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扬扬, 青玉油纸伞上已经落了薄薄地一层。
绵密的雪花极轻地遮盖着纸伞,灯影下细看, 看着如同毛绒绒的白絮, 均匀地伏着。
江恒说完之后,屋内有一丝异样的响动。江恒的内力极佳,凝神细听,隐约听出像是拉扯的声响。
“仙长。”他按捺着, 眼睫低垂, 伞下的光线暗淡, 加上夜色朦胧, 神情看着格外阴郁。
不多时, 有脚步声响起。
两扇门在眼前霍然打开。
江恒眼前出现一袭宽绰道袍的影子。
目光上移,身形高挑的青年道士站在面前:“你是来找我的吗?”
江恒对上萧西华镇定自若的眼神, 目光越过他看向他的身后。
薛翃只穿着白绸单袍,眼睛却正望着萧西华, 就在江恒看向她的时候, 才终于移转目光。
雪白交领掩映中的喉结微微一动, 江恒道:“萧道长,麻烦你同我走一趟吧。”
萧西华也不问如何,垂眸回答:“好。”
正要迈步,薛翃走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胳膊:“说清楚是为什么再走。”
江恒道:“我是奉太后娘娘的谕旨,请萧道长走一趟慎刑司。”
薛翃听见“慎刑司”三字,又涉及太后,周身一阵寒意:“原因呢?”
江恒跟萧西华的目光一对:“想必道长心知肚明的。”
薛翃咬了咬唇:“江指挥使, 是不是因为丽贵人身死之事?”
“请恕我,不能相告。”
“那这件事,我师兄可知道?”薛翃问。
“已经告知过陶真人,真人已经许可。”
薛翃心头一紧,再问:“那皇上可知道?”
“太后的意思,是先不必让皇上操心,”江恒脸色淡冷如旧,“门外还有人等着,只是因为不想格外惊动,才由我来说,请仙长见谅。”
薛翃上前一步,往外看去,依稀看见在宫门口,数道司礼监的内侍身影若隐若现。
薛翃握着萧西华的手臂不放:“江指挥使,慎刑司不是好呆的地方……”她本是想让江恒对萧西华多有照顾,不料还没说完,萧西华道:“小师姑,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
薛翃仰头望他。
萧西华又道:“小师姑,又下了雪,你这屋子里太冷了,多加点炭火,安心地早些休息。也许明儿一早,我就仍能回来了。我去哪里都不打紧,让小师姑操心,却是我的不是了。”
江恒的眸色本极冷清,听到这里,反而凌厉了几分:“是吗,若是不想让仙长操心,又何必半夜三更跑来这里呢。”
萧西华低头:“我已经在后悔了。”
江恒冷笑:“是吗?请跟我走吧。”
他往旁侧退开一步,萧西华又看向薛翃:“小师姑……听我的话。”
他很想握一握面前之人的手,犹豫几次,终于狠心伸手,蜻蜓点水似的一握,才转身出门去了。
江恒却并没有立刻跟上,只是斜睨着薛翃。
薛翃正目送萧西华离开,满眼忧虑。
只听江恒道:“仙长这位师侄,倒是多情种子。”
薛翃听了他的声音才转头:“江指挥使,他年轻不懂事,慎刑司不是什么好呆的地方,希望你、多照应他些,千万别……用刑。”
“这是在求我吗?”江恒唇角一挑。
“如果这样江指挥使能答应,就是我求你了。”
“吃一亏长一智,经过上回的事,”江恒哼了声:“我学乖了,没有这么容易答应。”
薛翃道:“那你想怎么样?”
江恒瞥她几眼:“我还没想好,你若有心就先答应了,等我想好了再跟你提。”
薛翃皱眉:“江指挥使,你是诚心为难。”
“不是,”江恒道,“我只怕很快就要大难临头,得你一个虚应都不成?”
薛翃诧异:“您说什么?”
江恒笑道:“算了,不答应就不答应吧。难道竟要我求你?”他说着转身,将走之时,目光掠过地上凌乱的脚印,转头看向薛翃屋内。
近在咫尺的白衣身影之后的房间,悄然寂静。
江恒眸色深深,半晌才淡淡说道:“仙长的屋内给男人进出,气味都有些腌臜了,你不觉着吗?”
不等薛翃回答,江恒垂眸,向着她微微点头致意,才撑着伞转身下台阶去了。
薛翃忍不住走出一步,又停下。
风雪从屋檐下侵袭而来,把她单薄的衣衫撩的往后飘扬开去。
宫门口,萧西华早就等候在那里,江恒撑伞到了他身边,不知说了句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回首看了一眼薛翃。
萧西华一笑,转身率先出门去了。
江恒的目光从薛翃身上移开,往她背后的屋中看了一眼,却也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
在他们离开之后,放鹿宫的宫门才又缓缓合上。
小全子见江恒离开,便早跑了过来:“仙长,这是怎么回事?”
薛翃摇头,小全子见她衣着单薄,忙又道:“不管怎么样,您别这样站在外头,风大雪大的,小心着凉。”
薛翃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小全子道:“要不要奴婢给您打一盆热水?”
