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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终局

不负相思不负君 莫一一 13370 2024-11-18 03:21

  那天见面之后,沈青砂不再出去,领取饭菜和一些必需品之事全部交给了谷雨——她不在期间皇上新指派来照顾卫无双日常起居的侍女。她自己则在后园种了许多瓜果蔬菜,每日看书弹琴练武,日子倒也就这样平淡如水地一日日过去。

  马奎不时会溜过来,告诉她们朝堂和后宫最近发生的事情,顺便感慨一下她这冷宫生活过得和隐居一样怡然自得。

  她只是笑笑,并不打算告诉他,这本就是她以往过惯了的生活,所谓隐居于文人墨客来说是一种向往,于普通百姓来说只是稀松平常。

  偶尔也会有冲动想对马奎说,这些事情已与她无关,不必特意来说,然而,一碰上卫无双满含期盼的目光,那点冲动的小火苗便“噗”的一声灭了。

  不得不说,皇上的手段非常非常的高明,比她想的要厉害许多。单论心计手段,刘靖根本不是穆成泽的对手,所仗的不过是掌权多年积淀下来的势力而已,而这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正被穆成泽一点一点蚕食破坏掉。

  他将刘靖多疑的性子利用到了极致。凡是刘靖看好的,他先给人家升官赐金银;凡是刘靖欲除之而后快的,他先下手贬黜。自然,这一举动导致刘靖越发多疑。当然,他也会给刘靖排挤忠臣的机会,借此机会激起民愤,悄悄派人去撺掇各地学生罢学、静坐、上书……

  忘了是谁说的,学生是最容易激愤的一个群体。沈青砂笑了笑,看来穆成泽也听说过这句话。

  除了朝堂民间,后宫穆成泽亦没有放过。以后宫之力牵制朝堂,古往今来无数帝王运用娴熟的把戏,他没理由弃之不用。

  表面看,现在的后宫是淑妃齐堇色与贤妃傅芷兰平分秋色,其实意味着前朝傅丞相和齐尚书得到重用。

  “至于那个宋知秋,禁足令解了之后,倒也还算得宠,只是位分一直没能恢复,熬了一年多也才升到个贵人。我能看得出,皇上对宋毅的提防之心从来没有减退过,而刘靖也一直在拉拢宋毅,却不知他最终会倒向哪一边。”

  “宋毅不会帮刘靖的。”捧着定窑白瓷的茶盏,她不觉有些失神,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当真是白驹过隙、光阴荏苒,不知不觉在这荒芜的冷宫居然也住了快两年了。

  “为什么?”马奎和卫无双同时转过脸来看向她,异口同声问道。

  “要不要赌赌看?”目光注视着一片微黄的树叶从树上飘然落下,她微微一笑,“时间差不多了。”

  一句话让卫无双和马奎的面色皆变得凝重起来。是的,时间差不多了,刘靖与皇上之间的矛盾终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这日,深夜,沈青砂如往常一样看着书,三更刚过,突听见一阵嘈杂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抬手推开窗,她侧耳凝神细听,无奈冷宫位置太偏,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只能隐约辨出那是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宦官侍卫的争吵叫骂。

  站起身,她探出窗户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着,墨色的瞳仁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不多时,只见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她抬起头,看到那火光在空中引爆,发出耀眼的红光,看样子是枚信号弹。

  里间的卫无双也被这动静惊醒了,睡眼蒙眬地从床上爬起来,看到沈青砂一脸清明地望着一个方向,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沈青砂还是那副沉静从容的样子,带着浅浅微笑说:“时间到了。”卫无双一愣,只见她抬手指指火光发出的方向,不紧不慢道,“看样子似乎逼近中宫了。”

  卫无双心头一紧,也无暇顾及她怎么到此刻还一点都不惊慌,声音轻颤地问:“刘靖叛乱了?”

