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滚过青石街道,沈青砂撩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前后都是华丽浩荡的仪仗,前面有执礼官开路,四周有侍卫护驾,原本摊贩云集的街道如今两侧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们。她面无表情地放下车帘。穆成泽还真是极尽铺张,这么大的排场接她入宫,想必她人还未进宫门,宫中那两位便已对她上心了。
拿起身旁的两个小匣子递过去,她淡淡道:“这里面是你们的卖身契,还有十两银子。”
两名婢女捧着匣子,呆呆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卖身契还给你们,从此你们就不再是沈家的奴婢。”
这就是不要她们跟着进宫的意思了。两人吓了一跳,齐齐跪下,连连磕头,“小姐,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您不要赶我们走!”
叹了口气,她扶起二人,“你们没做错任何事,我是真的想放你们走。一旦入宫,我便连自己都保全不了,更何况你们。你们跟着我即便侥幸不死,也要一辈子寂寞老死深宫,这样的生活你们愿意吗?”
被她说得一怔,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内心都有了一丝犹豫。将她们的神色变化瞧在眼里,沈青砂适时叫道:“停车。”
“贵人有何吩咐?”几乎立刻马车就停了下来,有内侍恭恭敬敬立在车旁静待吩咐。
抬手一推两人,低声道:“走吧。”
掀开车帘,沈青砂面带微笑,手上微微用力,架着她二人微微一推,她们便本能地一抬脚,晃晃悠悠下了马车,“知道你们不舍,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走吧。”
沈青砂对立在车身近前的内侍微笑颔首,“这两名婢女自小服侍本宫,与本宫感情颇深,只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倒是让公公见笑了。”
既然感情深厚,为何不干脆带她们一起入宫?内侍心中疑惑,但多年的宫闱生涯告诉他,主子的事情不要多问,于是只是笑笑,对前面的队伍一挥手,“继续走吧。”
放下车帘,沈青砂闭眼倚在微微晃动的车壁上。两年多了,叶楚的死却依旧盘桓在她心头,成为她大概到死也无法解开的心结。所以,她是真的害怕。穆成泽有意将她往风口浪尖上推,往后的日子不知有多少钩心斗角阴谋阳谋等着她,能保住自己便是万幸,更遑论身边的人。最重要的是,她们与她并不亲近,留这样的人在身边,总觉得不踏实。
马车停在了偏门外,皇宫等级严苛规矩繁复,除了皇后之外的妃嫔是只能从偏门进的。
踩着宫女们迅速摆好的脚凳,她施施然走下车。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之下,她仰头笑了一下,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从此,她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如她所料,她的住处被安排在羲和宫。跟着引路的宫女熟门熟路地行至羲和宫,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人到了熟悉的地方总会觉得安心一些的。这里她曾进出过不知多少回,只是今日她踏进门时,两边规规矩矩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女。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随意扫视一眼便准备让他们起来,却突然发现跪在最前面的赫然是谷雨。心中微暖,看那身上服饰,谷雨应该便是她宫中的掌事宫女了,只是跪在谷雨身边的首领内监却是眼生得很。
不动声色地让他们起身,招招手让谷雨上前一步,由她扶着进了正殿。谷雨虽说没什么心眼,做事却是很机灵的,待其他人一一上前报名参见后,立刻拿出预先准备好的银子打赏下去。
自始至终,沈青砂只是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未开口说一句话。有的时候,无声胜有声,沉默反而会让人摸不清底细,从而起到一种震慑作用。
打发了众人下去,沈青砂这才搁下茶盏,笑着拉过谷雨的手,打趣道:“这身衣裳穿起来可真好看,架势端得也不错。”
“姐姐还要说我?昨天听卫姐姐说的时候,可把我给惊得不轻,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嘛,若不是皇上封你为贵人,你还打算瞒我多久?”谷雨有些愤愤。到底是一起从冷宫出来的,即便沈青砂身份突然大转变,没外人时一时还真拘谨不起来。
这个问题沈青砂真不想回答,于是笑着站起来,“走吧,陪我去见见卫姐姐。”
“不必了。”门口有人笑着接过话头,“我等不及自己过来了。”
“估摸着会有赏赐下来,我去门口看着。”谷雨笑着边说边退了出去。
卫无双走到桌前坐下,打量她一番,摇摇头,“已是封了贵人的人了,怎的还穿得这么素净?”
“姐姐知道,我除了吃喝弹琴,对其他素来是没什么讲究的。”
卫无双闻言也不由得笑了,她这说的倒是实话。见她神色淡淡,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只当她是不安,拍拍她的手安慰道:“贵人这位分虽说不高,但我看得出皇上对你是真的很上心,断然是舍不得让你受委屈的。”
“贵人可以变为贵妃,贵妃也可能变为贵人,姐姐真以为我会在意这些?”反手握住卫无双的手,沈青砂很认真地看着她,眸中波光潋滟,“宋毅封了安宁侯,宋知秋也晋为昭容了,姐姐你呢?皇上让你搬回羲和宫,却又对你的复位只字不提,这算什么?”
卫无双避开她的目光,眸色渐渐转深,沈青砂说出了她一直逃避的问题。
“姐姐,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离开?”卫无双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她不得不承认,这真是非常有诱惑力的一个词,只是……她摇摇头,“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
叹息一声,沈青砂不无惋惜道:“其实我差一点就走掉了,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关头出了点意外。”
卫无双不明所以,白了她一眼,“那是,皇上怎么会舍得放你走?”
