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城,滨海而成,入夜之后,海风习习,华灯摇摇。有一两处夜市,喧嚣光亮更甚白日里,各色人与妖,操着不同的语言和口音,尤其是海外贩来的那些奇珍异宝,那气味香得骨头酥,那色泽晃得眼睛花。
好一派繁华夜景!可惜,悟虚和张若月二人,却是毫无兴致。张若月,面带寒霜,大步流星地走了一会儿,忽然轻轻一点地,直飞上天,朝着城外飞去。
附近高空中,几座好似灯塔的垛楼,忽然射出道道光束,随即又有妖修从其中飞来,沉声询问。悟虚在张若月身后,将悠游令亮起,激出一团蓝色光罩,说道“我等有急事,要出城去。”
夜空中,光束消失,妖影退散,前方的张若月更是如惊鸿,肉眼难及。
出城去不过数里,便是海边沙滩。月色如水,潮汐在张若月脚下,也悠悠荡荡。一脸寒霜的张若月,双目怒视着随后飞来的悟虚,“方才你为何几次三番,阻我出手?”声音在风中,分外的冷。
悟虚双手合十,踩在柔软的沙滩上,一边走向正气凛然的张若月,一边开口道,“阿弥陀佛,方才在那城主府内,若月仙子,为何几次三番要动手?”
张若月,眯着眼睛,盯着悟虚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去,面朝着大海明月,“妖族,如此欺凌我人族。你却视而不见,还问我为什么?”
悟虚,望着张若月背影,想了想,答道,“那女子,小僧之前曾经见过几次,略有了解。小僧敢断言,那名女子,不是被迫的,而是为了银两,为了生活,而模仿妖族语言卖唱。若真要说被迫,那也是为生活所迫。”顿了顿,也转身面朝着辽阔大海皎洁明月,“所谓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若月仙子,你如今已快是真人修士了,难道还执着于人妖之分?”
张若月,转过身来,再次望着悟虚,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痛声说道,“悟虚大师,你好糊涂!须知,凡我族类,其心必异。人就是人,妖就是妖!唐三藏西行取经,那些妖怪可曾对他客客气气?”
悟虚缓缓地摇摇头,“天生万物,众生平等。若是仙子如此考虑行事,那别人自然也会如此这般考虑行事。由此一来,因果循环,攀缘附着,再无宁日。这便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张若月,听了悟虚这番话,不由气得浑身发抖。
悟虚,见状,急忙又说道,“所谓凡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凡俗之人的说法。你我修行之人,虽然也有正邪之分,但这正邪之分,归根到底,还是得看其是否真的作恶。小僧记得,令师尊陆仙子,也说过.”
悟虚话还没有说完,张若月已经飞出千米之外。悟虚,只得又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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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海城城主府,此刻又是酒宴正当时。实际上,悟虚和张若月离去之后,酒宴一直便在继续。今日,那梅乾化的兴致似乎特别高,尤其是在悟虚和张若月两个外人离开之后,更是酒若鲸吞,肉若风卷,以至于旁边的八名绝色美姬,走来走去的,忙得香汗淋漓。
座下一名妖修,见城主梅乾化一直显出原形本体,散发出浓烈的妖气,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城主大人,今日那两个儒门修士,似乎言语举止,颇为不敬,为何城主大人不让我等将其拿下?”
梅乾化,冷哼一声,“从黑龙使大人的玄影修罗暗煞鬼气中,全身而退。你以为他们二人是凡尘修士?!”
