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目的是一片惨白。很多张脸,模模糊糊的,她一一望过去,并没有太大反应。那一张张脸在面前放大了又缩小,五官总是模糊的,她使劲睁了睁眼,仍然看不清楚,然后有人回头问医生:“她怎么了?不是醒来了吗?”
一只冰冷的手撑开她的眼皮,雪亮的手电光线射过来,她本能的偏头躲了过去。
医生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段英语,她皱紧眉头,把脸埋在枕头里。
脑海里飞快的掠过一段画面,在她陷入黑暗之前,手术室的灯灭了,在她的面前,一扇门被拉开,有人推着一张床出来,有人在身旁叹息落泪,然后黄助理悲哀的闭紧了眼睛,转过头将医生的话翻译给她听:手术……意外……身亡……
那些断断续续的词窜进她耳朵里,就像是一颗又一颗炸弹,将她仅存的希望炸得体无完肤。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睁着眼睛,看着黄助理,一定是她听错了,要么就是黄助理在信口胡说,怎么可能……哪有这么多手术意外,就算有,也不会发生在绍谦身上啊……他们一定在骗她,她才不要信。从手术室推出来的那个人一定不是绍谦,他脸上蒙着布呢,怎么可能是绍谦,可是雷允泽忽然松开她,像是僵硬了一样,很快,大步朝那人走去。
失去了支撑,夏小北一下子软软的坐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只知道那一定不是绍谦,绍谦不可能有事的,他说过会等她回来,他还没等到她呢,怎么会有事?
远远的,雷允泽似乎掀开了那人脸上蒙着的白布,然后,倏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要闭眼?为什么要露出那样哀伤的表情?为什么?为什么?那明明就不是绍谦啊……
夏小北一下子坐起来,随手就抓住身旁一个人的袖子:“绍谦,绍谦在哪里?我要见绍谦……你带我去见绍谦……”
她拼命的揪着那人的衣襟,声嘶力竭的吼着,周围的人在一瞬间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她不信,猛的松开手:“你们都说话啊?绍谦在哪间房?”
她这时才终于看清她刚才揪着的人,竟然是夏茹。
“姐姐,我求求你,你告诉我好不好?绍谦在几号病房?我要去看他,我答应了要看着他进手术室的,我要看着他好好的啊……姐姐,我求求你……”
夏茹只是扭过头,用手抹掉眼角的泪。夏小北见状,忽然就掀开被子跳下床,手上还插着滴管,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一下子绊倒在地,滴管也被挣了出来,带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小北……”有人呜咽了一声,上去扶她。她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都是冰凉而麻木的,趴在冷硬的地板上,仍旧拼命的往门口方向爬。
有人托住了她,泣不成声的劝她:“你别这样了,绍谦他……他已经走了……”
似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最后那句,夏小北愣神了许久,缓缓转过头来,一点点看清,扶着自己的是秦书兰。
“阿姨,不会的,绍谦他答应我不会输的……阿姨,你不要骗我了,绍谦不会离开我的,他不舍得,他不会舍得丢下我的……”
她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秦书兰说,只是死命的要挣开秦书兰的手:“阿姨,你让我去看看绍谦吧,我求求你了,你让我看他一眼……”
“小北……”秦书兰朝夏茹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过来按住夏小北,秦书兰在她耳边说:“你昏迷了两天,绍谦……已经不在了,允泽把他的遗体送回北京了,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就送你回北京……看他……”
不在了……遗体……她本能的忽略掉那些会让她崩溃的字眼,只是如同一个木偶娃娃一样,生硬的点了点头:“嗯,我好了,我已经全好了,你们带我回北京,带我去见绍谦……”
夏茹看了眼夏小北,对秦书兰说:“她这样,您就算再让她休息也于事无补,不亲眼见到绍谦的遗体,她是不会死心的。我这就去帮她办出院吧。”
