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久久的沉寂。
李勋霍然站起身来,龙眉紧蹙,露出一脸忧sè,盯着阶梯上那少年半跪着的身影。
天子离了椅凳,在场自然无人还敢端坐着,众人纷纷起身,范青山、苏老爷子、苏定文等人都露出与李勋如出一辙的神sè,萧然的的那声痛嚎引得他们心颤不已。
“少爷!”阿弃和梦蝶同时惊呼着,后者更是泣涕连连,若不是萧然先前交待他们不要胡乱走动,此刻他们怕已经冲了过去。
“萧然哥哥……”唐离儿脸sè煞白,泪眼汪汪。
萧然半跪在第一级石阶之上,头顶是渐次炙热的骄阳,山风拂过,拂落了他额上的汗珠,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干涸。
昨rì被萧然抢走了风头的人无不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嵇云在笑,董翰林在笑,陈方在笑……就连那南云公主竟也站在上方的人群中,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看走眼,这萧然虽然才思无人能及,奈何在修道一途连第一关都走得如此艰难,rì后也成不了多大气候。
若不是顾忌场合,这群人怕是会放声而笑,尤其是董翰林,萧然简直就如他的宿敌一般,一直压过他一头,如今他终于得以扬眉吐气,怎能不畅快?
缓缓睁开眼睛,萧然看到眼前的青石阶梯,细细地看着,细到青石上的每一条纹理,他试图以此告诫自己,这不过是一道低矮的石槛而已。
奈何眼睛看到的与脑海中浮现的似乎都是真实的场景,真实与幻想交织着,无从分辨。萧然的心境依然紊乱,连带着身周的天地之气随之絮乱,他仿佛置身于山巅云雾里,凛冽的罡风扑面而来,似是要将他扑落到万丈深渊之下。
双手撑在左膝处,萧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阖着双目,依然可以感受到那些或担忧、或期盼、或嘲讽的目光。
成字符在脑海深处闪烁着,符上的金芒因先前抵挡了白羽尘那道轻哼,稍显暗淡,萧然的身子与之共鸣着,渐有暖意生出,右腿的痛意稍减。
“萧然哥哥,坚持住!”
“萧兄挺住!”
右小腿腿骨已然磕出了裂痕,待心绪稍宁,萧然咬着牙,将颤抖着的右腿迈出去,放到第二级石阶上,随后,他俯下身去,双手死死地攥着、挤压着断骨处,只见他痛吼一声,身子前倾,将左腿提了上去。
“呃啊——”
萧然再次惨呼出声,声震四野,即便身子的重量只在顷刻间便从右腿转移到了左腿上,但那彻骨之痛根本不能为人所承受,那裂开的骨刺似已深深扎进了血肉里。若不是成字符在闪烁,若不是心中那抹不甘的心念在支撑,萧然怕是已然昏阙过去。
左腿落在平整的青石上,奈何萧然的心依然不得平静,如今他仿若单腿dú lì在摇晃的软绳上,步履艰难,一点小小的疏忽,便会摔落谷底。
关切着萧然的人纷纷蹙着眉头,焦虑不已,有人不住地叹息。
白羽尘盯着萧然,眉宇间不可察觉地稍稍一颤,他脸上神sè如常,显得平静无比。
然而就在他轻轻颤眉之间,微佝着身子站在石阶上的萧然忽而身子猛颤不已。
东方夜雨若有若无地看了白羽尘一眼,神sè微凝,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她不由得忆在流苏河畔画舫之上,白羽尘说他感受到了一丝来自蝼蚁的杀意,思及萧然的乞丐出身,联想到那名自己还未来得及阻止,便死在白羽尘手中的老乞丐,东方夜雨顷刻间便想通了所有缘由。
不知那名老乞丐是他何人,竟能让他执着如斯……
“蝼蚁终究是蝼蚁。”萧然的耳边响起白羽尘似是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
他的身子开始颤动,剧烈地颤动,在一声声惊呼声中,他再次摔了下去。
这次他却是弓着身子趴落在石阶上,他的双手撑在第四级石阶的石棱上,虎口崩裂,有鲜血渗出,染红了石板。他的左膝落在第二级石阶上,微微颤抖,支撑着大半身体的重量——模样很是凄然。
“萧然哥哥!”
“萧兄!”
唐离儿哭得很厉害,董翰林他们却是笑意更盛了几分,朴永昌也很是开怀,头上那根棒子兀自颤动不已。
董翰林忽而露出一副关切的神sè,语意诚恳道:“萧然兄,你就那般爬过来吧,那便不会摔倒。”
“是呀是呀,爬过来吧。”唐宋阵营的人附和着。
陈方却是摆手道:“这位兄台有所不知,这石阶必须走上来,若是用爬的话,那天地之气会激荡得愈发厉害。”
“原来如此!”
听着那些奚落嘲讽的话语,萧然蓦然地感觉到一股悲凉,自己一路行来,风风光光,直至今rì才尝到了屈辱的滋味,很不是滋味。
静立在下方的苏浩先前被余常扫了下去,此时他忽而走到石阶下,蹙着眉头,对萧然道:“姐夫,不如下来吧?”