薛翃摇头,挥了挥手,转身重又进房。
小全子见她入内,忙帮她把门带上,又听里头悄无声息,这才忐忑地回自己房内去了。
***
薛翃掀开炉盖,往内添了几块银炭,看着火焰明灭,像是呼吸一般,此刻身上才突然觉出一些冷来。
“方才为什么不叫我杀了他。”内室里,俞莲臣有些哑沉的声音响起。
薛翃道:“西华方才来的时候,地上留了脚印,我想江恒一定发现了,若是找不到人,只怕他会入内查看。”
俞莲臣道:“萧西华为什么在这时候突然来到?”
薛翃摇头。
俞莲臣看着她俯身在炭炉边的样子,纤弱的影子好似在微微颤抖,莲臣无声一叹,去衣架上取了一件厚些的衣裳,走到她身后,给她披在身上。
“你不叫我动手,就不动手便是了,”俞莲臣说道,“你这会儿又心神不宁的,是怎么样?”
薛翃不言语。
俞莲臣皱皱眉:“你是在担心萧西华。”
薛翃低头:“连城,我知道你怕西华泄露了什么,但你放心,他不会。”
“你倒是很信任他,”俞莲臣扭头,不知为什么有些生气。
薛翃转头看他,这才缓缓站起:“我在山上住了快三年,都是他陪着我左右,西华为人淳直,一心为了我好,绝不会说不利于我们的半个字。”
俞莲臣仍不做声。
方才他们正在说话之时,俞莲臣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外传来,来的很急,也是向着这边方向。
俞莲臣心中一惊,本能地以为是自己不知如何曝露了行藏。
可细听却只是一个人的脚步,薛翃便命他先隐藏在屏风之后,静观其变。
不多时那人已经来到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轻轻一敲门扇:“小师姑。”是极低的声音。
薛翃这才知道是萧西华,却不知他此刻突然来到是为什么。
正欲说自己要睡下了,萧西华道:“小师姑,我有要紧的事,一定要告诉小师姑。”他的声音压得近乎耳语,因为方才跑的很急,喘息声不定。
薛翃略一犹豫,终于打开门。
门口,萧西华的发端,肩头,甚至脸颊上都挂着雪花。
“你怎么了?”薛翃迎了他进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萧西华急促地喘了几声:“小师姑,我来是想告诉你,那天那个什么宫的宫墙倒塌,其实我……”
他还没有说完,突然噤声。
薛翃正诧异,见他不言语,便问:“怎么了?”
萧西华喉头一动,却看向屋内别处,眼神疑惑而警惕。
薛翃心头一凛,不禁也望内看了一眼,却见屋内一切如常,他不可能看出异样。
正此刻,萧西华突然抓住她的手:“小师姑、你……你这里好像……”
“好像什么?”
萧西华拉着她往门口退了一步:“好像有人。”
薛翃不敢置信,他怎会知道?于是道:“你胡说什么?”
“小师姑,先跟我走。”萧西华竭力压低声音,探臂把薛翃挡在身后。
薛翃简直不敢相信,却正在这时,眼前人影一晃,是俞莲臣闪身而出,骤然出招。
萧西华猝不及防,身形一晃,仍是挺身往前挡住了薛翃。
刹那间,一个过招,俞莲臣已经擒住萧西华的喉头。
薛翃来不及多想,立刻叫道:“连城住手!”
俞莲臣转头看向薛翃。
萧西华给他捏住喉头,无法呼吸,天晕地旋。
突然听了薛翃唤俞莲臣“连城”,双眸蓦地睁大。
薛翃从萧西华身后奔出,握住俞莲臣的手腕:“连城,别伤了西华。”
俞莲臣犹豫了会儿:“你确定吗?”
薛翃点头,俞莲臣终于撒手,负手往旁边一站。
萧西华扶着喉咙:“小师姑、他、他是……”
薛翃扶住他:“你别问,也别管,他不是坏人。”说了这句,又问:“你又怎么会知道他在屋里?”
萧西华的喉头火辣辣的,方才若不是薛翃喝止及时,自己的喉咙只怕要给他捏碎了。
俞莲臣在旁边警戒,心中却也不明白,他方才把身形隐藏的很好,而且连呼吸都放轻了很多,就算是武功高手,也未必会发现他的藏身之处。而眼前这个青年道士的武功只是泛泛,怎么会如此精细?
“我、我闻到有别人的气味。”萧西华哑声说。
薛翃不太明白。
萧西华看着薛翃,就连陶玄玉也不如他跟薛翃相处的久,她身上素来是清淡恬然的药香,又像是天然所带,虽然她自己不知道。
他也来过这房间内,每次都能感觉属于她的那股天然淡香,比什么熏香都醉人心脾,令人心性平和。
但是方才他才一进门,就感觉到有一股凌厉的气息在,就像是北风一样肃杀寒煞,破坏了那种天然之香,所以萧西华立刻就知道这屋子里另有其人。
薛翃不太明白,只得问他:“你为什么这么着急来找我,云液宫又是怎么回事?”