秦书兰点了点头,亲自帮夏小北换衣服,收拾行李。而夏小北始终是浑浑噩噩的,任人摆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就要见着绍谦了,她终于能看见绍谦了。
三人乘最快的一班飞机回了北京。夏茹已经打电话通知夏爸爸夏妈妈两老赶来北京,帮助安慰夏小北。而秦书兰接到丧子的消息,几天里接连在北京和纽约之间来回,也早已心力交瘁。雷允泽在秦书兰到达的当天,就抱着叶绍谦的遗体乘直升机赶回北京,准备绍谦的身后事了。
同一架直升机,载来了心焦如焚的夏小北,又载回了叶绍谦早已冰冷的遗体。如此一来一回,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竟然没有任何一点交集的机会。夏小北仔细回想,她竟连绍谦的最后一眼也没能看到。印象里,永远是他最后闭着眼睛,微笑着说:“小北,我爱你。”
真的很符合他的风格,连最后一面,都是这么煽情的画面。他留给她的,永远都是最美最好的,可是她要怎么办呢?他给她的太好了,好到这一辈子,她都无法忘了他。
在飞机上,夏小北出人意料的不哭也不闹。只是她一直睁着眼睛,从昏迷醒来后,再没有闭上过。
夏茹问她怎么了?她说,我要看着绍谦,不然我睡不着。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绍谦血淋淋的向我走来,问我为什么不来看他最后一眼?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赶来了,我一直就在手术室外面,可是我连他最后一眼都没看到……
她说着说着,两行清泪就从脸上滑下,这些天她哭了太多,又没阖过眼,一双眼睛血红血红几乎吓人。她抓着姐姐的手,说:“绍谦他一定怪我了,我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候都没陪在他身边,他一定是生气了,才不肯见我……姐姐,你说我回北京看到他,他还能原谅我吗?他会不会撇下我再也不理我了?”
夏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要她如何告诉这样痴傻的妹妹,那个男人已经离去,再也不会回来?她亲眼见着他们如胶似漆,在美国的那一晚,亲密如真正的夫妻,怎知道才一转眼就变成了这样天人永隔?
飞机落地时,是雷允泽在机场外接机。秦书兰一看到儿子,就指了指一边呆滞的夏小北,低声说:“她一直没合过眼,总说我们骗他,怎么也不肯相信绍谦已经……你去劝劝她吧。”
雷允泽看了眼被夏茹扶在怀里的夏小北,她比回来上海时更加的憔悴,眼窝深深的凹陷下去,一双眼睛也许是充血太多,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血丝,看到他也没有什么反应,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激起她的一点点反应,目光一直是空洞而失了焦距的,仿佛一个失明的人。
他把他们带回雷家祖宅,在踏进门的那一刹那,夏小北一眼就看见了正中摆放的绍谦的照片。他笑得温柔而和煦,唇轻启,仿佛在唤她:小北。
她倏的挣开了扶着的手,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他……才发现,只有一张冰冷的相片,黑色的相框,无情的将他们阻隔开,她的手指隔着冰冷的玻璃,一点点抚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子,还有那微弯的唇……
“你……冷吗?”她颤抖着张口,像是问相片中的人,“你一个人在这冷不冷?你看,你的唇都是冰凉的……”她紧紧抱着那相框,像抱着心爱的人,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她终究还是来迟了吗?为什么会这样?她真的不懂了,为什么仅仅迟了一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黑白照片……她的绍谦不是这样的。他的皮肤很白,眼睛很黑,笑起来眼角晶晶亮的,像盛开了桃花,他的唇是淡淡的红的,喝了酒就很漂亮,吻她的时候总是暖暖的,软软的……不是照片里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呢?
她转过来,望着秦书兰,一边哭一边说:“这不是我的绍谦啊,绍谦不是这样的……妈,你让我见见绍谦吧,我很想他,我真的很想他啊……”
秦书兰无声的落泪,指了指一边的棺木。夏小北这才惊觉,灵堂的空位上横陈着一口棺木。棺盖是盖上的,她有点怔愣,拖着那副黑白照片,一步步走近。
绍谦在这里吗?