  轻轻“嗯”了一声,看卫无双胡乱抓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眼角眉梢都是焦虑担忧。她抿了抿嘴,走过去替乱了心神的卫无双绾起头发,然后取下墙上的剑递给她,“担心的话就去看看吧。”

  接过自己的剑,熟悉的冰凉触感终于让她感觉踏实了一点,对沈青砂一点头,她脚下生风,翻墙而去。

  目送卫无双离去,沈青砂轻笑一声,怡然自得地回房睡觉去了。

  卫无双慌乱是因为她太关心,凡事关心则乱,何况当局者迷,唯独她始终是置身事外的,所以看得比谁都清楚明白,穆成泽会输这种假设,她想都不用想。

  外面兵荒马乱,她却是一夜好眠。梦里,她看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看见江南烟雨,小桥流水;看见彩云之南,鸟语花香。

  东方既白时,她悠然醒来,推开窗,外头重归寂静,叛乱看来已经平息了。

  笑眯眯地伸了个懒腰,她脚步轻快地去厨房煮好早饭,然后用她那一如既往非人的速度吃完。

  走回房中,她开始收拾东西,两张琴,一套茶具,几套换洗衣物,似乎其他的都用不着了。坐回窗前,她忍不住又笑了笑,她心情很好,因为她终于要自由了,从此山高水阔、逍遥自在。

  从外面传来大门缓缓开启的声音,她整整衣服走出去,门口停着两辆马车,车前站着一人,笑容和煦,“青砂。”

  “王爷?”有些意外,来接她的居然是穆易。微愕之后,她展颜一笑。

  “你笑什么?”

  沈青砂摇摇头,“没什么,王爷穿道袍也很好看。”

  “好久不见,青砂也会夸人了?”穆易也笑起来,“上车吧。”

  换上普通宫女的衣服,她悄悄走进含元殿,殿中站满了人。穆成泽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目光一触似乎看见了她,又似乎根本没看她。抿一抿唇,她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傅冬顷和苏沐同都在其中,只是没有看见卫无双和司棋司画。

  这是一场奖赏功臣的封赏大会,此时已近尾声,随着穆成泽一句“都退下吧”,众人陆陆续续往外走去。见苏沐同的目光飘过来,她连忙低下头,不着痕迹地隐到巨大的盘龙柱后。

  垂着眼,看见无数双脚从前面走过,最后一双高贵无比的靴子在她面前停下。

  深吸一口气,她尽量让自己跪得优雅一些,“奴婢给皇上请安。”

  意料之中地不会听见“平身”两个字,无奈地扁扁嘴,她这次倒没自个儿爬起来,跪得那叫一个端正。

  一阵冗长的沉默后,穆成泽轻笑一声,“一年多不见,脾性倒是改了不少,起来吧。”

  “谢皇上。”

  自那日一别,算起来已有一年半没见,这丫头长高了不少,只是依旧瘦得很,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刘靖死了。”

  点点头,少女的声音清亮悦耳,却一直低垂着头,“奴婢知道。”

  “这次平乱,你功不可没,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抬起头,沈青砂双眸明亮,“奴婢想离开。”

  穆成泽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你就这么讨厌朕的皇宫?”

  “皇上也讨厌不是吗?”沈青砂笑了笑,“放奴婢出宫,不是皇上早就答应的吗?”

  被人毫不掩饰地一语道破心事,穆成泽深吸一口气,试着用最平静的语气问:“那如果朕反悔了,请你留下来呢?”

  沈青砂的眼睫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这个细微之举没能逃过穆成泽的眼睛,就在他开始有些期待之时,沈青砂笑起来,一字一字道:“奴婢不认为自己还有什么值得皇上压榨的地方。”

  一句话,万箭穿心。穆成泽脸色顿时为之一白。沈青砂的笑容温和纯良,恰到好处地遮挡住她眸底深处那份伪装成冷静的冷酷。

  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头蹿起,是她先说“知己”,是她处处为他着想,是她一次一次帮他,让他以为她是喜欢他的。可到最后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自作多情的都是他,而沈青砂说抽身便抽身,没有一点犹豫,干脆利落得可怕。

  穆成泽气极反笑,“你也未免太高抬自己了,不过你提醒了朕,未免你被别人利用,朕该杀了你。”

  “皇上真会说笑。”沈青砂笑容如常,看向他的眼睛很清澈,像一汪浅浅的清泉,让人本能地觉得,这是个单纯乖巧的孩子,从小被人呵护着长大,不曾见过人世险恶,干净美好不沾半点污秽。

  这样虚伪的面具,沈青砂打算戴一辈子吗?披着一张无邪的画皮,肆无忌惮地欺骗所有人!

