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霜思林的贵客以此壶相赠,苏心月只当是寻常,半点也不在心上,后来琳琅来访,得见此壶,大惊,说:“这本来是我家的东西啊。”
任何人都有可能得到这只造型奇特的舞马衔杯壶,但是只有唐氏族人才知道它有辨毒之能。
苏心月起身落座,涩声回道:“二十年前曾经见过一次,不想有生之年还有第二次的机会。”
容郁柔声道:“那么你抬头看着我,你说,我和她……像吗?”
苏心月凝视良久,道:“娘娘心里明白,何必多此一问?”
容郁道:“你很会说话,苏姑娘。那么你告诉我,平留王妃到底是怎吗死的?”
苏心月陡闻此言,脸色忽然一白,继而苦笑道:“平留王妃何等尊贵,心月出身低贱,又如何能知?”
容郁轻笑一声,“那么请苏姑娘告诉我,是谁这么大手笔替苏姑娘赎身?”苏心月的脸仍是苍白的,但是反而镇定下来,她甚至浅喝了半口茶,而后缓缓道:“娘娘当真姓容?”
容郁那句问话本是冲口而出,未做过多思量,不想苏心月反应不比寻常,她心中想道:莫非当初替她赎身的不是秦相?心中起疑,口中却只淡然道:“自然,我出身虞州容氏。”
苏心月道:“如此……请娘娘收下此物。”她从袖中取出一物,轻如烟,薄如翼,竟是一卷帛书。容郁双手接过,展开却不见只字片语,心中甚惑。
却听苏心月款款道:“传说东海有鲛人,善织绡。鲛绡比平常丝帛要轻薄数倍,鲛绡着墨即化,所以从来没有人用鲛绡来记事,或者传书。但是琳琅曾与我说,鲛绡不着墨,但是藏血,以鲛绡记事,只有亲族能够看到。若娘娘当真是虞州容氏,不妨先灭了灯,鲛绡有夜明之效,相信娘娘可以如愿以偿。”
容郁握住鲛绡,垂头不语,良久方道:“多谢姑娘。”她忽然生出一种恐惧来:如果不看这卷帛书,她穷其一生都不会知道真相,所有努力都只为活命,只为了不被送去关雎宫;可是如果她在看这卷帛书之后,发现自己仍然没有退路,不能改变命运分毫,她会不会比眼下更绝望和无助?
她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看与不看可能落得同一个结局,可是她仍想知道真相,她不想一世糊涂,像余嫔一样,空负美貌才情,却只能在无心亭里死不瞑目。
容郁灭了灯,果如苏心月所言割破手指将血滴在绡上,鲛绡陡然明亮起来,光晕清淡,虽不比夜明珠晶光灿然,却也足以视物。绡上慢慢浮出蝇头小字,如胭脂的颜色,只怕当真是鲜血写成。
凝神看去,只见绡上说:
“能看到此书者,应是我唐氏族人。唐氏一族于二十年前族灭,所存不过寥寥数人。唯有虞州一脉,因触犯族规被驱逐,或幸得存。虞州唐氏世代以班辈首字为姓,如我所料不差,看此书者当为容姓。昔日族长有言,唐门不灭,永世不得复用唐姓,不得离开虞州。而今唐门族灭,我以唐门第三十七任族长之名,准许虞州唐氏恢复祖姓,准许虞州唐氏离开故地。”
容郁看到此处,眼中酸涩,竟然落下泪来。家中变故时候她年岁已经不小,记忆中家道艰难,母亲屡屡提起江南富庶,父亲总说:“祖训不许离开虞州,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有次母亲与父亲争执不下,母亲口不择言,道:“你家早就不姓唐了,还坚持这劳什子祖训作甚!”她一直记得这句话,后来问母亲,为什么父亲姓阮,而自己姓容?母亲说,待你长大以后我再细细说与你听。
但是没有等到她长大母亲已经不在了,每每思及母亲一生都没能离开那块贫瘠的土地,她心中就格外难过。
容郁定一定神,往下看去:
“唐氏一门族灭,源始于我父亲。我父亲姓楚,原是陈国皇室后裔,江湖传言陈国被灭时候有大将独孤氏敛财于地下,世代守护,而开启宝藏的地图由皇室后裔保存。我父亲性情疏淡,有寄情山水之心而无复国之志,游历江湖之时遇我母亲唐氏。此时江湖已遍传宝藏事,唐门以怀璧其罪故阻我父母婚事,母亲刚烈,遂与父亲私奔。
此事传扬江湖,众皆言我父亲曾以宝藏地图为唐门聘,于是众所矢之。唐门于江湖之上本就结仇甚多,众人又突起发难,于是唐门于一夜间被灭,遍地残垣,零落尸骨,无人收拾。
斯时我父母已经远离中原,噩耗传来,母亲长泣不止,泪尽而继之以血。后执意回蜀川奔丧,父亲不能阻,乃双双回川,于途中被截杀,父亲力尽而亡,母亲为人所救。
母亲愧对唐门,矢志复仇,其间种种,不忍追述。
如今大仇得报,元凶伏诛,母亲亦随父亲长眠于地下。日后唐门见此书信者,可记于唐氏族谱,但诸事已了,无须追究。
阮琳琅亲笔”
帛书至此而止。血迹凝固,那字迹也一行一行消失,终于又恢复到先前的厚灰色,不留半点光泽。
原来琳琅姓阮,竟是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以班辈首字为姓,作为一种惩罚——唐门族灭说到底是她父母的罪孽。只是以后种种,忻禹的念念不忘,柳洛的追根究底,却不是她能预料的了。
容郁心中仍留了无数疑问:仇家是谁,她的母亲如何查出来仇家的底细,又如何报仇,她为什么会成为柠王死士,既然唐门族灭,那么那个所谓的师兄又到底是什么人,还有她父系家族的宝藏最终花落谁家?她隐约觉得中间缺少最关键的一环,只在仓促间竟是理不出来。
她正要张口问苏心月,忽然门外传来知棋的声音:“娘娘,皇上驾到。”容郁将鲛绡一卷,放入袖中,不慌不忙亮起灯,低声道:“委屈苏姑娘了。”
忻禹大步走进来,容郁领了苏心月行礼。他含笑扶起容郁,目光从苏心月面上扫过,身子一僵,笑容顿敛。
容郁解释道:“小月姑娘精通音律,臣妾特留了她在宫里指点一二。”
忻禹瞠视她片刻,冷笑一声,道:“原来是苏姑娘!”“苏姑娘”三字入耳,容郁的心蓦地一沉,忻禹不等她开口,随即便吩咐知棋:“领苏姑娘下去,好生安置了。”知棋应了,向苏心月伸手道:“苏姑娘请随我来。”苏心月奇异地看了忻禹一眼,默然去了。
房中只剩下忻禹和容郁,仿佛空荡了许多。容郁见忻禹面色不善,自去取了粥食过来,柔声道:“今儿可累着了?”忻禹不答,取了乌木箸,低头方吃几口,忽然将食盒一推,猛地站起来,只听砰的一声,食盒中碗碟尽碎。容郁惊骇失色,哪里还敢说话,扑通一声就地跪下,道:“陛下!”
忻禹不理她,默然坐了。过得一盏茶的工夫,忽又站起来,在室中紧走几步,到窗前,一推,窗外凉风习习,荷香馥郁,连跪在地上的容郁都觉得心神为之一振。却听忻禹道:“起来吧,再给我盛一碗粥。”容郁跪得久了,腿脚麻木,站起来一趔趄,自己扶了墙站稳,慢慢走出去取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