她缓缓的跪下,手指触摸在那冰冷的棺盖上,他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一直静静的跟在她后面。夏小北只是缓缓抚摸着,最后移到棺木和缝的边缘,手指伸进缝隙里,用力的抠着,细小的木屑插口进指甲里,在嫩肉上刺出血来,终于被雷允泽发现,被他拉开来。
“你要做什么?”他不解的问。
夏小北仍是盯着那沉重的棺木:“我只是想看看他……他一个人睡在那里多寂寞,我想陪陪他,就陪他说说话也好……”
雷允泽不语,抬眼看了看秦书兰,秦书兰闭上眼想了一会,终于点点头。雷允泽叫人打开了棺木,夏小北伏在边上,贪婪的看着绍谦熟悉的容颜在她眼前一点点出现。他睡得那样安详,仿佛真的只是睡着而已。望见这一幕,本来已经止住泪的秦书兰,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而夏小北只是专心致志的望着他,甚至忘记了要说什么。她应该有很多话想跟他说的,从昏迷醒来那一刻,到飞机上漫长的旅程,她一直有很多话想问他,可是这一刻,真真切切的看到他,却又什么也记不起了。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每一秒都不肯放过,他睡得那样沉,任她把眼泪一颗颗掉进去,他也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她伸出手来,大约要触摸他的脸,被雷允泽一下子拉住了,夏茹在一旁说:“死者为敬。”
她不解的昂起头:“可是他没有死啊,他只是睡着了……”
夏茹似是不忍:“小北,别傻了,他已经不在了……”
她真的生气了:“你怎么能这样咒他呢?他好好的在这里,怎么会不在了呢?”她站起来,用力的推搡夏茹:“你走,你走开,你们统统走开,你们不要妨碍我和绍谦在一起……我们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我一定会和他永远在一起的……”
她像发了疯似的去推每一个人,大家都是泪流满面,面对她这样的胡闹,竟无一人忍心阻止。终于雷允泽上前抱住了她,令人赶快将棺木阖上。
看着棺木一点点将绍谦的脸遮上,她终于失控的喊了出来:“你放手,雷允泽你放开我!我要和他在一起,你们不要把他一个人放在那,他会冷的,他会害怕的!我求求你,放开我啊……”她从最初的乱打乱踢到最后终于软下来,抓着雷允泽的衣襟,凄哀的望着他:“我求求你,放我去吧,让我陪着他,我求求你,求你……”
他的眼神在悲哀里更有一种沉痛,久久的望着夏小北,并不说话,即使双手被她掐抓出血痕,依然一动不动的抱住她。他的手似钢筋铁骨,任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
她只好求他,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般软弱无力,只能依附着他,哭泣,哀求,连嗓子都求哑了。夏茹和秦书兰在一边看着,没有任何办法,谁劝她她都听不见了,她眼里只有棺木阖上前的那惊鸿一瞥,她只想看到他,只想再看绍谦一眼。
这样的情形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夏小北终于在剧烈的摇晃中倒了下去。而雷允泽尤似仍未回神,松松的扶着她的腋下,任她整个人软绵绵的挂在他的双臂上。还是夏茹最先发现,惊慌的叫急救。
她其实只是太累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合过眼,又加上几日来水米未进,筋疲力尽而已。醒来后她的情绪已经稳定许多,不再哭闹,只是整个人如同脱了魂一般,精神恍惚,不爱说话,吃东西也是喂一口吃一口,几口下去再喂,就全部漏了出来。
她像是回到了婴儿时代,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听,没有人的时候,就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夏爸爸夏妈妈赶到北京后,每天都来看望她,任两老怎么劝解,夏小北也没有一点反应。
绍谦出殡那天,夏妈妈一直在医院陪着夏小北,没有人告诉她。秦书兰说:“这孩子太可怜了,再让她看到这情景,只怕会受不了。”
雷允泽一直扶着绍谦的灵柩,无数白的菊花漫天撒下,雷家、戴家、温家,所有亲戚朋友全都来参加了,在这个春末花雨零落的时节,哀伤弥漫着北京城的郊外。
在火葬之前,雷允泽代表家属向前来送行的亲友一一告别,然后亲自乘车送绍谦进去。那车载着绍谦的遗体和相片渐行渐远,突然人群中发出一声尖叫,夏小北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夏妈妈在后面紧跟着,怎么抓也抓不住她。她像是发疯了一样,一直跟在车后面跑,她一直哭着叫着,许多人上来拉她,她虚弱得很,根本挣不开,那样无力,抬起头时望着晴朗的天,只觉得无力。
无数人在她耳畔杂杂劝着,可是他们都不懂,他们怎么会懂?她留不住她的绍谦,那种无力的感觉,怎么会有人懂?那车子一点点在视线里远去,最后变成小小的一个点,她的绍谦就要永远的离开她了,她再也看不到他了,不要!不要!