  穆成泽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当初竟也被这拙劣的演技给骗了。可是,不得不承认,沈青砂比他厉害多了,他可不能时时刻刻对所有人都保持着伪装。

  “你说得对,朕不会杀你。”他想冷笑,但还是忍住了,所以他笑得依然优雅,依然贵气十足,“朕真的很好奇,依你那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为何这么执着于离开?”

  “奴婢只不过想活得久一点,想当个好人。这皇宫外表虽是华美非常,内里却……”沈青砂翘起的嘴角弧度完美,让人觉得很精致很舒服,她停了一下,慢慢道,“却实在太危险了。”

  穆成泽没控制住自己,一声冷笑溢出,“明明本性那么龌龊,何必披着那层伪装?这阴暗污秽的皇宫不正适合你吗?而且,像你这样冷漠之人,要活那么久做什么,又怎么可能当个好人?”

  说出“龌龊”两字,见沈青砂的脸上终于没了那碍眼的笑容,穆成泽郁结的心情舒缓了许多,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愉悦之感——原来不吐不快是这种感觉。

  “我为什么不能想活得久一点呢?皇上莫非没有听过一句话叫祸害遗千年吗?像我这样自私的人,自然有很多想要活下去的理由。不过,您还真说对了一点,当个好人什么的,从来都不是我的本意,我也……确实当不了。”见穆成泽一愣,她缓缓垂下眸,卸下伪装的声音低低的,微带迷茫,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穆成泽似乎还听出了不甘和难过,“不过,人生在世,有些事不可不做,所以,即使演得如此辛苦,我也不得不演下去,演一个别人眼中的善良好人。所以……皇上,对不起。”

  穆成泽的心因为最后这句话而停了一拍,转过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满是疲惫,“你走吧。”

  “皇上请多保重,青砂告辞。”

  身后响起轻巧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也可以想象出她缓缓离去的模样。穆成泽握着拳,忍住拦下她问个清楚的冲动,一步一步向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从此之后,他们分道扬镳,再无交集。

  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他俯视着空荡荡的大殿,忽然间便有了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之感。手从扶手上滑落却不经意地触碰到一块冰凉的事物,低头,那是他系在腰间的玉坠,很独特的半块玉锁形状——那是他从沈青砂那里强取豪夺过来的半块长命锁。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将这半块玉锁还给沈青砂,而那丫头竟也没有向他要回,她明明那样宝贝这块玉锁。

  呆呆看着玉锁出了一会儿神,门外的小安子跑进来道:“皇上,大理寺少卿沈子寅在殿外求见。”

  穆成泽愣了愣,沈子寅?早朝封赏之时他并未到场,为何却又在此刻跑来单独求见,脑中灵光一闪——莫非和沈青砂有关?

  “让他进来吧。”

  沈子寅应命入殿,“臣沈子寅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卿家快快请起。”穆成泽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到沈子寅面前,“不知沈卿家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谢皇上。”沈子寅起身,恭敬肃立,“不知小女青砂现在何处,可否让臣见见她?”

  “她刚离开,沈卿家来时不曾碰见吗?”

  沈子寅一愣,摇摇头,“不曾。”略一思索,又道,“既然她刚走,想必还未走远,臣现在去追应该还能追得上。臣先告退。”说着便要离开。

  穆成泽笑着伸手微微一拦,“沈爱卿少安毋躁,朕已经恩准放她出宫了,不必急于一时。”

  谁知一听这话,沈子寅神色反而一凛,语气焦急,“不,等她回去就来不及了。臣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和她说,求皇上恩准。”

  见他如此,穆成泽也是一愣。众所周知沈子寅为人最是严肃稳重,让他焦急至此的想来必是非常重要的事,当下也不再多问,吩咐道:“小安子,领沈大人去羲和宫。”

  回到书房中,想要好好批几份折子,却怎么也无法集中心神,索性丢开笔,“小安子,朕睡一会儿,别让人来烦朕。”

  躺在榻上烙了不知多长时间的烙饼,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正烦躁着,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青砂姑娘,皇上在休息,唉,青砂姑娘,你不能进去……”随着小安子急切的声音,一道白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穆成泽记忆中从来不曾见过沈青砂奔跑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想就会觉得很奇怪,就好像沈青砂生来就应该是不急不躁缓缓行走的,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她也会发足狂奔,也会如此狼狈。沈子寅和她说了什么?

