声。
在苏浩的想象里,萧然应该是一副卑微模样,这却是眼前这位神sè泰然的少年大相径庭。他看着萧然,神sè变幻不定,似是怔住了。
“爷爷,娘亲,焚香,我这便走了。”
萧然的脸sè有些黯然,他先是对老爷子躬身行了一礼:“孙儿不孝,不能再陪老爷子手谈了。感谢老爷子这些rì子来对孙儿的诸般照拂,萧然铭记在心,rì后再与您斟酌。”
目光投向苏夫人,萧然露出一个rì暖阳般的笑容,再次躬身行一大礼,诚声道:“萧然自幼孤苦,在燕京城里举目无亲,蒙娘亲不弃,视我如同己出,在孩儿的心里,娘亲亦如血脉相连的亲生母亲。孩儿不孝,不能侍奉娘亲左右,舐犊之恩,rì后再报。”
听着萧然言辞款款,情意切切的话语,苏夫人一时涕泪连连。她泛白的嘴巴微微颤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思及一旁的老爷子,终究是化作无声的叹息。
萧然忽而拉起衣摆,跪了下来,对着苏夫人磕了一个响头。
额头与青石台阶相触,声音清脆。
起身,掸了掸膝头的尘土,轻拭下额头,萧然定定看着苏焚香,苏焚香也看着他,四目相对,便化作许多无声的言语。
“焚香,我知晓你不甚待见我,毕竟你我身份悬殊,有若云泥。只是你我能有这一段奇缘,便也是宿命纠缠,天意所归。不论你如何待我,我依然怜惜你。这些rì子你吃了我做的膳食,气sè有所善益,rì后你还得坚持吃些荤食才好。今rì我离开,并不是斩断这一段姻缘。我萧然虽然身份卑微,但也有浩然之志,今时穷困潦倒,却不会潦倒一生。待我自立门户,成就一番基业,再将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门庭。”
萧然露出那万年不变的酒窝,缓声道:记得,我等着你,等你为我弹一曲古筝……”
暖风轻拂,拂过少年的俊俏脸颊,拂起那一抹柔顺的刘海,却拂不走他眼中的那丝柔情。树叶在暖风中沙沙作响,似是在言语着一曲不舍的缠绵。
苏焚香倾世的容颜终于有所动容,她那芊芊素手紧紧地攥着袖角,玉唇轻颤,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启齿,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螓首不经意地往垂了几分,便算她的应答。
萧然嘴角微扬,两个浅浅的酒窝时隐时现,最后看了周遭的景致一眼,便决然转身,缓步行去,不再回头。
静寂的苏家庭院里,回荡着萧然荡气回肠的诗语:
少年壮志不言穷,
萧然游于浅水中。
金麟岂是池中物?
一遇风云便化龙!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化作无形的鼓缒击打在众人的心头。
苏浩脸sè苍白,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其他缘由。他没有料想到,这个乞丐竟是正眼都不瞧上他一眼,这让他心里生出种一拳击打在棉絮上的无力憋屈感。
“然儿!”苏夫人悲呼一声,泪水夺眶而出,眼神空洞,宛若丢失了魂魄。苏焚香静静地看着那个消失在回廊里的洒脱背影,贝齿轻咬,妃红的下唇便白了几分。就连扫儿也受了感染,神sè凄凄,落下了几滴泪珠儿。
……
萧然神sè洒脱,缓步穿过了苏家宅院,途中遭遇了那名身怀六甲的丫鬟若兰,他稍微打量了那女子一番,未作停留,走出了苏府那扇朱红大门。
出得大门向左行了几步之后,萧然忽然驻足片刻,复而转身向右行去。
流苏河畔,柳叶街约摸绵延了五里长的河岸,一座老旧斑驳的牌楼便是它的尽头,那牌楼耸立在街口,便将柳叶街和蜿蜒在流苏河下游的长安街区分开来。
青砖铺就的平整街面,白石雕成的河岸护栏,河中游船画舫棋布,街上行人如织。若说柳叶街是燕京城里最为尊贵的一条街,那长安街便是燕京最为繁华的街道了。这儿集聚了燕京城最为奢华的勾栏酒肆,实乃寻欢作乐之地,燕京最为出名的青楼登仙楼便坐落在此间。
萧然缓步到此,驻步在熙攘的人cháo之中,抬首便看到了那座耸立在河边足足建了五层、占地极广的暗金sè木质楼阁。
这便是登仙楼了。
纵是隔着几丈距离,似乎也能嗅到楼中逸出的脂粉味道,萧然听说这楼子里的姑娘有百多号人,姑娘们每rì卸妆时的洗脸水淌入流苏河都能使得河染面上一层胭脂sè—这说法自然有些夸张了,但听得楼中传出有如闹市般噪杂的莺歌燕语时,萧然知晓这传闻便是夸张也夸张不到哪儿去。
不过萧然并非是来此间寻花问柳,且不说眼下他没那个心思,便是连他身上的银钱也不够喝上登仙楼的一壶茶水。打量一番后,萧然继续前行,来到了登仙楼左侧的一幢二层阁楼前。