她听到自己嘶哑到干裂的声音,绝望得几乎要死掉,真的死掉才好,那样就可以和他一起去了……
指甲掐进皮肉里,不知道折断了几根,十指连心,都比不上那痛:“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不让我跟他一起去,还不如杀了我……绍谦死了我还活着干吗?我求求你们,让我去吧……”这一生还这样漫长,可是她的早已经结束了。
她被人死命的按在地上,几个魁梧的男人,其实根本不需要,她现在虚弱的连站都站不稳,可是他们一直紧紧的按着她,像是永远挣不开的桎梏。
人群里,像是有一道冰冷的视线,良久的锁在她身上。她猛的抬起头,就对上温梓言阴冷而忿恨的眼神,她缓缓的勾起嘴角,那笑容像在嘲笑她:让你勾引别人老公,遭报应了吧?
她眼睁睁的看着,可是就算报应,也该报在她身上啊,怎么会是绍谦?苍天你瞎了眼吗,为什么死的是最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死的会是绍谦?
从此后再不能看见他,弥弥苍天之下,剩下的竟只有一杯黄土。从此念及他的好,亦只有一杯黄土。
天色一分分暗下去,悼念的宾客们渐渐散了,只剩下雷家本家的人。雷允泽不知何时回来。他并没有直接敲门,而是先拉过夏楠,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指了指枯坐在屋里的夏小北。
夏茹两日前急冲冲的打电话给美国的丈夫,让他把夏楠送到北京来。在下飞机时,已经无数次的教导过夏楠,不要在妈咪面前提小叶叔叔,要多安慰妈咪,让她开心。
夏楠懂事的点了点头,推开门进去。
夏小北并没有反应,仿佛仍沉溺在一个人的世界中。
“妈妈。”夏楠的声音响起,嫩嫩的,怯怯的。
夏小北终于有了反应,迟缓的抬起头来,看了孩子一眼。他的眉眼应该是像雷允泽的,可是雷家都是这样的浓眉毛大眼睛,很深很深的双眼皮,不知为何,她就又想起绍谦,她一把抱住夏楠,只叫了一声“孩子”,就仿佛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恸,埋头在他的背上放声大哭起来。
夏楠伸出小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妈妈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那轻得如同羽毛轻触的力道,令她思及那个曾待她温柔似水的男人,她只是托住夏楠的脸,仔细的端详着,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很大颗的,落在孩子的脸上。
孩子那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清澈似可倒映出整个世界,亦清楚的倒映着憔悴的自己。夏楠伸出手,抹着她脸上的泪说:“妈妈你别伤心,你还有我,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渐渐令她觉得清明而平静,她止住泪,这时雷允泽从外面走进来,望着相拥的母子俩,说:“你可以任性的要死要活,但是你不要忘了,你同时还是一个四岁孩子的妈。夏小北,你不小了,应该懂得什么叫责任。你要丢下这么懂事的儿子不管不问吗?”
他的言辞锋利而苛刻,夏小北怔怔的抚摸着儿子的脸庞,那上面湿湿凉凉的,都是她的泪。是啊,她今年快二十七岁了,早就不是任性妄为的年龄了,时光那么快,带走了绍谦,却留给了她生命唯一的希望。
天真烂漫的孩子一直静静看着她,让她觉得自惭形秽。她从未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如今甚至还要撒手离去,丢下这个可怜的孩子。
那一天的窗台下,女子低下头,伏在孩子的肩上失声痛哭,那孩子任她揽着,只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叫她:“妈妈,妈妈……”窗口小小的一方,如同取景的镜头,谁也没有注意画面外孤独而立的男子。
这世上最悲恸的苦楚,莫过于你活着,但已经绝望。
夏爸爸和夏妈妈又留在北京照顾了女儿一个月,夏茹回美国帮夏楠办了转学手续,双方都认为让孩子留在国内陪着夏小北更妥当,考虑到夏小北的身体状况可能无瑕兼顾孩子,由夏爸爸和夏妈妈将夏楠带回老家先住一段时间。
一个月后,夏小北的精神终于恢复正常,可以下地走动,也可以料理自己的正常起居。她留在了北京,开始在戴维的大哥戴向荣的公司上班。