青砂摇摇头,“不,皇上同意放我走的,可是在我准备离开时发生了一个意外,让我不得不留下来。”
见卫无双疑惑,她慢慢解释道:“两年前,我和皇上做了一个交易。”
“交易?”卫无双一愣。
沈青砂点点头,依旧是那样温和乖巧地笑着道:“对,交易。我答应皇上跟着你去冷宫照顾你,相对的,任务完成之后,皇上会给我一大笔钱,并放我出宫。”
卫无双怔怔地摇了摇头,显然并不相信她所说的话。
面对卫无双如此反应,沈青砂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声音平平道:“这样的交易,我做过很多。说实话,每个和我做交易的人对我的评价都不错,因为我只要接受了交易,就会尽力做到最好。我付出自己的劳动,换取我想要的,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卫无双不傻,她当然听得懂。一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交易,很公平,很天经地义。所以,沈青砂这两年多来对她的悉心照顾,只不过是一场交易?
猛然抬头,目光里满是难以置信,卫无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努力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一丝说谎的痕迹,然而对上的却是那么清澈坦然的目光。她感到自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终于生出一种叫恼羞成怒的情绪。可是,即使如此,她也是连发火也不能的。
即便这真的只是一场交易,沈青砂也的确是很好地做了她应该做的事,一次次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如果没有沈青砂,她卫无双早已经是一具枯骨了。所以,她有什么立场对她发火?就因为自己把她当成最亲近的人,而她没有?
不知沉默了多久,卫无双苦笑一声,缓缓道:“我不会走的,至少不会现在就走。皇上答应过我,会给我一个交代,在等到那个交代之前,我绝不会离开这里。”
有点失望,却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沈青砂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她没有再说话,卫无双却问道:“你又为什么不走了?”
“和姐姐一样,我也想要一个真相,一个交代。”她抬头看着卫无双,语气平静得让人心惊,“我哥哥死了,死在南渭,父亲说是意外,但我不信。”
呆了好一会儿,卫无双才明白她的意思,愕然道:“你怀疑……和南渭郡王有关?”
她没有正面回答,却说了一句,“我本来是要嫁进南渭郡王府的。”
卫无双不懂了,“你既有婚约在身,当年为何要进宫?”
“因为我从来就不想嫁过去,可那个说会带我走的人还没有回来,我怕等不到他便要嫁过去了,无奈之下我只能选择进宫来逃避那可能发生的悲剧。”她自嘲地笑了笑,“可是,我内心还是渴望着出宫,所以我和皇上做了交易。我幻想着等我出宫的时候,他已经回来了,如他答应的那样,回来带我离开。真可惜,现实总是能轻易粉碎人的幻想。”
这话信息量太大了,卫无双消化了好一阵,呆呆看了她半晌,嘴唇嚅动了好几下,才迟迟疑疑地问:“这些事,皇上知道吗?”
“我没有说过,但我肯定皇上知道,我和他之间很多事情从来不必说得太清楚。”因为有些话即便心知肚明,一旦说出来还是很伤人。她和穆成泽在一起,说白了其实是各取所需,可若不挑破,总还能觉得温暖。
卫无双不知自己该感到开心还是难过,她是一直希望穆成泽和沈青砂能在一起的,可她没有想过沈青砂心中原来曾经住过一个人。沉默了许久,久到沈青砂以为她不会说话了,她才涩声问:“那个人……怎么了?”
沈青砂站起身,脸上挂着熟悉的笑容,那种干净乖巧让人由心觉得舒适的笑容,说:“大概也死了吧,谁知道呢。”
翌日,天色还未亮谷雨便来唤她起床。睡意蒙眬地由着宫女们伺候着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沈青砂瞥一眼铜镜中满头珠翠、樱唇桃面的女子,很没形象地抬袖捂嘴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这是她入宫后第一次觐见后妃,半点差池也出不得,一宫的下人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偏生她这个正主漫不经心,全然没当回事。
看谷雨弓着个身子在衣柜前翻找了快一盏茶的时间了,沈青砂托着骤然重了许多的脑袋终于看不下去了,不就是件衣服嘛,至于纠结这么久?