萧然没有回头,从苏浩的话中他听出了关切的意思,心中微暖,他咬着牙关,决然道:“我没事。”
便在这时,一直站立在石阶上方打量着萧然、如同一株苍老青松的余常开口道:“你就是那名六门考试五门拿下满分的萧然?”
听闻此言,唐离儿立时泪眼汪汪地转身看着余常,乞求道:“是的道长,我萧然哥哥是天才,求求你让他上来吧……”
“天才?修道可不是吟诗作赋,连第一关都过不了,再天才也无用!”南云公主嗤笑一声,唇角颤动,讪笑道。
余常叹息一声,缓缓摇头。
若是连心境这一关都过不了,纵是学问惊天,又如何沟通天地?
萧然撑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板。
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便随它去吧,纵是鲜血淋漓,也要将这十级石阶走完。
萧然正yù再次将右腿抬上石阶,却听得周遭忽而响起一阵呼声。
他还道是因自己站起来而哄闹,却蓦然听得一道熟悉的唤声,那柔柔的声音中满是心疼的味道。
“君子,语迟来晚了……”
语迟,蔚语迟,她来了。萧然没有回头,如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扯动着身周的天地之气,稍有差池便可能退下这石阶。
那女子身着素白纱裙,青丝如瀑,只见她背着一张暗紫sè的沉香木古琴,莲步袅袅,行走间仿若不带起一丝尘土,就那般痴痴地望着萧然微微佝起的背影,目光流转,满是疼惜。
除了萧然,所有的人都望着这名明明身在人间,却不带人间气息的女子,有些人已然忘了呼吸。
董翰林目光凝滞,稍后便转醒,面sè略显狰狞,他藏在袖中的拳头紧攥,只因他深知这名自己心仪已久的女子只是为石阶上的那名少年而来。
嵇云痴了,陈方痴了,朴永昌痴了,滕原野更是浑身都在轻微颤抖,南云公主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脸上的粉黛在一层层剥落,在顷刻间黯然失sè。
蔚语迟不似东方夜雨,她是来自人间的女子,她近在眼前,近在咫尺。
奈何,蔚语迟的眼中只有萧然一人。
从踏上白石广场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便再也未从那少年的背影上移开,她的世界只有那消瘦而孤寂的身影。
今rì来此之前,她的心里挣扎了许久,若说上次在无聊斋现身是为了证明萧然的清白,那今次又算什么?苏焚香会作何想?
只是,她按奈不住那抹悸动,在他渐次走出这个俗世的时候,她要看着他,陪着他。如若不来,她怕再也没了机会。
于是她来了,也许每个女子在对待无法割舍的感情的时候,都是自私的吧?
容我自私一次好么,什么世俗的目光,什么流言蜚语,什么矜持清白……都不顾了……
蔚语迟在心中呢喃着,在离萧然几丈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去看他人一眼,哪怕一朝天子在侧,也动摇不了她半分。
小桃赶了过来,在蔚语迟的身前支起了桐木琴架,将一张蒙着兽皮的小圆凳放在她的身后。
从背上解下古琴,安置在琴架上,蔚语迟坐了下来,略微调了一下琴弦,随后纤纤素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扫,一曲仙音就此缓缓涤荡开来。
燕京城里无人亲睹过蔚语迟弹琴,今rì有幸见着了,无人亲聆过她的歌声,今rì有幸听到了。
那琴声根本不似人间所有,婉转的声音所过之处,似是连蒸腾的暑气都纷纷避让开来。
在场之人除却天院那一行人,无不神sè凝滞,心神完全沉浸在这袅袅仙音中,忘却了周遭一切。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琴声渐扬,在某处悠悠一顿,便在这时,蔚语迟玉唇轻启,那歌声竟比琴声还要令人动容:
“君子于役
妾心忧矣
既见君安
我心欢喜
……
君子于役
且行且憩
妾以歌随
伴君千里
……
”
琴声悠悠,歌声切切。
一声声“君子于役”从广场上荡漾开去,在这绝美的歌声中,似是连整座燕然山都陷入了静谧。
萧然的心也陷入了静谧。
君子于役,这是他的一场战斗,要战胜自己,也要战胜这天地!
与先前一般,萧然缓缓抬起右腿放到石阶上,随后按住裂骨处,将另一条腿提了上去。
他走得很艰难,很蹒跚,却又那般平稳。
萧然的眼前不见了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周遭也不见了凛冽如刀的簌簌罡风,有的只是平整的青石板和燕然山清新的空气。
每踏上一道石阶,萧然的身子便剧烈地颤抖一下,彻骨之痛依然那般清晰,只是他咬着下唇,再也不曾痛呼一声。
当萧然走上最后一级石阶的时候,蔚语迟合上了双唇,按捻琴弦的双手也停了下来。
余音未消,在燕然山中萦绕不休。
萧然终于转过身来,看着那名目光中满是柔情的女子,脸上的酒窝浅浅浮现。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这不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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