  沈青砂喘着气,原本就没甚血色的脸此刻更是惨白得吓人,她冲进来也不说话,双膝一曲重重跪下。

  那闷闷的一声钝响令穆成泽的心狠狠一揪,连忙上前两步强行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发生什么事了?你起来慢慢说。”

  “我爹说哥哥死了,是不是真的?”她漆黑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前方,声音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如死,整个人木然呆滞没有一丝生气。

  他知道,此时的沈青砂多么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安慰的谎言绝不是沈青砂想要的,他也不会说。

  点点头,他如实道:“沈青璠将近三年前就死了,在你进宫之前就死了,朕以为你知道。”

  沈青砂闭上眼,果然是真的,沈子寅没有骗她。眼前一阵发黑,她双腿发软,向前栽去,幸亏穆成泽反应灵敏,及时将她圈住。

  双手用力握着穆成泽的手臂,目光呆滞地停留在他腰间那半块玉锁上,良久良久,她嘴角一弯,笑得艰涩凄凉,可她终究没有哭。

  松开手,她端端正正跪好,额头“砰”的一声磕在地上,“请皇上恩准奴婢留在宫中。”

  这话顿时将穆成泽一直压抑着的怒火给激发出来了,他一甩袖子站起身,本能地就想说“你以为朕的皇宫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是,目光一低恰恰看见沈青砂抬起头来,乌黑的眼睛小狗一样水汪汪的,带着哀求地望着他。心头一颤,顿时便什么怒气都烟消云散了,已到嘴边的刻薄话语悉数咽了回去。

  然而,他握紧拳头,告诉自己,被她的伪装骗一次就够了。可是……如果这不是伪装,他一定会后悔的。

  穆成泽的内心天人交战,第一次他犹豫不决、举棋不定。

  从穆成泽的沉默中看出了不信任,沈青砂抿了抿嘴,缓缓垂下眼睑。穆成泽很熟悉她这个动作,她每次下定决心的时候都会如此。只见她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高举过头,呈到穆成泽面前,“太后遗诏,请皇上过目。”

  狐疑地接过来,穆成泽展开一看,白纸黑字,确是太后的笔迹,只是——他眉头一蹙,原来母后曾有心封她为贵人。她居然将这份遗诏收了两年多,现在才拿出来,不,她本来应该是打算永远都不拿出来的。

  随手将遗诏丢在一旁,穆成泽真的觉得他一点也看不明白这丫头心里想的是什么,“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因为皇上说得对,像我这样本性如此龌龊的人,留下来帮您才是最适合的。”这话不知怎的听起来有点赌气的意味,像极了被批评后很不服气、自暴自弃的孩子。

  一拧眉,穆成泽真是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说实话!”

  “曾有一个人花了五年时间,用佛经和茶韵一点点磨光我所有的棱角,却还是不放心,又用‘无坚不摧’为我量身打造了一把枷锁。他说,要想无坚不摧,须得不仇恨,不执念,不为恶,不伤人,不嗔怒,不贪婪。如此,便无人无物能伤害到我,我也不会自寻伤心。”

  穆成泽听得咋舌,做到这些那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吗,那是庙里的菩萨吧?

  “童姨私下对我说,以我这么恶劣的性格一定不可能做到。可我却还是坚持了这么多年,直到昨天我都还以为也许我能坚持一辈子,毕竟,如您所说,我已经对什么都不在乎了,这样活着也不是什么难事。”

  穆成泽蹲下身,摸摸她的头,问:“这个人就是你哥哥沈青璠?”

  沈青砂扯开嘴角轻轻笑了一下,“打造枷锁之人既已不在,我又何必继续禁锢自己?”

  默然一阵,穆成泽点点头,“好,朕准你留下来,但朕还有一个问题。”

  “皇上请说,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仰起脸,少女乖巧地微笑。

  扯扯她的脸,穆成泽咬牙切齿,“给朕把你这该死的面具摘下来。”

  捂着脸,沈青砂不敢再笑,看他的眼神让穆成泽觉得自己是个强抢民女的恶霸。无奈地在心中叹息一声,将她拉起来,“朕记得你说过进宫是为了不嫁人,早上你执意要离开,莫非你的婚事黄了?”

  眼瞅着这丫头明显松了口气,而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奴婢还以为皇上想问奴婢昨晚为何没来。”

  “这有什么可问的?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不来说明你有自知之明,来了反而是个累赘。”穆成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这句话时表情有多不屑。

  三脚猫!累赘!