“在淑妃赏的里面挑件颜色浅的。”
谷雨最终还是选了件银红色镶银边的,“今日是小主的大日子,总要穿得喜庆一些才好。”
衣服的做工用料瞅着的确不错,不过这颜色看得她心里一抖一抖的,连忙摇摇头,“这么亮的颜色穿到我身上铁定跟个村姑似的,大好的日子,吓着人多不好。”一句话,说得身后伺候的几个小丫鬟都忍不住掩唇笑起来。
抬手一指敞开的柜中一件浅粉色的衣裳,“拿那件过来吧,颜色素雅也喜庆。”
谷雨想想也是,印象中沈青砂大部分时候都是穿一身宽松的白衣,于是也不再坚持,拿了衣服让她换了。
沈青砂其实很不自在,真不明白为何有钱人就喜欢让人伺候着穿衣吃饭,好像自己没手似的。摇摇头,头上那一堆沉重的头饰顿时在铜镜中反射出一片金光璀璨,晃得她直眼花。叹口气,她动作利落地拔掉一支金步摇、两根珠钗以及两片花钿,谷雨伸手来拦也没拦住。
“好了,走吧。”满意地站起身,宫轿已早早候在宫外了。
谷雨一脸惆怅地跟在她身后,被沈青砂这么一折腾,那发髻上便只剩下一根玉簪了,哪里还有一点盛装的味道,不让人觉得寒碜就谢天谢地了。
到了瑶华宫,进屋站了片刻,众嫔妃都陆陆续续到了,沈青砂低着头,只听得周身各种环佩声不绝于耳,香风阵阵扑鼻。又过了片刻,淑妃总算是姗姗来迟,众人忙都起身跪下请安。
淑妃目光在她身上微微一停,微笑着受了礼,而后让人赏了她一对玉如意,似对她很满意。
沈青砂又转向淑妃右手边第一位,低眉垂目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嫔妾沈氏青砂给贤妃娘娘请安。”
“沈贵人请起,”贤妃淡淡笑着,递过早已准备好的赏赐,“本宫听闻贵人素爱品茗弹琴,今日一见果然很是亲切。”
沈青砂双手接过赏赐,谢了恩起身笑道:“早闻娘娘宫中有梅花胜景,嫔妾心向往之,只担心娘娘素爱清静,怕会嫌嫔妾叨扰。”
“赏花最怕无人相和,贵人若想来,本宫自是欢迎之至。”傅芷兰眼底满满的都是笑意。
沈青砂也在笑,一如既往干净舒适让人好感飙升的恬淡笑容,没人知道她此刻的内心里有个小人正笑得一脸欠扁。不枉她去掉满头珠翠独独留下傅芷兰赏赐的这支梅花玉簪,就知道能博得她的好感。
参见完傅芷兰最后一位当然就是宋知秋了,“嫔妾给安昭容请安。”
正得恩宠又轻浮狂妄的宋知秋压根就没对她上心,随便扫了一眼,见她这一身打扮简单得都可以说是简朴,容貌也算不上出众,更是彻底放下心来,很敷衍地挥挥手让人送上赏赐,“起来吧。”
“沈贵人温柔聪慧,既已入宫,日后便是一家人了,大家当和睦相处,互相扶持。”扶着内监的手站起来,淑妃语气淡淡,气势却半点不落,“本宫乏了,诸位妹妹想必也累了,今日就跪安吧。”
众人自是起身应了而后各自散去,沈青砂落在最后头,眨眨眼,突然快步追上宋知秋,口中叫着:“安昭容。”
宋知秋停下脚步,“妹妹何事?”
“谷雨你留下,其他人都回去吧。”打发走身后的一众下人,她这才道,“姐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原已不记得妹妹了?倒是青砂唐突了。”
宋知秋微微皱眉,“你是?”
沈青砂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近三年前选秀时青砂曾住在姐姐隔壁,只是没有姐姐这么好的运气。”
被她这么一说,宋知秋隐约记起来些,忙道:“都说女大十八变,妹妹这两年变化真大,你要不说,我可真是不敢认。”
环顾宋知秋身后的宫女,沈青砂眨眨眼,天真无邪地问:“怎么没有看见桃蕊姑娘?两年多没见,我可真想她了呢,姐姐不介意青砂去你宫里坐坐吧?”
宋知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半晌才艰涩道:“桃蕊她……不在了。”
“嗯?她去哪儿了?”问完,看见宋知秋很差的脸色,她猛地瞪大眼睛,终于反应过来这句“不在了”是什么意思。雀跃的神色黯淡下去,转眼已变为泫然欲泣,沈青砂拉住宋知秋的衣袖,语带哽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宋知秋神色尴尬,难道要她说桃蕊是当了我的替罪羊?开什么玩笑!
“人死不能复生,妹妹节哀。”拍拍她的手,宋知秋搪塞道。
“我与桃蕊情同姐妹,我了解她的性子,她一定是被冤枉的,我断不会任由她含冤屈死,凭什么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却要她舍了性命?!做了天地不容的事情却不敢承认,这种人早晚要有报应!”沈青砂抬起头,眼中哪里还有半点泪光?她嘴角勾起,如墨的眼瞳深不见底,一字一字道,“姐姐说,是不是?”
宋知秋瞬间遍体身寒,直到她走出去老远才骤然初醒一般,浑身一颤,她说的话仿佛字字意有所指,难道她知道了什么?死死盯着那已快看不清的背影恨声道:“回宫!”
沈青砂一路翘着嘴角,溜溜达达往羲和宫走,冷不丁旁边突然蹿出一个人,出手如电“啪”地一记敲在她额上,“又干什么坏事了,瞧把你乐的?”
在这宫里会出手敲她脑袋的人除了穆成泽还会有谁!
捂着脑袋,沈青砂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在心里用飞镖把穆成泽戳了个遍,而后觉得心情平静多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非常敷衍地屈身行了一礼,她打算径直绕过穆成泽回宫去。
穆成泽却伸手一拉她,“等会儿回去,朕有事和你说。”他心情着实不错,那声“臣妾”听着格外悦耳。
“皇上有何吩咐?”低着头,沈青砂声音平平,不情不愿。
“朕带你去用膳,朕让人准备了你最爱的酱风鸡、假蟹羹还有杏仁茶。”
沈青砂眼睛一亮,抬起头来笑靥如花,“皇上,您真是个好人。”
掌握了某人弱点的穆成泽笑得很欠揍,看见她那亮晶晶的小眼神忍不住顺手又敲了一记,而后很自然地将手递到沈青砂面前。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皇帝?!沈青砂咬碎一口小银牙,默默递过自己的手去。古人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好吃的,她忍!
身后,谷雨抬头望天,低头数蚂蚁,无比淡定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牵着她的手,穆成泽故意似的带着她在皇宫里晃了一个多时辰,才慢悠悠地晃回麟趾阁。
懒洋洋地倚在软榻上,沈青砂一边敲着腿一边漫不经心道:“安昭容估计要动手对付我了,皇上给点建议?”
