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人家过rì子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天都燕京大多的百姓过的却是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生活—不必忧心风雨不调而庄稼欠收,也无需挂记诸般苛捐杂税、繁重徭役。
燕京百姓基本上都是闲人,而闲人一般都喜欢说闲话,闲话便容易横生枝节,演变成谣言。一个月前萧然以一名乞丐的身份入赘苏家便是众人茶余饭后谈论得最多的事儿,谁料那桩子事还余热未消,萧然又再次成了他们津津乐道的话头。
昨rì萧然离开了苏府,今rì坊间便流传出了诸多版本,诸如他在苏家不受待见,被赶出门庭云云。
有人传言,萧然得到了苏家作为驱逐他的补偿,在堕民窟建了个酒坊,在长安街登仙楼隔壁开了家酒楼,不rì便要开张,并会举办一场酒会。
有人传言,以董翰林为首的一众才子打江南游学归来,不rì将在登仙楼举办诗会,以交流在江南所得。
有人传言,董翰林因萧然亵渎了自己爱慕的女子苏焚香,将会狠狠羞辱萧然一番。
……
燕京城里传言甚多,所以众人对此类流言大多持半信半疑的态度。然而,这次出人意料是,这些传言竟是真的,至少有两道消息是真的。
就在萧然离开苏府的第三rì,燕京城大街小巷里都可以看到一些作更夫打扮的人手持硕大铜锣,敲得锣声震天,边敲边喊:“新闻!新闻!堕民窟萧三步、萧君子,萧然大才子在长安街开的酒楼‘无聊斋’明rì开张大吉!当今天下最好的酒‘二锅头’和‘明rì愁’即将问世,仅有两坛,仅有两坛,诸位爱酒的君子切不可错过啦!”
另一方面,董家的家丁在城中散布消息,他们家公子董翰林明rì将在登仙楼举办诗会,诚邀燕京才俊参加,凡是通过入楼诗关者皆可成为诗会嘉宾,在登仙楼的一应用度皆由他家公子承担。
沉寂已久的燕京城在这两道传言被证实后,彻底沸腾起来。
原本一场酒会和一场诗会在这繁华的燕京城里荡不起多大的涟漪,奈何这酒会的主办者是近月名动燕京的苏府赘婿萧然,而诗会又是由素有燕京第一才子之名的董翰林发起,偏生这未曾谋面的二人似乎有着种种矛盾。
这下有热闹瞧了!
身在堕民窟的萧然并不知此刻有许多人在等着瞧自己的热闹或是笑话,他正躺在老乞丐那间被修葺一新的茅草屋内的土坑上,以手做枕,翘着二郎腿,神sè悠然。
阿弃在屋内踱来踱去,晃得萧然有些眼花,后者不由得嗔道:“你就不能消停会,走城门呢?”
阿弃白了他一眼,反驳道:“我能不急么,请了那么多更夫作劳什子广告,他们可不像堕民这般廉价,可花了我五两银子哇。若不是担忧太多堕民进城敲锣打鼓惹来非议,哪里需要花这冤枉银子!”说罢,阿弃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面露心疼之sè,宛若不小心掉了一颗糖葫芦的孩童,痛惜道:“看吧,我们只剩这二两了。”
萧然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那叫造势,我保证明rì帮你百倍地赚回来,你就别在这晃悠了,晃得我头昏!”
“我就晃悠死你!”
阿弃愤愤然地说道:“就是你这乌鸦嘴,说出两坛酒还真只出了两坛,纵然真如你所说能卖十两银子一坛,也收不回本了……”
看着阿弃那黯然的神sè,萧然叹息一声,心知他没有与银钱打过多少交道,对每两银子都看得极重,他并不知晓燕京城中有钱的金主多如牛毛,平rì里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翻身起来,萧然拍着他的肩膀道:“当初我说能酿出天下最好的酒你都信了,如今怎么就不信我了?”
“我信你,那是信你,如今银子在别人的褡裢里,我信你顶个屁用!”
“你既然信我,就该信我能让别人将银子乖乖地送到我的手中。”
“燕京城有那般二的人么?”
“嘿,小子你不错啊,这么快就悟出了二字的玄妙真谛,孺子可教……唔,不过燕京城里没有那么多二。”
“跟你混得久了,你还没撅屁股我就知晓你要放屁,你那些歪话儿我还能不懂?”阿弃面露鄙夷之sè,丧气地问道,“既然没有二,哪来的银子?”
萧然打量了一番阿弃的屁股,蹙着眉头,一脸认真道:“莫非你放屁的时候要撅起屁股?”
“……”
讪笑几声,萧然再次拍了拍阿弃的肩膀,安慰道:“哈哈,你放心,燕京城里没有二,却有许多的井!”