  沈青砂在将“不屑”自动转换为“鄙视”之后,幼小的心灵瞬间受到了很沉重的打击。她转过脸去,默默面壁,再也不想理这个毒舌的皇帝了。

  “好了,别岔开话题,快回答。”无奈,某人很没自知之明,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被嫌弃了。

  最终,沈青砂愤愤地解释道:“奴婢要嫁的是南渭郡王第五子,从京城到南渭路途遥远,奴婢功夫是差了点,不过开溜还是够的。”

  快速在大脑中搜索了一下南渭郡王第五子的信息,穆成泽神色变了几变最后定格为同情。他想起来了,南渭郡王第五子是个瘫子,听说脾气也很暴躁。摸摸沈青砂的脑袋,他语气甚是唏嘘,“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指腹为婚果然容易造成悲剧。”

  为什么觉得穆成泽的语气里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呢?沈青砂瞬间有种想冲他翻白眼的冲动,只可惜,这家伙是皇帝。扁扁嘴,好吧,她忍。

  沈青砂站在羲和宫院中,嘴角一翘。大概是穆成泽吩咐过,羲和宫中的一切都还保留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看着陌生又熟悉的羲和宫,恍惚有种大梦一场的感觉——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原点。

  沈子寅果然很厉害,几句话便粉碎了她对未来所剩无几的一点奢望。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一件一件往事在心中浮现,关于沈青璠的,关于沈惊风的,甚至关于沈子寅的……

  一句入耳,镜花水月了无痕;一步走出,海阔天空终成空。

  从今以后……从今以后,再无退路。

  宫门被缓缓推开,“青砂!”她听见有人叫道。眨眨眼,只见屋中有许多人,男男女女坐得整整齐齐,似乎已等了她很久。

  马奎、司棋、司画、孙冶临、穆易、谷雨,还有正向她走过来的卫无双。

  “怎么现在才回来?等你好久了。”

  “回来路上遇见家父,不知不觉便聊得久了。”她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可爱酒窝,目光落在圆桌上,眼睛亮了亮,“哎呀,好多好吃的,饿死了。”

  在众人的笑声中,她开心落桌,笑眯眯地开始吃菜。没有人会怀疑她在说谎,更没有人会想到她不久前曾悲痛欲绝。

  咬着筷子,她始终保持着微笑,静静听马奎眉飞色舞地讲述昨夜的宫变。

  殿前都点检是傅冬顷的父亲,禁军统领是傅冬顷,汴京府尹是苏沐同,整个京城的兵权、治安乃至穆成泽的身家性命都由这三人掌握着,他们对穆成泽的绝对效忠必然导致刘靖叛乱失败。刘靖不是傻子,在这样的劣势中还敢发起叛乱,是因为他自以为自己有着强大的靠山——分散驻守在各地的大将多半是他的心腹,其中也包括宋毅。

  收到他的密信后,包括宋毅在内的四名将军也确实立刻便领兵动身了,想必刘靖到死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输。

  刚愎自用的他当然不会记得,很久之前,曾有位垂死的妇人将皇城周围的寺庙道观都走了一遭。援军不是不来而是来不了,因为通往汴京的道路桥梁一夜之间全被毁了,始作俑者自然就是这些近水楼台的和尚道士们。刘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出家人心中虽无小家却有大爱,刘靖所作所为又岂是佛祖能够容忍的?

  平日里受尽刘靖压榨的村民,和城外长久以来受着江彦尙施米赠衣恩惠的流民,更是自发地组织起来用各种方法极力阻挠,面对如此的民心所向,几位将军再有本事又如何能拦得住手下士兵的纷纷临阵倒戈。

  唯一成功到达皇城外的是宋毅的兵马,他采取化整为零的办法,兵分数路将十万大军悄无声息地送到了目的地。只可惜,他不是来帮助刘靖而是来勤王的。所以,当其他三路军队姗姗来迟,好不容易到达皇城下时,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场黄雀在后的戏码。

  沈青砂端着汤碗无所谓地笑笑,她早就说过宋毅不会站在刘靖那边的。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卖主求荣过一次的人自然会有第二次。

  突然她手一顿,宋毅出卖了刘靖虽是好事,却也意味着卫将军的案子暂时不能重见天日了。目光不由飘到卫无双脸上,果然见卫无双脸色不太好,笑容很是勉强。在冷宫这两年,卫无双的性子也变了不少,若是当年,她早坐不住去找穆成泽问个清楚了。

  沈青砂低下头,继续默默吃东西,凭她对穆成泽的了解,她可以肯定宋毅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何况宋毅此人心机太深,是头喂不熟的白眼狼,留在身边太危险,不除之怎能安睡?