“你跑去刺激她了?”
“这难道不是皇上希望的?”
从案上拈起一块豌豆黄塞进沈青砂嘴里,顺手拿过她的手帕擦擦手,“青砂果然不愧是朕的知音,知朕甚深啊。”穆成泽一面感慨,一面自顾自勾起一个笑容,还是很浑蛋的那种,就差在脑门上写上“我是坏蛋”四个大字了。
沈青砂瞥了他一眼,瞬间一阵胆寒,差点没被嘴里的豌豆黄噎死。好容易缓过气来,她很认真地点点头道:“是啊,一样的龌龊。”
“啧,小丫头还记仇!”穆成泽摇摇头,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皇帝的样子,“最近你多刺激她一下,朕怕她学乖了没那么冲动,她要是不动手才让人头疼。”
“皇上方才那招摇过市一样的举动难道不是为了刺激她?”端起温度适中的杏仁茶美美地喝了一口,沈青砂无可无不可道,“驴子永远也成不了千里马,老鼠也不会因为被猫吓过就不再偷粮。”
话刚说完,外间菜已经摆上桌了,沈青砂眼睛一亮,麻利地跳下软榻,笑眯眯奔着好吃的去了。
吃完饭,沈青砂很满足地摸摸肚子,心情大好。
“一会儿陪朕下盘棋吧。”穆成泽也觉得心情不错,说完却发现某人的表情瞬间扭曲了一下。
沈青砂霍然起身,讪讪笑了两声,“那个,臣妾突然想起宫中还有点事,还是先回去了。”
穆成泽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个来回,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莫非你棋艺太差,拿不出手?”
“什么叫棋艺太差?!”沈青砂一抬下巴,傲然道,“这种浪费时间的东西,臣妾根本就不屑于碰!”
呆了三秒,穆成泽看着她那义正词严的小模样,真真是哭笑不得。明明就是不会下棋,居然也能被她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过,沈青砂竟然不会下棋,这件事真是让人忍不住想笑啊。
看着乐不可支的穆成泽,沈青砂嘴角抽搐了两下,黑了一张脸,垂眸道:“皇上慢慢笑,臣妾先行告退。”
“哎,路上小心点。”穆成泽压着笑意提醒,这丫头恼羞成怒的样子也挺可爱的嘛。
走到门口的某只小狐狸突然转过身来,笑得无邪可爱,“皇上这么担心臣妾的话,不如亲自送送?”
穆成泽的心突然跳漏了一拍,他终于知道刘珝当初为何会放青砂出去了。这个死小孩没骗他,撒娇这招她果然用得炉火纯青。
一拍手,沈青砂做恍然大悟状,“哎呀呀,皇上这么为难的样子,莫非是怕在羲和宫见到卫姐姐?”
可怜的皇帝陛下再次有幸领教了一下小白兔瞬间变狐狸的巨大冲击。看着那丫头笑眯眯地晃出去,穆成泽无奈摇头——他怎么忘了这丫头心眼其实比针还小,最是记仇,报起仇来可是从来都不含糊的。
欺负完穆成泽的沈青砂嘴角含笑,一路悠然赏着风景晃回羲和宫。刚走到宫外,婢女怀月便急急迎了出来,“小主,您怎么现在才回来?音才人等您好久了。”
音才人?方才在瑶华宫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淑妃、贤妃和安昭容身上了,对其他的妃嫔们可是半点也没注意,真是惭愧。
迅速地反省完,她点点头,下一秒已经换上了沈青砂式温柔友好的笑容,气定神闲地跟着怀月走向会客厅。不管这个音才人是来干吗的,敌不动我不动总不会错。
走到近前,只见厅中之人,一身藕荷色高腰襦裙勾勒出纤细姣好的身姿,侧脸……侧脸,沈青砂脚步微顿,她发现这个音才人她还真是认识的。
松开虚扶着怀月的手,她快步跨过门槛,声音又惊又喜,“司音?”
正低着头出神的美人闻声抬起头,看到沈青砂亦是好生激动,连忙站起来,“果然是你,方才在瑶华宫我就瞧着像,但没敢认,回宫后越想越觉得像,忍不住就过来看看,原来真是你,你怎么成了沈家小姐?”
“我本来就是沈家小姐啊。”沈青砂微微一笑,含糊带过去,“倒是你,怎么就成音才人了?司棋和司画两位姐姐都没和我说一声。”
“皇后娘娘被废之后,我被分到安昭容宫里……”她低头迅速用帕子揩了揩眼角,“幸好皇上垂怜。”
沈青砂轻轻抚上司音的背。宋知秋什么脾气她清楚得很,当她的婢女不会是什么好差事,何况司音还是从羲和宫出去的,不必说她也明白那是一段多凄惨的时光。
“你来这么久怎么没先去见卫姐姐?”
司音手一僵,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卫姐姐……你是说皇后娘娘?娘娘也在这里?”
沈青砂敲敲下巴,低声自语,“原来皇上瞒着没说啊,我说怎么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妹妹说什么?”