……
长安街,登仙楼。
登仙楼高五层,乃是燕京城内最高的建筑,是燕京城内最大的青楼,亦是最大的酒楼。
据闻此楼建于二十年前,却不知是何人所建,更为蹊跷的是,这楼内的姑娘们都来自南方宋国—包括那位明面上的主事赵姨娘。能在燕京城流苏河畔投下如此手笔之人,必是极有来头,何况是异邦之人,这必然需要龙椅上的那位默许。
自古青楼勾栏皆是男人们寻欢作乐之地,虽因许多文人墨客在这温柔之乡留下诸般绝妙笔墨而沾染了些许风sāo之意,但终究做的是皮肉买卖,为世人所不齿。然则这登仙楼却是个例外,燕京城里的人言及此楼不会有任何不齿之意,反而有些心生向往。
这或许是由于登仙楼的幕后老板有着通天手眼,又可能是因那楼中来自南方的女子个个温柔婉约,知书善礼,毫无寻常风尘女子那般卑贱姿态。若楼中哪位姑娘说自己卖艺不卖身,那便不论这恩客是谁,都不能解得她半片衣袍。
据闻早些年有位外郡来的员外郎,不识个中厉害,仗着五品之官便在登仙楼作威作福,硬是要作那花魁的入幕之宾,不料第二rì就有人看到他赤身**地浮尸在流苏河上。令人震惊的是,那人家属前来京都哭闹,不知为何还不及半rì就偃旗息鼓,悻悻地领了尸骨回去了,仿若死的不是一命朝廷命官,而是一条野狗。
至此,登仙楼在世人眼中更显神秘,而神秘的物事向来教人心生畏惧,有了这员外郎的前车之鉴,此后便再也无人敢胡乱造次了。
登仙楼下方两层为酒楼,其上三层为青楼,此刻四楼的东边雅间内,有四名青年才俊围坐在一张紫漆梨木圆桌旁。桌上摆着许多瓜果点心和几壶好酒。四人的身旁都陪坐着一名俊俏姑娘,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苏浩竟然也在这里。他接过静坐在一旁的女子斟满的酒水一饮而尽,看着对面那名身着素sè绸衫,头髻上横插着白玉簪子,神sè有些孤傲的长脸青年,道:“翰林兄,那乞丐或许腹中有些墨水,但定然是不及你的,你弄这诗会倒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翰林兄自然就是燕京第一次才子董翰林了,听了苏浩的话,他只是笑着抿了一口酒并不言语。
坐在董翰林左侧的却是一名模样有些猥琐的黄服青年,许是嫌自己长得矮了,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半尺高的墨黑高帽。连他身旁的那相貌平平的姑娘都似是嫌弃他,坐得离他一尺之远,遥伸着手臂为他斟酒。
这猥琐青年也不以为意,嘴中嚼着盐焗花生,冷哼一声道:“浩兄说得是,羞辱这乞丐哪里需要这般手段。他那破酒楼不是明rì开张么?我找些人去闹腾闹腾便是。翰林兄不知,上月我看上了堕民窟一个姑娘,谴了些家丁去请,不料遇着这乞丐,竟是都被他打折了腿!若不是最近家里老爷子盯得紧,我哪里还留得他在世上风流快活!”
听着他的言语,便知这青年就是京城徐府的少爷,名唤徐万伦,他愤愤然地举杯,对苏浩道:“浩兄将那乞丐赶出苏家总算为我出了口气,来,我敬你一杯!”
“不妥不妥。”董翰林轻轻摇头,心中却是暗自鄙夷:燕京徐家乃虎狼之家,徐万伦的两个兄长徐百伦、徐千伦都是沙场悍将,偏生出了他这么个败家子。
便在这时,倚着董翰林静坐的瘦美女子轻轻启齿,微嗔道:“翰林身为燕京才子之首,秉君子之风,哪能作这般下作事,便是要羞辱他人,也当是文文雅雅的。”
“不愧为翰林兄的红粉知己,登仙楼的头牌,晓儿姑娘说话就是在理。”坐在右侧一直未曾言语的白净青年赞许不已,道,“这萧然不知从哪偷来些诗作便自诩才子,竟是连圣上也被蒙骗了。这打人便要打在痛处,翰林兄稍露才华便能教他无地自容,到时看他如何有脸在燕京行走。”
晓儿姑娘忙摆手道:“张谦公子说笑了,蔚语迟姐姐还在楼上呢,哪轮得到我来当这头牌,仔细让人听了惹来笑话。”说这话时晓儿特地抬头瞄了董翰林一眼,见后者果然露出一丝憾然,心中不由得有些郁悒,暗忖:若不是蔚语迟几乎常年居于五楼香闺之中不见世人,如今也轮不到自己坐在这第一才子的身旁吧……
蔚语迟……听及这个名字,在坐几人神sè都变了变。那个谪仙般的女子,虽说身在登仙楼这风尘之地,但有幸见得他的人少之又少,纵是以几人的煊赫身份也是一面难缘。
董翰见氛围有些微妙,于是岔开了话题,皱眉道:“那萧然的诗作当真是偷来的?”
虽是燕京城公认的第一才子,但读过萧然的《关雎》之后,董翰林不免也有些自叹不如,只是他始终不肯信似这等神作竟是出自堕民窟一个乞丐之手。然而他自忖博闻强识,却也寻不到此诗的出处,纵然坊间多传言那诗是萧然伪作,他的心里依然有些忐忑。
苏浩那rì听得萧然随口一沾便得一首妙诗,心中已有七八分笃定那诗是萧然亲作。只是眼下他见董翰林神sè忐忑,生怕他萌生退意,哪里肯说实情。当即,他故作随意,鄙夷道:“翰林兄多虑了,那破落户哪有这般才华。我那伯父极善诗道,为人又极爱面子,想必是他为了给那乞丐镀镀金粉,帮衬着他闹了这么一出。”
看着苏浩那言之凿凿的模样,几人深以为然,董翰林也是暗自点头,若是这般说法,倒也说得通了。
抛却心中疑虑,董翰林也不再纠缠此事,举杯相邀:“来,饮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