  不过,她并不打算把这些告诉卫无双,私心里她宁愿卫无双对穆成泽失望,然后和孙冶临远走高飞。虽然她已经无法离开,但至少希望还拥有爱情、亲情和友情的无双能够远离是非,得到幸福。

  册封的圣旨下得很快,宣旨的公公声音尖细,“大理寺少卿沈子寅之女端庄贤淑、聪敏纯善,着封为贵人,即日入宫,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沈子寅领旨谢恩,双手高举,宣旨公公恭敬地将圣旨交到他手上,道:“沈大人,恭喜恭喜!”

  沈子寅站起身,一边连声道谢,一边将一锭银子塞进他手中,“陈公公费心了。”

  陈公公立刻眉开眼笑,挥手让人将赏赐流水般地

  抬上来,一面有意无意瞥了眼一直低着头的沈青砂,“皇上说了,这些东西沈小姐怕是看不上,就权当是看着玩玩吧。等小姐入宫之后,瞧上了什么再赏便是。”

  “烦劳公公替青砂谢谢皇上,等明日入宫之后,青砂再去当面谢恩。”

  “那是自然。”陈公公连连答应,“姑娘好生歇着,明日奴才再来接姑娘。”说着便要离开。沈青砂忙追上一步,口中喊着“公公留步”,顺手从穆成泽赏赐的珠宝里捡了一颗成色上乘的珍珠递过去,看见陈公公眼睛明显一亮,她低着头有些得意地一笑,早看出来他喜欢这个了,眼睛一直往这上面瞟呢。

  “不知姑娘想问什么?”

  “公公真是聪明人,青砂这点心思一点也瞒不过公公的眼睛。”一句话捧得陈公公有些飘飘然,“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青砂年纪小,不懂事,对宫中情形也是一无所知,颇觉紧张,还望公公能指点一二。”

  “姑娘不必担心,皇上对您甚为看重,必然不会委屈了您。皇上后宫妃嫔不多,如今是淑妃和贤妃统领六宫,不过贤妃生性淡薄,很少出来走动。除了这两位娘娘,如今最得宠的便是新晋的安昭容,也就是以前的宋贵人。姑娘入宫后,多加注意就是了。”

  沈青砂连连点头,微笑着送走陈公公后,她挑挑眉。又是“安”?回来刚听沈子寅说宋毅被封为“安宁侯”了,这个封号可真不错,穆成泽是在提醒他们父女俩要安分守己吗?笑着摇摇头,真是可惜,宋家父女怕是注定要有负圣恩了。

  正想着,突然感到衣袖被人扯住,低头,只见青瓷正拉着她的衣袖,仰着头,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姐姐,姐姐,爹说皇宫很漂亮,你以后是不是就要住到那么漂亮的皇宫里面去了?”

  青瓷还小,才九岁,正是很天真的年纪,面对她这个多年未见的姐姐也不会感到尴尬。对上沈青瓷期待羡慕的目光,沈青砂微微失神。能够天真可真好,她九岁的时候已经忘了天真是什么感觉了。

  俯身摸摸小妹的头,注意到一旁的沈夫人神色一僵,沈青砂默默收回手,笑得温柔,“是啊,所以青瓷要乖乖听爹和母亲的话,等你长大一点让母亲带你来宫中玩好不好?”

  闻言,沈青瓷欢呼雀跃,眼睛笑成了一道弯弯的缝,“真的吗?姐姐不骗我?我们打钩钩!”