“没什么,走,我们回房慢慢聊。”她笑眯眯拉起司音的手,对身后的谷雨吩咐道,“去请卫姐姐过来,告诉她有贵客临门。”
司音也很高兴,跟着沈青砂回了房。
沈青砂的寝室布置得很简洁,以至于她一眼便看见了某样贴着墙放置、与整间屋子格格不入的东西,瞬间呆滞之后顿感一股寒气从脚底蹿上头顶,连外头大大的太阳都驱不散。
好一会儿司音才缓过来,方才激动的情绪早已荡然无存,勉强笑了笑,“没想到这么久了,你还一直供着司膳的灵位,真是有心了。”
“不只是灵位哦,还有骨灰坛。姐姐与叶楚也算交好,既然来了也上一炷香吧。”全然不觉得将骨灰坛供在自己寝宫有什么问题的沈青砂一边说着一边点了香递过来。
听见“骨灰坛”三个字,司音顿时花容失色、手脚冰凉,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接过那香的,浑浑噩噩地上了香。
转头只见沈青砂目光落在灵位上,眼神空洞怅然,她抬手轻轻抚过灵位上“叶楚”两个字,轻声道:“她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情同姐妹。这两年我时常在想,老天究竟有没有开眼,像她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死于非命,而真正该死的人一个比一个活得逍遥自在。”
松开一直咬着的唇,缓缓搭上青砂的肩,司音一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带着哽咽,“当年,我说你没良心,是我错了,对不起。现在我才明白,难不难过和眼泪一点关系也没有,在这宫里眼泪什么也证明不了。”
“小主,安公公刚刚来传话,说皇上让您晚上去麟趾阁一起用晚膳。”谷雨端了茶点走进来。
沈青砂点点头,“卫姐姐呢?”
谷雨摇摇头,神色复杂。
沈青砂眼神一黯,叹息道:“她还是不肯见人?”
谷雨点点头,抱着空茶盘退了出去。
司音有些焦急不安,问:“皇后娘娘为何不肯见我?”
“不是不肯见你,是不肯见任何人。若非我一直与她生活在一处,她怕是连我也不愿见。”沈青砂黯然摇头,“卫姐姐中毒的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司音点点头,继续哽咽道:“那时候我求了皇上好多次让我去看看娘娘,可皇上就是不允。”
沈青砂垂下眼苦涩一笑,“不是皇上不允,是那时候卫姐姐受不得一点刺激,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谁都不肯见。”
“娘娘她……她……”一个字重复又重复,司音捂着嘴已是泣不成声。
沈青砂闭上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容貌毁了,生活虽能自理,武功却是废了。”
两人哀哀切切,黯然神伤了好一会儿,外头日头都暗了下去,司音才擦干眼泪告辞离去。
沈青砂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屋门再次被推开,她抬头看着来人,笑问:“姐姐为何不愿见她?”
拿起她桌上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卫无双道:“因为我不信她,两年前的她我便不了解,更遑论如今的她。更重要的是,我真的不想见外人,你不是也一直劝我离开皇宫吗?既有离开的打算又何必横生枝节?”
抿抿唇,沈青砂点头,“姐姐说得是。”
“这些日子要麻烦你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姐姐谢谢你。”放下茶杯,卫无双向外走了两步突然道。
沈青砂一愣,她知道什么了?待要仔细问问,卫无双却已没了人影。
时间一晃过去了半个月,自从沈青砂进宫之后,穆成泽便再没去过别人宫中。眼瞅着流言蜚语渐起,一顶巨大的祸水帽子正悄然向她的头上盖下来,宋知秋那边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沈青砂的日子过得极度不合理的风平浪静。
羲和宫中,懒得连骨头都快软掉的沈青砂趴在床上,满脸抑郁,哀哀地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这宋知秋是不是转了性了,这次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再不出手,她都要熬不下去了。
“怀月啊,来,帮我捶捶。”招了招爪子,微微眯着眼的沈青砂跟蹲在地上晒太阳舔爪子的黑猫小白真是相似度甚高——人家一只通体漆黑的猫,偏要给起个名字叫“小白”。
怀月抱着花进来,一愣,忙走到床前,“小主,你这是怎么了?”
沈青砂哀哀道:“我腰疼、背疼、脖子疼、手臂疼,浑身都疼……”
趴了一会儿,怀月却没有任何动静,她奇怪地转过头,只见怀月脸色红红,表情很是奇怪。沈青砂有些纳闷,奇怪道:“怎么了这是?”
怀月笑起来,沈青砂一皱眉,为什么觉得她的笑容怪怪的?
怀月道:“没什么,奴婢就是替小主高兴。”
虽然长了一张天真无邪的脸,但内心显然不是那么单纯的沈青砂这下可算是明白了,顿时窘得一头黑线,无奈的是她还没法解释。
可怜一腔辛酸泪,无人诉——穆成泽这个浑蛋,居然真的让她睡了这么多天的地铺,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趴在枕头上,沈青砂内心泪水逆流成河!
正在麟趾阁批折子的穆成泽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伺候的小安子很是紧张,“这几日降温,皇上可是着凉了?奴才替您传太医来看看?”
刘靖死后,马家得到平反,马奎自然也恢复了原本的身份,封了御史。小安子补了他的位置,虽然也是尽心尽力事事周全,却到底是不一样的。
穆成泽揉揉鼻子,似乎是笑了一下,摆摆手道:“不碍的。”他有点怀念马奎在身边伺候的日子了,若是马奎,这个时候一定会揶揄道——皇上,是不是有人说您坏话了?
大不敬地腹诽了皇帝的某人一边享受着捶背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在地上蹲着的黑猫,“小白,你闷不闷?”