此言一出,席间妖修,顿时安静了下来。半响,一个妖修,站起身,弯腰拱手,“难怪城主大人,给了他们最高等级的悠游令。原来,早已看穿那二人的底细。”
梅乾化,妖身横卧在深绿妖气之中,悠然说道,“我之所以给了他们最高等级的悠游令,不光是因为他们皆是真人修士,更是因为他们虽然身为人族儒门修士,却大体上没有人妖之分,说不定到时候,真的可以为我妖族所用。”
下面的妖修,齐齐答道,“城主英明,他日我妖族必将取人族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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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岛上,安期山顶,张若月,背负着双手,绕着一个小小的光滑的石台,一边缓步而行,一边冷笑道,“想必这便是悟虚大师,向本姑娘提及的那石像遗址吧。”说罢,朗声吟诵道,“若有不平事,焚香默诵之。”
悟虚苦笑不已。桃花岛安期山,自己曾经塑造石像之事,乃是为了要张若月随自己前来此处试着摄取凝炼张翠露神识,而告诉她。想不到,张若月,此刻竟然拿此事,拿此句,来讥讽自己,自己却一时半会说不清。何况,有些事情,是越扯越乱,越描越黑。
悟虚苦笑不语,张若月的话,却是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博征古今,字字句句表面上似明月清辉,暗地里却暗涌不已,将悟虚几乎是批得体无完肤,骂得狗血淋头。到了最后,更是说道,若要她出手相助悟虚摄取张翠露神识,除非,今夜桃花岛所有人族因有平事而焚香默诵之的愿望能够达成。
这桃花岛虽然不大,但至少也有一百多人,若是这一百多人,都有不平事,都焚香许愿,悟虚岂不是要忙死?再者说,人有七情六欲,贪嗔爱痴,虽有不平事,其许下的愿,却不一定合情合理,悟虚忝为佛门修士,不过真人修为,却不一定认同,认同了也不一定做得到。
面对正在气头上的张若月如此刁难,悟虚笑呵呵站在山顶,望着山下星星点点的灯火,将神识放了出去。
一间宽敞富丽的高楼中,有人对着一个猪头和一尊财神,洒酒上香,口中念念有词,在祈求再发大财。悟虚,便伸手遥遥朝着那处一指,口中笑道,“此人,未有不平事,也不是默诵之。”
一间破茅屋,一个衣不蔽体的年轻人,靠在木板床上,满面愁容,正想着明天海上风浪大不大,他正打算着舍了那几亩贫瘠山田,乘船去定海城,投奔亲戚,谋个酒店的跑堂伙计做做,钱不多,但包吃包住。悟虚,手指移动,口中笑道,“此人,亦没有不平事,更无焚香默诵。”
却见张若月,忽然抬手,朝着岛边靠海一处,指了指。悟虚凝神过去,只见一艘小渔船,在岸边浮浮沉沉,中有一名老妪,倚坐在一盏昏暗的油灯边,一边拭着泪,一边哽咽着,却是在思念自己的儿子。
一幅幅画面,在悟虚和张若月识海出现。一名青年,与这名老妪含泪相拥之后,一边频频回头挥手,一边踏上舰板;一艘好似巨龙一般的巨轮,载着满舱货物,载着那名青年,渐渐向东远去;炎炎烈日,狂风暴雨,船来船往,只是那艘巨轮和那名青年再也没有出现过.。。最后,余晖照海,浊浪与天接,画面于此定格。
悟虚心中暗叹,这老婆婆的儿子,似乎随商船做了一名水手,出海远行,似乎出了意外,未能再回来。
张若月许是被此勾起了思父之情,片刻之后,她竟然从山顶飞起,朝着那小渔船悄无声息地飞去。悟虚,自然,也跟了过去。
小小渔船外,一袭月光中,张若月对着悟虚说道,“打探出这名老婆婆儿子的下落,如果尚在人间,将他带回来。“顿了顿,”必须在今晚有个结果。“
这可真有难度!悟虚正要说话。却见,不知何时,张若月手中已经多了三株檀香。她手掌一合,随后一言不发,双目微闭,似乎在虔诚许愿,仿佛旁边的悟虚如空气一般。