萧西华看一眼旁边的俞莲臣,略一迟疑,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我不是要隐瞒小师姑,”萧西华微微嗫嚅,终于道:“只是我突然想到,也许小师姑不知道最好。”
薛翃正疑惑,俞莲臣突然说:“有人来了!而且人还不少。”
“我、我不该来的,”萧西华抬头:“他们是来找我的。”
“找你?为了云液宫的事?”薛翃捉住他的手,回想到他方才着急奔来的情形,心里明白了几分,便道:“西华,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你放心,不会有事。”
萧西华听了这句,眼中漾出暖意。
“小师姑,我本来、本来想告诉你真相的。可是……”他看向俞莲臣,“我得跟他们走,不然的话,在这里闹起来,会不好看。”
俞莲臣见他欲言又止,本以为他是忌惮自己在,所以才不说的,突然听了这句,很是意外。
这会儿宫门响动,江恒已经进门,俞莲臣听见他的脚步声,虽然很轻,却有条不紊地靠近。
萧西华低低道:“小师姑,我虽不知他是谁,但我也不会跟外头泄露的,你放心。”
薛翃回头向着俞莲臣示意,俞莲臣略一迟疑,终于重新退回了内室。
萧西华道:“小师姑,我……”他看一眼身后的房门,终于道:“我虽然不知道小师姑求的是什么,但我很想、能够助你一臂之力。”
敲门声在背后响起,恍若惊雷。
萧西华深深呼吸,转身。
薛翃下意识地拉住他。
***
万籁无声,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啵声音格外清晰。
俞莲臣道:“既然带去了慎刑司,不知会否动刑,如果用刑的话,他可能撑得住?”
薛翃回想萧西华临去:“会的。”
俞莲臣道:“你……是不想跟我走了?”
薛翃将目光从通红的炭火上转到他面上:“连城,你应该明白。”
“我当然明白,我就是不想接受。”俞莲臣的眼睛泛红。
她不仅有公主,还有薛家,敌人在暗处,而且势力强悍。
要成事,除了他在外,最要紧的是皇帝身边要有一个极为可靠的自己人,二者相辅相成,不可或缺,所以她才冒险跟虞太舒交易,推他上这个位置。
从她回京的时候,一切早已经开始,又怎么会轻易扔下。
俞莲臣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心中悲欣交集:“阿姐。”
突然很想把所有都扔开,但明知道所有的那些都已经背负在两个人的身上,扔不下,他们也不会扔下。
那么,就留这一晚上吧。
俞莲臣在她身边坐了,沉声道:“今晚上,就让我陪阿姐吧……”
假如萧西华在慎刑司将他说了出来,那么,索性就让一切葬在这里。
他什么也不能做,索性赌气地押一把。
薛翃转头,她本想让俞莲臣离开,可是,这一去,便是边关千里,生死未卜。
两个人才重逢多久,竟又要如此生离。
“连城,”薛翃笑了笑:“你好久没有尝阿姐烹的茶了吧?”
俞莲臣一怔。
薛翃在他的头上轻轻一抚,眼带温柔:“等着。”
这一夜,雪下得十分恬静。
整座皇城给雪笼罩,透出了罕见的脉脉情长。
小全子惦记着薛翃,数次起夜,却都看见和玉仙长的屋子里,灯火彻夜不息。
他本想去看一看究竟,思来想去,脚步都迈出门口了,看着地上飘进来的雪,终究又打消了念头。
次日,薛翃醒来的时候,人却在榻上。
她掀开盖得严严密密的被子,转头看去。
却见在床前桌上,烹茶所用的陆羽二十四器俨然在目,但那个在桌边陪着自己共饮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
一瞬间,泪毫无预兆地冲出了眼眶。
“连城……”薛翃低低唤了声,伸手按住了胸口,那里隐隐作痛。
这一刻,薛翃突然后悔昨晚上没有答应俞莲臣。
***
唰唰,是放鹿宫的弟子已经在晨起扫雪。
薛翃盥漱完毕出门,寒飒清新的气息一拥而入。
远目前方,屋顶上皆都是白茫茫一片,好生干净。
千山万水,前路艰难,只盼那个人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小全子走过来,躬身道:“仙长早啊!”
薛翃早见他是从外头回来的,便问:“可探听了什么新闻吗?”
小全子正等这一句,当下忙点头:“慎刑司昨晚上把萧道长带了去,听说审问了一晚上,原来是为了丽贵人身死的事。”
薛翃不言。
小全子很知道她的心意,又道:“奴婢探听说,像是没有用刑。而且道长似乎也没说什么。另外还有一件事……”
薛翃问:“什么事?”
“方才奴婢回来的时候,听人说,皇上那边叫田丰田公公,把江恒江指挥使传了去了。”
薛翃猛地抬眸。
宫内的人都明白,涉及田丰,一定没有好事。
而薛翃这会儿想起的,却是昨晚上江恒那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只怕很快就要大难临头,得你一个虚应都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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