白芙端着一盘新出炉的山药糕走进来,沈青砂顿时来了精神,翻身起来拈起块山药糕,随口问道:“对了,这宫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小主闷了?”白芙想了想,“不如去上林苑放风筝吧?秋天最适合放风筝了。”
“放风筝啊,嗯,怀月你记得带上风筝,用完午膳咱们去放风筝。”咬了一口,沈青砂突然一皱眉,忍了忍终是搁下了山药糕。
白芙一愣,“怎么了?不好吃?”
“也不是,就觉得太腻了,有点恶心。”抱起小白,顺便在它乌黑光泽的毛上擦干净了手,“你们吃吧,我出去找谷雨聊天。”
没走几步,迎面两名宫女有说有笑地走近,看见她后躬身行礼,“小主。”
拨弄着小白的毛,她随口问其中一名宫女,“箜夕,你可知道宫里哪里比较好玩?”
箜夕想了想,“御花园里的莲花池吧,听说里面的锦鲤可好看了,而且不怕人。小主闷的话,可以去喂喂鱼。”
“鱼呀?”沈青砂眨眨眼,拍拍怀里的小白,“小白,你想不想去?姐姐去莲花池钓鱼回来给你吃,好不好?”
小白迅速抬起脑袋,很亢奋地喵了一下,一双猫眼贼亮。
箜夕眼皮一抽,这猫莫不是成精了,怎么好像真能听懂人话似的?
在麟趾阁用完午膳出来,沈青砂一路闲逛,先去菊园赏了会儿菊花,接着顺道去桂园摘了些桂花打算回去酿桂花酒,而后去莲花池喂了鱼,小白也成功用尾巴钓上来一条笨锦鲤,很满意地饱餐了一顿后舔舔爪子。
最后她终于晃到上林苑,开始放风筝
。她的风筝放得出奇的好,也不用怀月帮忙,不一会儿就放得极高。
放了一会儿,耳力甚佳的她终于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渐渐靠近。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手指微一用力,飞得极高的风筝立刻断了线,直直坠了下去。
“哎呀,快快快,快去捡回来,那可是皇上送我的风筝!”沈青砂急得直顿足。
怀月自然是立刻向着风筝落下去的方向追去了。
收了脸上的焦急之色,沈青砂好整以暇地蹲下身抱起小白,刚摸了两把,身后便传来一声做作的咳嗽声。转过身,果见一身盛装的宋知秋扶着宫女的手,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
“嫔妾给昭容娘娘请安。”
“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堂堂的沈家大小姐。”宋知秋满眼不屑地扫了她一眼,一句话说得阴阳怪气,咬字更是奇怪得紧,似乎话里有话。
果然如宋知秋所料,沈青砂脸色微变,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她,缓缓退后一步。
看着她的举动,宋知秋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是得意,“原本我还有些不信,如今看你这样子,看来也由不得我不信了。”
沈青砂勉强笑了笑,“宋姐姐在说什么,妹妹怎么听不明白?”
“我在说什么,沈贵人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不明白,何必遮遮掩掩、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俗话说,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本宫觉得这话实在在理,妹妹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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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松开紧抿的唇,沈青砂面无表情,声音平平,“安昭容是最近太闲了吗,跑这儿来扯七扯八的?嫔妾还有事,就不陪昭容闲聊了。”
“哟,沈贵人好大的小姐脾气呀,这是要吓唬谁呢?”宋知秋惺惺作态,对身后的美貌宫女娇笑道,“小玉啊,你可要多学着点,这人哪,运气来了,即使出身再低贱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呢。不过啊,你娘只是个村妇,没有教会你那烟视媚行的功夫,真是可惜了这一副好皮相。”
饶是沈青砂涵养再好,再能忍,人总是有底线的,而宋知秋今日便一再触及她的底线,青砂面色转寒,紧咬牙关,很想问候一下她宋家的列祖列宗。
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小白突然一跃而起,亮出利爪獠牙,恶狠狠地扑向宋知秋。她二人本就站得极近,小白这一扑之势又是动如火掠。眼看是避不过了,小玉已经忍不住尖叫出声,只是宋知秋毕竟是练过武的,千钧一发之际,她挥手一挡护住了脸。小白一击得手,迅速蹿进花丛中逃遁了。
看着手背上三道血红的抓痕,宋知秋顿时失了理智,踏前一步用尽全力一巴掌狠狠扇在沈青砂脸上。
捂着脸摔在地上,沈青砂咽下口中的腥甜味,内心叫苦不迭——这女人下手真够狠的,要不是她反应快,借着摔倒之势化去大部分气力,这一巴掌打实了可不得打掉她几颗牙?怀月这丫头动作怎么这么慢?穆成泽要是再不来,她这次怕是真的要玩火自焚了。
幸而,古人的话一向都是准的,说曹操曹操就到,刚念叨完穆成泽,透过地上树根的缝隙,她便看见了一片明黄色的衣角到了百步之内。
一直提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好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和激化矛盾了。
强撑着昂起头,不避不闪地与宋知秋对视,“安昭容,今日你位分比我高,你动手打我我不能还手,不过,这一巴掌我会记住,你不用担心我没机会还你。还有麻烦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娘,莫非安宁侯家的家教就是教会你骂娘?”
宋知秋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又要扇她,“你个贱人,你居然还敢骂我?!我就说你娘怎么了?她自己出身低贱、不干不净,还不让人说了!”
一手架住宋知秋扇过来的手,一手下意识般地护住腹部,眼睛飞快一瞟,嗯,还有二十步了。
这个小动作自然也没逃过居高临下怒目瞪着她的宋知秋,“你真的……”她愣了一下,而后强压了数日的怒火悉数爆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正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宋知秋眼神发狠,抬脚踹过去,“你个贱人,狐狸精,自己就是个贱人生的贱种,你也配给皇上生孩子!”