悟虚见状,知道空说无益,遂双手合十,默诵了声佛号,朝东腾空飞去。
那商船巨轮,一路行去,最远也不过东瀛扶桑。当初,自己从洪泽湖到东瀛扶桑,也是一夜之间。今夜,自己凝神夜巡,想必也不成问题。
悟虚如是想着,踏海向东,放出神识,打算先找到那艘商船的消息,再找那老婆婆的儿子。
不出片刻,张若月也飞到了悟虚身边,要与悟虚一起寻觅那老婆婆的儿子。
两个人,隔着十米远,速度一致,尽皆隐于月光之中。张若月,一脸肃然,双目紧闭,手中檀香,在月光和海风中,飘散出阵阵异香。悟虚手持寂灭佛珠,额头正中央忽然裂开,一颗淡金色眼珠浮现,朝着下方海面,射出道道精光。
大海中,多是茫茫一片,波光粼粼,清冷寂远。间或有船只,也不是那老婆婆记忆中的商船。不可说老婆婆记忆衰退,那艘商船已经深深印刻在其脑海中,也深深印刻在悟虚和张若月的识海中。
悟虚一边飞,一边施展天眼通,海面之下万余米,若是那商船途中遇有不测,但有所属之物,浮沉在海面万余米之内,皆可认出。张若月,也是神识随月华扩展至前方万余米,若有类似商船,漂泊于海,其人未至,神已经知。但如此飞行近两个时辰,眼看着便是要到了东瀛扶桑地界了,却是一无所获。
悟虚望着前方,不由说道,“看来,还须得去东瀛扶桑,找人询问一番。”
他二人,海上搜寻未果,自然有线路的关系,因为两人几乎是笔直向东,而且左右覆盖的区域也大约三五公里。但,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事,修为境界有限。东海浩大,一夜之间,又怎能遍查无漏?
实际上,他们两人,便应该飞速过海。倘若那商船沉海,自然有消息传出,时间这么久了,老婆婆定然也有耳闻,悟虚也不用耗费神识探寻海面之下;倘若那商船就在海上,张若月也不用耗费神识,一下子探查到前方万余米,两人且飞且寻足矣,而且要快上不少。但,张若月和悟虚,从定海城出来,便互相憋着一股子气,及至撞见了老婆婆思念儿子这件事,张若月借题发挥,悟虚慨然应对,沉默中酝酿出肆意和疯狂,暗地里较起劲来。这便像后世新闻中所描述的那样,紧急关头,一个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双手撑起一辆卡车,赤手空拳和发狂的狼狗搏斗。违背了物理,超越了常识。
长崎岛岸边,船舶连绵不绝。悟虚和张若月,一眼扫过去。还是不见那带走老婆婆儿子的那艘商船。
悟虚皱着眉头,“一般商船,到了长崎这里,卸下货物,便会开回,不会再向东行。难道那商船真的在途中遭遇不测?”却见张若月,猛地朝着下方飞去,飞入了一艘大船之上的阁楼。
那大船,张灯结彩,甲板上、船舷上,有许多手持兵刃的武士,来回巡逻。其正中船舱阁楼中,更是有不少修士,分布在各处,却散发出某种相同的气息,显然是一个门派所属的船只。
那种气息,悟虚恍若相识,疾飞过去,却见张若月将星云竹剑压在了一名修士的颈上。那名修士,修为不过区区凡尘四层,此刻已经不能动弹,面色苍白地望着张若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船上所有的修士,全都飞了过来,围在四周,神情凝重地望着张若月和悟虚。
“两位前辈,我等乃是蓬莱仙宗门下,不知何故有所冒犯?”其间一名修为最高,在凡尘七层的修士,束手行礼,恭声问道。
蓬莱仙宗?悟虚,不是第一次听说。当初悟虚扮做的秋野纯一郎,便是蓬莱仙宗门下。悟虚不由想到了那同为蓬莱仙宗门下的张小明,还有那玄龟甲。玄龟甲,悟虚识海中,忽然有一道亮光闪过,石破天惊一般!玄龟甲!难道这蓬莱仙宗,是那玄龟真君罗归一暗中创建的?!(参见本书191、192、193章节)
只见,张若月,玉手一扬,那老婆婆儿子影像,及其逼真的浮现在空中,“此人何在?”