那阁楼处在登仙楼的yīn影之中,灰白的墙壁都显得暗淡了几分,在周遭建筑的对照之下,这砖石所造、不过三丈长宽的楼阁便有些朴实无华了。
此刻楼阁大门紧闭,只开了右侧的一张窄门,楼中隐隐有人影晃动。楼阁的门帘之上有一块被殷红绸子遮掩着的牌匾。过往的行人频频侧目,心中揣度着不知又是哪一家酒肆要开张了。萧然却是明了,那牌匾上书的是“无聊斋”三字,乃是出自苏老爷子的手笔。
这便是苏老爷子先前所说给萧然作酒楼的楼阁了,萧然为它取名为“无聊斋”,与“无聊坊”一致,并请苏老爷子亲自题了牌匾。这楼舍经年搁置着,早已老旧,几rì前萧然便让阿弃从堕民窟谴了些人过来清扫装潢。站在外头瞄了几眼,萧然并没有走进去,片刻后他便寻了一名拉客的车夫,坐上马车往堕民窟去了。
如今堕民窟北边的那片荆棘地早已不复当时模样,一排约摸两丈高的新焕土砖酒坊整齐地排列着,甚至还能闻到土砖中混着的草梗味儿。
走进坊内,萧然便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的酒香,虽不浓烈,却也带着几分醉意。这排作坊绵延十多间,两两想通,每间酒坊内都陈放着几个大黄桶和一些酒缸以及一些酿酒的器具。
最末端的那间酒坊内,阿弃与张三驼蹲着身子凑在一个木桶前,鼻头耸动不停。片刻后,张三驼小心翼翼地揭开严实地盖在木桶上的油纸一角,从桶中掏出一把高粱酒醅,伸手拨弄一番复又闻了闻,最终放入嘴中咀嚼了片刻。
“唔,够时辰了,这桶酒醅也可以蒸酿了。”张三驼欣然地说道。
这时萧然恰好走了进来,听了张三驼的话,不由得眉头一挑,激切道:“可以出酒了么?”
突然出现的人声将坊中二人唬了一跳,阿弃更是吓得往后仰天倒到了地上,当看见萧然那张脸时,不由得怒骂了一声:“你这是要骇死人啊!”
张三驼却不敢斥骂,招呼一声后便喜道:“公子,方才我与阿弃查验了一番,这些酒醅都到了蒸酿的时辰,至于成酒如何,还得酿出来才知晓。”
萧然搓了搓手,挽起衣袖,那模样一如光棍了几十年的饿汉遭逢了光着身子的小姑娘,当即眉飞sè舞道:“那还等个叉叉,干之!”
二人不知叉叉何解,却知干之何意,忙忙碌碌近一月,终于到了成酒的rì子,阿弃与张三驼的殷切心思并不比萧然弱上几分。
由于是第一批酒,萧然不敢大意,当下亲力亲为,只唤了一些人过来帮衬着添水烧火,便与阿弃和张三驼一道开始了无聊坊开坊之酿的蒸煮。
无聊坊泥草屋顶上的烟囱里开始冒起袅袅青烟,堕民窟的民众们闻讯赶来,直将偌大的酒坊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不禁想起了萧然在那个雨夜里许下的重诺,这酒坊可是与他们命运相连,由不得他们不殷切。
“呸,酸的,比张婶家的陈坛老醋还酸。”
“好涩哇,我舌头都麻了。”
“我靠,怎么又是酸的!”
诸如此类的叫唤声不时在酒坊内响起,听声音便知是萧然在咆哮。眼看着一桶桶被自己寄予了厚望的酒醅尽蒸出些不伦不类的酒水,萧然不免有些狂躁起来。
先前因苏浩的缘由他洒然脱离了苏府,萧然看似神sè安然,然则心中多少有些郁结。若是这些酒醅不能出一坛好酒,那他恐怕要郁悒死了。
酒坊上烟囱里的青烟一直未曾断绝,袅袅而去,时辰渐晚,不觉已近深夜。酒坊外围观的民众早已心灰意冷地散去,只余一名身形孜弱作村妇打扮的少女倚坐在坊外一处青石上,目光切切地看着那在风中飘散的青烟。
便在这时,坊内传出一道稚嫩而激切的声音:“好香!”
紧接着便是一道苍老而奋然的声音:“佳酿啊!”
“这他娘的才叫酒啊!”萧然端着一个破瓷碗,舔了舔嘴唇,咂巴着舌头,一脸回味,“不枉老子连饭都没顾上吃一口忙活到此时,很熟悉的味道,唔,二锅头,像极了二锅头。”
三人的脸上同时露出如释重负的欣慰笑意。
蒸了九十多桶酒醅,终于酿出了一坛好酒,萧然喜不自胜,将头酒与尾酒勾兑之后,只得了不足五斤弥足珍贵的“二锅头”。
有了一次成功,三人再次燃起了期盼,当下也不作歇息,打算继续将余下的酒醅一气呵成地蒸完。
夜空深邃,孤月成玦,星光暗淡。无聊坊外空空荡荡一片寂寂,青石上那个少女也不见了踪影,只听得坊内时不时响起的磕碰声。
这一酿,便到了翌rì丑时。
“这一坛香味浓烈的就叫‘二锅头’吧。”萧然一脸蔚然地看着地上的两个酒坛,沉吟片刻,决定沿用自己记忆中的那个酒名。随即他又打量着后来酿成的那坛酒香馥郁,凝而不散,浑然有质的佳酿,沉思良久,忽而眼前一亮,“这酒看似不烈,却是劲道十足,我只啜了两口眼下便有些感觉了,姑且称之为‘明rì愁’吧!”
明rì愁,言外之意便是酒醒之时已是明rì。
至此,rì后闻名天下的两大佳酿便诞生于这间敝陋的土砖坊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