看着那蕴含了巨大怨气的一脚直奔自己而来,沈青砂闭上眼,硬着头皮用手臂护住身子,心里默念:穆成泽你最好动作快一点,不然本姑娘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手臂上传来些微疼痛,接着耳边有尖利的风声刮过,再然后响起一声闷响。沈青砂缓缓睁开一只眼,只见前一秒还气焰嚣张的宋知秋此刻已然四仰八叉无比狼狈地倒在了地上。
唔,皇帝陛下关键时刻一向是很可靠的。长舒一口气后——哎呀,这种好开心好得意好想仰天长笑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嘶,沈青砂刚一咧嘴,左半边脸的疼痛感立刻提醒她,尾巴不要翘得太高了!
穆成泽蹲在她身前,目光落在她红肿的半张脸上,神色复杂至极,轻轻抬手碰了碰,“疼不疼?”
本能地一让,沈青砂有点呆愣,刚才明明没有觉得很疼,怎么被他一问,好像突然就疼得厉害起来了?她点点头,怯怯地看了一眼宋知秋,模样真是委屈可怜极了。
打横将她抱起,冷声吩咐小跑过来的淑妃,“今天的事就交给你处理了。”说完抱着沈青砂大步离开,竟是连看都没看宋知秋一眼。
低着头窝在穆成泽怀里,沈青砂低垂着眼,明明是装的,明明这样的伤根本不算什么,为什么会真的感到委屈?咬咬唇,她坏心眼地借机用力掐穆成泽的胳膊。
“是不是很疼?”穆成泽立刻低头看她,眼神里全是自责和心疼,“朕没想到她会这样发疯,对不起,让你冒这么大的险。”
慢慢松开手,她轻轻摇摇头,“其实不怎么疼的。”
话说怀月很聪明地领会了沈青砂的话中之意,一路跑至麟趾阁找皇上求救,却被告知皇上和淑妃娘娘赏花去了,急得跳脚却也只能无奈地往回赶。正心急如焚间,突然看见穆成泽抱着自家小主一脸阴沉地大步走过来。
怀月登时吓得脸色都变了,急忙迎上去,一眼瞧见沈青砂肿得老高的半张脸,声音霎时便带上了哭腔,“小主,这是怎么了?”
穆成泽没心情对她解释,“去找孙太医来。”
怀月应声抹了下眼角,便要往太医院跑。
“等等,”沈青砂突然出声叫住她,“你回上林苑去看看淑妃怎么处置安昭容的,小心机灵着点,别让人瞧见了。”
怀月迟疑地看了穆成泽一眼,穆成泽低头看了沈青砂一眼,然后点点头,声音挺无奈,“听你家小主的吧。”
怀月走了,穆成泽忍不住摇摇头,“都伤成这样了,还惦记着这些事。”
“就是因为伤成这样了,所以才要让这伤更有价值更划算一点嘛。”
穆成泽睨她一眼,“朕怎么没发现,你还有当商人的天赋?”
“谢皇上哎……夸奖。”准备笑眯眯接受“夸奖”的沈青砂本能地扯动肿着的半张脸,顿时痛得一抽气,却还是死要面子地把话硬撑着说完了。
穆成泽无语,真是被这丫头打败了,又心疼又想笑这种奇怪的心情真是……嘴角抽搐两下,在麟趾阁一众宫女和小安子惊异的目光中,穆成泽坦然抱着沈青砂跨过高高门槛。
刚坐了没一会儿,孙冶临便急匆匆奔了进来。一眼瞧见沈青砂肿得发亮的半张脸,也是吓了一跳,连礼都忘了行。
认真查看了一番伤处,这才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没伤到要处,手臂那下没踢到实处,脸上也只是看起来比较恐怖,没什么大碍。用冰袋和鸡蛋敷敷,再配合汤药,不出四五日就能消肿了。”
抬手摸摸脸,沈青砂耷拉着眼皮,闷闷不乐。
“臣保证,绝不会留下疤的,小主放心好了。”
一旁的穆成泽轻笑一声,悠悠解释道:“她不开心不是担心会留疤,而是接下来的四五天不能好好吃美味的食物还要喝苦苦的汤药。”
孙冶临顿时大窘,讪讪笑着违心地恭维道:“皇上真是了解小主啊,微臣下去开药方了。”
冰袋很快被送了进来,穆成泽接过冰袋,伸手一捞便将因为被揭穿了心事很没面子正闹别扭的某人捞过来搁在了自个儿腿上。接下来,他便很荣幸地看见了青砂小朋友难得一见的惊慌失措的有趣神情。按住挣扎着要往下跳的青砂,穆成泽强忍住笑,一本正经道:“你紧张什么,朕就是为了方便给你敷冰袋,你坐榻上朕不得蹲在你面前了?”
果然,沈青砂立刻便老实了。穆成泽一边认真地给她冰敷,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偷笑,这丫头有时候也挺好哄的嘛。
这种温馨无言的气氛虽然很好,但显然不利于长时间保持,想要拖延时间自然就得没话找话说,于是,穆成泽问道:“对了,刚才急坏了,现在才想起来,宋知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沈夫人是南渭郡王的妹妹吧?”