之前戴维就给过夏小北一张戴向荣的私人名片,秘书见了待她自然十分客气,加之戴向荣与夏小北在绍谦的葬礼上有过一面之缘,对她的印象很深。面试时只说了一句:“绍谦的未婚妻也就是我的弟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夏小北道了谢,说:“我只像要一份普通的工作,过正常人的生活,好好活下去。”
戴向荣听了点点头,表示理解:“我会让秘书根据你的履历安排一份适合你的工作。”
大公司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从总裁办公室出来后,秘书就带她到下面工作岗位参观了一番,并为她介绍新同事。她这次倒不是做总裁秘书,只是在企划部一个很普通的文职,但是待遇很好,每月工资加上奖金已经过万,并且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所做的不过是一些简单的提案审核工作。
部门的同事显然对这样一个空降兵看法不一,但是总裁秘书亲自带下来的人,又逐个交待过要多多照应,自然是身份不同的。大家虽然不常打交道,但连企划部的经理同她讲话,也是客客气气的。
这样,她每天上班,只需往办公室一坐,需要她过目的文件通常早早就已经放在她办公桌上,她只需签字即可。偶尔几次她提出修改意见,对方也是懒懒的应着,事后并不照做,显然认为她是没事瞎折腾,让人觉得她没有吃白饭罢了。
对于这种情形,有一回夏小北向戴向荣提出,可否将她调到基层单位,让她从底层做起,这样别人才会认同她的实力,当时戴向荣似乎忙于其他工作,只随口应了声,说:“我会慎重考虑的。”但一个礼拜过了,仍不见调职。
直到夏小北决定再次向上面申请调职时,忽然见到总裁秘书通知,要她准备明天随总裁去成都出差,算是基层工作之一。
第二天在机场办理登机牌的时候,夏小北见到个意料外的人。戴维还是那样开心的和她打招呼:“嗨。”
夏小北有点惊讶,礼貌的打着招呼:“这么巧呀。”自从绍谦死后,她对人对事就一直是这么不冷不热的态度。
戴维也不在乎,乐呵呵的跟过来办登机牌。那边戴向荣和秘书已经准备过安检,她冲戴维摆摆手说:“那我先入关了。”
谁知道戴维叫住她说:“别啊,一起走。咱们去一个地方。”
夏小北一愣:“你也去成都?”
他赶上来,先冲戴向荣打过招呼,才解释:“你们是去工作,我去旅游的。”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让戴维跟着一路去了成都。飞机上,他的座位又碰巧在夏小北旁边,于是一直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夏小北偶尔应几声,多数时候都阖眼假寐。
在飞机上戴维问她:“以前有没有来过成都?”
她说:“去过九寨沟,在成都没有停留太久。”
“那你吃没吃过龙抄手?”
她摇摇头,问:“是面点的一种吗?”
戴维说:“差不多,我们北方人叫馄饨,四川人叫抄手。”
她有点好奇:“那有什么特别的,好吃吗?”
戴维不禁做出一脸回味的状态:“不用说了,那真是……”
其实刚吃完飞机上的客餐,乍听他这样描述,真是一种折磨,夏小北吞了吞口水,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下了飞机,一行人在订好的酒店CHECKIN。她要上楼,戴维抢过她的行李说:“我帮你拿,我们正好在一层。”她只好默许。
戴维又问她:“你待会有没有空,我带你出去逛逛。我跟你说,成都的小吃可多了……”
任他叽里呱啦说得天花乱坠,夏小北也不为所动,待他一通说完了,夏小北伸出手来:“我到了,行李还我。”
戴维望了望她,说:“你成天这样闷着自己,不怕憋坏了吗?”
她翻了一眼:“憋坏了不是有你这个医生在吗?”
顿时堵得他无话可说。
晚上夏小北在房间里准备会议资料,忽然有人敲门。打开来,是服务生,手里捧着一只精美的纸盒。
“小姐,有人帮您买了宵夜,本地名点,龙抄手。”
她一愣,早已闻到袋子里浓浓的汤鲜味。服务生进来把盒子给她放在桌上,她一层层揭开,里面包装得很紧实,除了有一碗鲜香滑爽的龙抄手,还有马蹄糕,夫妻肺片,口水鸡。鲜香麻辣的滋味顿时弥漫一整间屋子。
夏小北素来无辣不欢,闻着顿时口水直流。但这么多她一个人也不可能吃完,想到送宵夜的人,自己白天那样冷淡对他,也觉得不好意思,边趿上拖鞋,出去敲他的门。
隔了一会,戴维穿着整整齐齐的出来开门,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见到夏小北,问她:“你吃完了?好吃吗?”