  “真的,不骗你,骗你是小狗狗。”伸出小指勾勾她粉嫩嫩的小手,沈青砂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但那笑意却没有进到眼里。不过无碍,因为天真年幼如沈青瓷,根本看不出来这有何不同,何况她此刻的注意力已经全然被那耀眼的珠宝锦衣所吸引。

  与小女儿的欢欣形成鲜明对比,沈夫人自圣旨到后便一直神色郁郁,甚至有些惶然,不时看沈子寅一眼,一副颇有思虑却又隐忍不言的样子。

  看出她的犹豫,料想她必是有话要对自己说,沈青砂上前两步,走到沈家二老面前盈盈一拜,“女儿不孝,已不能承欢膝下,还要爹和母亲失信于南渭郡王府。好在青瓷还小,尚能替女儿陪伴爹和母亲左右。”

  “带二小姐回去。”拉住犹自心情激动的沈青瓷,吩咐一旁的侍女,沈夫人勉强笑笑,“青瓷乖,娘和你姐姐有事说,你先和秀青去花园玩,好不好?”

  看出她有些不情愿,沈青砂顺手扯过一匹华丽的布料笑着塞进她怀中,小女孩虽然还是噘着嘴,眼中的开心之色却是早已掩不住了。抱着布料,她乖乖跟着侍女们走了。

  热闹的院子里转眼间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沈夫人目光在她脸上飘过来荡过去,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皇上为什么会召你入宫?”

  “女儿不知。”她摇摇头,“许是因为父亲在此次平叛中有功吧。”

  “怎么会这样,你明明……”

  “皇上又怎么会知道青砂有婚约在身,如今圣旨已经下了,青砂是必然要进宫的,我们总不能抗旨不遵,虽说言而无信不太妥当,却也只能对不住南渭郡王了。”

  “可是,青砂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你入宫啊。莫说这一入宫门深似海,伴君如伴虎,单说齐尚书家的和宋将军家的那两个,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你打小身体就不好,性子又最是温顺柔弱,哪里能斗得过她们?你这一去,当真是步步杀机,一步不慎伤及自身不说,更会祸及满门哪。”

  “是女儿不孝,要母亲这般担惊受怕。”沈青砂垂着头,慢慢跪下,“只是,事已至此,女儿也没有退路,只能步步向前,步步小心,但求老天眷顾,保我沈家上下平平安安。”

  沈夫人幽幽叹了一声,伸手去扶她,“事到如今,就算我再不愿又能如何?你入宫之后切记莫要争宠,尽量避开那两人的锋芒,咱们家世没有她们显赫,你容貌也不出众,恐怕徒然害了自身,倒不如韬光养晦,潜心礼佛。我们不求你能争得荣华富贵光耀门楣,只求你在宫中能平安到老。”

  “母亲,明日女儿便要入宫了,有些话今天不说,怕是以后都没机会说了。”沈青砂避开她的手,不肯起来,依旧垂着头,缓缓道,“这些年,您时常训斥我,您不要我每日去请安,您几乎从不来看我,因为您不想看见我,我知道,您还是恨我。”

  沈夫人整个人顿时一僵,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脸色瞬间惨白。

  沈青砂抬起头,看着她,慢慢摇了摇头,“您是应该恨我的,如果不是我,您生青瓷时怎么会难产?是我害得您和青瓷差点丧命,害您再也不能生育。虽然那时我只有六岁也不是故意的,甚至当时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可是伤害已经造成,并不是我一句年纪小不懂事便能弥补的。这些年,母亲您身体一直不好,大夫说也是因为那时候落下了病根。所以,您恨我,我不会有一丝怨怼。”

  她慢慢说完,俯身对着沈夫人磕了三个头,“此番进宫,女儿定会谨言慎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保住沈家和自己的性命便可,母亲请放心。”

  “起来吧,”沈夫人眼中情绪流淌,神色复杂,许久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扶起她,“明日便要入宫,怕是少不得劳累,回去准备准备,早点休息吧。”

  沈青砂点点头,目光一暗,缓缓垂了眸,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散去。其实她比谁都清楚,这么多年的心结,当然不会这么容易解开,不过,该说的总要说出来。凡事若不尽力,日后必留遗憾。如今,该做的她都已做了,以后会如何也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重新抬起眼,她对自己笑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这么多年不是一直都这么活下来了嘛。更何况,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弱小到不堪一击的自己了。

  袖中双手一点点紧握成拳,将眼底那闪烁的情绪飞快压下。她轻声道了安,施施然走过那熟悉又陌生的路,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房间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床铺也铺得整齐。沈青砂打量这间阔别了五年多之久的房间,忽然笑起来。今天可真是神奇的一天,早上起来时她还在冷宫,上午被接到含元殿,心情经历一场大变后,中午在羲和宫与那么多人一起用完一场热闹的午膳,下午又马不停蹄地回到沈府接旨。她一边笑一边想,如果晚上再换个地方睡觉就更完美了。