沈青砂闭着眼,翘了翘右嘴角,“皇上记性一向是好的,只不过,我娘不是沈夫人。”
穆成泽手一顿,只听她声音低了下去,缓缓道:“我娘她……出身不太好。宋知秋其实没说错,我的确是个……野种。”
心因这涩然难过的声音微微一抖,沈子寅除了正室之外并未纳妾,所以青砂若不是沈夫人所生,那便当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野种。突然之间压抑起来的气氛和这个认知让穆成泽感到说不出的难过。但是,他曾派辛丑仔细调查过沈青砂,明明……
像是感应到了他心中所想,沈青砂开口解释道:“臣妾的存在于沈家是不可外扬的家丑,官宦人家,要隐瞒一个女孩子的身份还是很容易的。况且,父亲原来一直是在南渭为官,调任回京后家中所有奴仆都悉数换了一遍,是以知道此事的人可以说寥寥无几,皇上调查不到也是正常。”
“那宋知秋为什么会知道?”
“正是因为此事,臣妾才让怀月回去看看淑妃如何处置宋知秋,因为淑妃的生母与沈夫人是手帕交,对此事应该略有耳闻。”
“你觉得是淑妃提前布下了局引宋知秋上钩去找你的麻烦,她在旁边坐收渔利?”穆成泽若有所思,“所以,淑妃才会这么巧地在这个时候邀朕去上林苑赏花?”
“其实臣妾更好奇的是,为什么宋知秋敢这么嚣张?即便她脾气够大人也够蠢,今日之举似乎也有些不正常。”
“果然,你也觉得奇怪。”穆成泽点点头,“答案,朕觉得淑妃应该知道,你觉得呢?”
沈青砂自嘲一笑,“真没想到,臣妾和皇上都被人当了螳螂。估计淑妃原本还指望利用我的身世让皇上您对我和父亲产生不满,一石二鸟同时除去我和宋知秋两个劲敌吧。只可惜,这一点要让她失望了。”
听她说得轻松,穆成泽越发内疚,如果不是为了帮他,青砂怎么会受这么大的侮辱。指节轻轻划过她红肿的脸颊,轻声道:“对不起,朕……”
“皇上您又没错,为什么要道歉?”沈青砂只是失态了很短暂的一刻便让自己又恢复到了漫不经心的模样,“皇上真觉得不好意思想要补偿我的话,不如多赏我点东西好了。”
虽然知道她又戴上了面具,可是这样一个明知是假象的沈青砂还是会让人觉得舒适平静,穆成泽沉默片刻亦笑了起来,“你想要什么赏赐?好吃的这几天你吃不了,布料首饰你根本就不喜欢,胭脂水粉从来没见你用过,难不成你想要古董书画?”
沈青砂心里有很多秘密,他想要了解真实的青砂,可只看见她难过那么一点,他便已经不忍心。青砂隐瞒的一定是让她很难过很不愿想起的事情,自己这样去逼她挖出那些伤心的回忆,会不会太残忍了?
“皇上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布料首饰?”沈青砂有点好奇。
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穆成泽笑答:“因为你笨啊,你根本分不清丝绸绢帛的区别,你觉得布衣最舒服。你也最怕脑袋上插很多首饰,你觉得用一根木簪把头发盘起来就好了。”
沈青砂难得被人说笨却不觉得生气,反而还挺开心的,“既然皇上这么了解我,那就直接赏我好多好多的钱好了。除了好吃的,我最喜欢钱了。”世人皆爱财,但很少有人说自己爱钱说得这么坦然,沈青砂不愧为穆易口中的奇葩。
穆成泽一愣之后揶揄道:“你就真的这么爱钱,为什么?”
沈青砂抿了抿唇,眼中笑意有些空,“是啊,很爱。因为……我穷怕了。没有钱的日子,真的很可怕很可怕。”
穆成泽觉得自己的心又开始抽动。
“我知道,皇上您一定会奇怪这丫头怎么这么能吃,如果你真的饿过,就会知道饥饿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很不幸,在成为沈家大小姐之前,我曾经历过,为了不挨饿,我沿街讨过饭,和路边的野狗抢过包子,吃过树皮也吃过草根,更曾经三天三夜滴水未进,饿到出现幻觉,啃自己的手臂,那一次我真的差点就死掉了。所以,我特别喜欢吃,也特别喜欢钱。”
手握成拳,穆成泽真的很想一把捂住她的嘴,对她说“别说了,别再说了”!
抽了抽鼻子,她用半边脸勾出一个有些滑稽的笑容,声音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好在我福大命大,这样都能活下来。古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觉得蛮有道理的,自打入了宫,我吃到了好多好吃的,每天都能吃得饱饱的,还存了好多的钱。所以,我一直都说,皇上您真是个好人,我特别感谢您。”
穆成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心情十分复杂,这些事从没听她说过,“你为什么会告诉朕这些?”他很紧张地等待着答案。
“我也不知道,”沈青砂缓缓摇摇头,慢吞吞道,“大概是因为——本性同我一样凉薄的皇上在知道我自私冷漠龌龊的本性后,还会真的关心我相信我,让我忍不住想要对同类倾诉一番吧。”
终于让这个看似水般温柔,实则石头一样固执的丫头开了点窍,穆成泽满足得只差泪流满面了。不过,他也深知欲速则不达、心病慢医的道理。于是很不舍地扶沈青砂站起来,哄小孩似的道:“你以后想要说什么随时可以来和朕说,朕保证不嫌你这丫头麻烦。但今天说这么多就可以了,朕让人送你回去,记得多敷敷脸,好好休息。”
摇摇头,她抬手摸摸自己隐隐作痛的脸,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不,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不把屋子打扫干净,怎么能睡得舒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