夏小北摇摇头,说:“还没呢,过来谢谢你。”
他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哪里,我看你没出来吃晚饭,举手之劳而已。”
夏小北这才想起都九点了,她一直在整理资料,竟然忘记吃晚饭。她问:“你吃宵夜了吗?要不过来一起吃吧,你买那么多我一个人也不可能吃完。”
戴维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夏小北会邀请他共用,因为之前都一直冷冷清清的。当下笑着点了点头,带上门随夏小北一块出来了。
夏小北的房间里,床上还堆着一叠叠资料,戴维看了就皱眉:“你一下午到现在都在弄这个啊?”
“嗯。”夏小北把食物分门别类端出来。
他说:“你少做一点大哥不会扣你工资的,何必这么卖命?我听他说你还一直要求下基层,你这是跟自己过不去还是怎么着。”
夏小北淡淡的笑了笑:“哪有老板教员工偷懒的?我只是不想停下来让自己胡思乱想。”
“那你也不能把自己当超人使啊。”他泄气的说,“其实是我提议大哥这次来成都带上你的,就是想让你当旅游放松下,下午我说要带你出去逛逛,你也没兴趣。早知道你来了还是这样一个劲埋头工作,还不如不提。”
夏小北有点茫然,手里拿着要递给他的夫妻肺片就这么僵着,有点不知所措。
戴维说完也有点后悔,忙摆手:“你别这么看着我啊,叶三跟咱们都是好兄弟,他的未婚妻我们当然得照顾些,谁也不愿意看你现在这样拼命的工作来麻痹自己,大家只是为你好……”见夏小北的脸色越来越白,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不禁更加懊恼:“唉,你看我这不会说话的,好好的又提叶三干嘛……呸呸,你别难过,我不是那意思。”
夏小北吸了吸鼻子,声音略微哽咽,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不是怪你,只是想起绍谦就会不由自主的想哭,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艰涩,最后只好转进洗手间:“对不起,我进去洗把脸。”把戴维一个人丢在外间。
隔着一道门,洗手间里响起哗哗的水流声。戴维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看电视剧里,女孩子进洗手间开着水龙头,一般都不是真的洗脸只是遮掩住哭声,他又不好冲进去安慰她,只能心急火燎的在房里走来走去。
可是等了很久,仍不见她出来,几次扬手想敲门,又怕撞见她伤心流泪的模样尴尬,最终收了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终于觉得不太对劲,在门外叫了两声都没人应,于是一个狠力将门撞开了。
水龙头哗哗大开着,洗手池里蓄满了水,一直往外流着,夏小北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成都市医院,经验老道的妇科医生拿着B超单指着戴维脑门训斥:“怎么搞的,老婆怀孕了都不知道,都两个月了,还愣头鹅似的叫她往外跑。”
“你知不知道你老婆营养不良啊,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穿得也不错,怎么舍不得给你老婆吃点好的?还让她天天做家务,积劳成疾到晕倒,你们这些男人啊,真是没人性……”
戴维被那中年女医生训得一板一眼的,只知道愣愣的点头,半晌回不了神。
最后,那女医生执笔在处方单上飞快的划着,一把按到戴维手里:“拿着,等你老婆醒了多给她买点营养的补补。”
戴维这才回过神来:“那她……只是怀孕了,没别的事吧?”
“没,醒了就没事了。”女医生说完又想想,“不过她身体虚得很,你再这么虐待下去,没准孩子保不住。”
戴维一连声的应着,手里抓着夏小北的B超单和处方单,完全忘了身为一个名校海归的知名专家级医生,被一所小医院的妇科医生教训的耻辱,只觉得手里抓着的是烙铁,烫得他几乎要拿不住。
病房里,夏小北还静静躺着,瘦得几乎只剩了一把骨头,她的睡容安详而宁和。不知道等她醒来,得知这一消息会是怎样的反应。幸好,上天在你面前关上一扇门时,总会在另一处打开一扇窗,让人不至于彻底绝望。这个可怜的女人,终于有了新的希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