  虽说忙碌了一天,沈青砂却没什么睡意,何况,她还要等一个人。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几下不紧不慢的叩门声,伴着她一句“门没锁”,沈子寅缓缓

  推开了门。

  他一手提着一壶酒,一手拿着一包茶叶,人还未进门,酒香伴着茶香已飘了进来。沈子寅站在门口,看沈青砂对他微微一笑,神色突然便有些恍惚。时间好像倒退到将近三年前,他推开青砂独住的小屋木门时,她亦是这般抬头对他微微一笑,眉眼弯弯,腮边两个小巧的酒窝,很乖巧、很干净、很舒服的样子。

  走到沈青砂身旁坐下,将茶叶递过去,沈青砂笑着接过打开,手指微不可见地一颤,茶包里装的不是她素爱的闽南茶,而是沈青璠最爱的太平猴魁。目光一闪,她捧着茶转身去取茶壶,沈子寅也不说话,静静看着她泡茶,一边慢悠悠喝着壶中酒。

  碧色的茶水流入杯中,沈青砂端着茶杯,手腕一转缓缓将那一杯香气扑鼻的清茶尽数洒在地上。哥,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情,我做不到了。不过,我答应你的事可是以你活着为前提的,所以,我没有失约。

  沈子寅一直不曾开口,默默看着她做完这些,突然灌了一大口酒。

  “爹,你知道吗,一年多以前,我遇见惊风哥哥了。”沈子寅一惊,那口酒跟着气一道岔了道,他顿时被呛得直咳,只听沈青砂继续说道,“可是他却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不仅不认得我了,连性格都和以前全然不同了。”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其实那时候我就应该想到的,他是跟着哥哥出去的,他变成了这样,那么哥哥呢?如果不是出了事,他怎么可能三年不来看我?我早该想到的,只是我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罢了,说到底就是自欺欺人。”

  沈青砂说完,沈子寅也终于咳完了,抹抹眼角不知是咳出来还是怎么来的眼泪,他苦笑一声,语气黯然,“青砂,你跟爹说实话,爹一心将你送进宫,你恨不恨爹?”

  “不恨。”沈青砂回答得很快很平静。

  “是啊,你不会恨,因为那本就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若不愿,谁能勉强?见过你的人都会觉得沈青砂温顺乖巧,可是爹知道,你是从来不肯为别人委屈自己的……”他顿了顿,补充道,“除了青璠。”

  沈青砂低头喝茶,不置可否,笑容说不出的温婉沉静。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嫁进南渭郡王府吧?”他问。

  维持着完美无缺的笑容,沈青砂悠然品着茶并不回答。沈子寅倒也不在意,等了片刻,自己说下去,“这些年,你一直按照青璠所期望的样子活着,你真的开心过吗?你告诉我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长长的睫毛颤了两颤,沈青砂垂下眼,看见杯中的茶水起了微弱的涟漪。老头子真厉害,三言两语就乱了她的心。

  “青璠已经不在了,你也该卸下他给你打造的枷锁了。没有人应该一生为别人而活,你该顺从自己的心做你想做的事。”

  抿了抿唇,沈青砂一动不动捏着杯子,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漆黑如墨的眼睛定定看着沈子寅。很长的一段沉默之后,她突然挑眉一笑。

  “你笑什么?”沈子寅被她笑得有些莫名。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皇上对您的形容。他说您刻板严肃,是不是很好笑?”沈青砂笑得很开心,就好像听见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说起来,皇上看人的眼光还是挺准的,只是不巧在我们父女俩身上都翻了船。”

  沈子寅却没有笑,他慢条斯理地喝干壶中的最后一口酒,慢条斯理地问:“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形容爹?”

  “隐忍。”她头也不抬,答得很随意。沈子寅无可无不可地笑笑,抖抖衣袖站起来往外走,却听身后沈青砂又低低吐出四个字,“不择手段。”

  沈子寅脚步为之一顿,随后拉开门脚步不停地大步离去,刻板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的笑容。

  身后沈青砂无聊地叩着桌子,老头子到底还是看错了她一点,其实她只是想要无坚不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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