那名修士,脖子上已经有丝丝血迹渗出,他眼珠凸起,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星云竹剑架在人家脖子上,人家怎么说话?这人也是,你喉咙不能说话,难道不能神识回话?悟虚一边释放出真人气势,一边望着张若月和那名修士。
张若月,将星云竹剑抽回,然后舞了个剑花,一剑星云月光寒。船上所有修士,尽皆毙命,神识也被灭去。张若月,转身一收剑,又朝着海上飞去。悟虚自然也跟了过去,至于船上的慌乱纷扰,只有抛置于脑后了。
东南方向,百余里,顷刻即到。悟虚追上一脸肃然,杀气腾腾的张若月之时,两人已经飞临于一处小岛上。小岛有禁制,有结界。悟虚正想着如何破去,却见张若月手持星云竹剑,朝着下方这小岛划去。
一副画面出现在眼前。那老婆婆的儿子,身着方才被张若月一剑灭去的蓬莱仙宗修士的服饰,跪倒在地,面朝于西,泪流满面。
张若月,在月光中,以星云竹剑,破去重重禁制,重重结界,带着悟虚悄无声息地隐身飞到了那老婆婆儿子上空。
“师兄!修行未成,便动凡心,宗门长老是要严惩的啊!”一个人,不知从何处,飞到那老婆婆儿子的身边,又急又切地说道,“今夜长老们虽然都不在,可师兄你在此放声大哭,叫有心人听到了,禀报上去,如何是好?”
那老婆婆的儿子,扭头望着来人,失声痛哭道,“师弟,今日是我老母六十大寿啊。师兄不孝,只能隔海遥拜。”
夜色凝重,海风呼啸,张若月等了片刻,方才与悟虚神识传音,冷笑说道,“方才我破开禁制结界,又隐隐暗示于他,家中有老母牵挂。他却无动于衷,反倒惺惺作态,跪在地上,说什么隔海遥拜。”顿了顿,复又叹道,“悟虚大师,你将其带回去吧。”语气中带着憎恶和不屑。
悟虚,默默无语,一伸手,将其摄入自己的法界道场,转身向西而飞。
悟虚飞得极快,化作一道金光,飞过了呼啸海风,飞出了皎洁月光,飞出了这天与地。
张若月追来之时,只见那对母子在渔船中,不见悟虚踪影。
那对母子,在渔船中,相拥而泣。张若月,忽然也潸然泪下,自己的父亲,还有姐姐,姐夫,尽皆命丧黄泉,轮回印不见,幽冥地府难寻,孤魂野鬼飘荡在人世间。何处寻觅?!
月光下,水中鱼虾游。一群鱼,成群结队,游来游去;一群虾,成群结队,游来游去。当中,自有大鱼小鱼,大虾小虾,若父母,若兄弟,若姐妹,月下游,水中嬉,自由自在,自得其乐。
张若月,再度环顾四周,四周空旷寂寥,悟虚不知所踪。泪珠如雨,滴落海中;张若月化作一片月光,洒落海中。
她变作了一尾鱼。在小渔船附近,游啊游。奇形怪状的鱼,胡须长长的虾,还有远处凶狠的鱼,成妖的虾..
张若月,毫无惧意,惬意地游,欢快地游。
一条鱼,靠了过来。
张若月,笑了笑,怅然传音问道,“悟虚大师?“悟虚,在水中,望着张若月,笑了笑。
那条鱼,尾巴摇了摇,游向了别处。
正所谓
堕肢体于水中摇,黜聪明而无言笑。
慈母游子人与妖,月色烟波共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