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正一路打听隆员外,直奔半坡村。
半坡村在大山的半坡处,被一片茂密的树木掩映着。宏正进村的时候,远处的山迹托住了正在沉落的太阳。村里静悄悄的,连鸡鸭猪狗的叫声也没有。太小儿眯着眼,眼帘里似有景象,他抬头往村边看去,一丝白影在移动,出了村子。他好奇,跳上了墙头看去,见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小孩子,缓慢地爬上了山坡,钻入了草丛中。
终于有人了,宏正一把抱下太小儿说:“快追上她。”
山上的草木多刺,藤蔓纠缠,不熟悉路径,让宏正和太小儿进进退退。终于看见了前面的人。走向大山的女人,攀着草木,一瘸一拐,背上还背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宏正看她每迈一步都十分艰难,觉得这人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时近天黑,她是不会孤身一人带着孩子,这么艰难地往山里钻的。
“也没有土匪啊,那个大妈妈跑什么?”太小儿直接把话问了出来。
瘸腿女人看一个出家人追来,还带着一个才几个月的娃娃,知道出家人不会是坏人,终于停了下来,坐在坡坎儿处的一坨草根上喘着粗气,眼睛在不停地打量着宏正,也惊奇地看着太小儿。
“你们是外来的吧?”她终于说话了,“黑牛山上的强盗,洗劫了邻村,马上就能来洗劫我们半坡村。那么这一来不是自找苦吃嘛。”
“我们是路过此地的出家人。施主如何艰难地往山里走,这草径时陡时缓,你们到哪去?”
女人苦笑道:“师傅怎么看得出了草径,我们上山,不能走出痕迹来,免得叫土匪跟来,山上有藏身之处。”
“施主别急,我们来帮你。你们躲避土匪,上山可行吗?”
“我们村的人,有情况就上山,山上有两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宏正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家里没有别人了吗?”
“我们就娘俩,这是我儿子蹦蹦,他还小。蹦蹦他爹,去年被土匪打死了,家里老人也都刚刚去世,只剩下我们娘俩。我这也是一身的病,别人早就走了,我本不想躲避,大不过一个死。可是为了这孩子,我也得挺着,不能让他落入贼人手中。”蹦蹦妈还要往下说,背上的孩子一动,她座下不稳,脚下没蹬住,人也从草坨上滑了下来。蹦蹦妈脚下空虚,再下面是一条裸露出地面的树根。树根一端正在太小儿脚下,太小儿伸手便将浅表的树根拽起,正兜住蹦蹦妈滑下来的脚。宏正也一把将蹦蹦妈扶住了。太小儿这才发现,脸上满是泥土的蹦蹦妈,裤子刮破了,小腿也在流血。
“大妈妈,你受伤了。”
蹦蹦妈带着惊异的表情看了看太小儿,微微地一笑, “你这小婴儿,比我的蹦蹦还小,怎么会说话,像个大孩子。还有这么大的劲儿。这么可爱,可是土匪要来了,你也不能落在他们手里,你们跟我走吧。”蹦蹦妈起身,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走。
太小儿跟上道:“你说的土匪,我怎么没看见啊?”
“你看见了土匪,土匪也就看见你了。他们在村子里什么也找不到,就要上山来了。他们在山上可是看见人就杀呀。”
太小儿一听这话,嘴里说:“我们不怕。”却一个跳跃,上了宏正的肩头,跨进了背囊,
宏正也紧走两步,一手托扶着蹦蹦妈背着的孩子,一手攀着草木,又问起那个扁担老汉说的隆员外,蹦蹦妈说:“那是我们村里最有钱的人,他一定在前边的山洞里躲避,我们正好路过。”
“为什么路过?我们直接去找他,就在山洞里避难,不行吗?”宏正问。
“那是有钱人去的地方,我们是穷人,穷人有穷人的地方,那是黑虎沟,平时没人敢去,外人找不到,所以能躲避土匪。”
宏正也说:“看你这般地走,怎么能走进山里,既然走不动了,还是就近躲避到洞里的好,你们是一个村子的人,怎么也能有你一个人的容身之地。”
蹦蹦妈没有应话,只顾往前走。他们终于到了山洞,山顶洞十分隐蔽,没有人引导,谁也不会找到这儿来。蹦蹦妈走不动了,便停下了歇息。
“直接进洞吧,怎么只差一步就停下了?”
蹦蹦妈只一声叹息,没有说话。宏正一定要蹦蹦妈一起进洞。他先进了洞,一打听,隆员外果然也在。宏正被让进了洞中。他又回头招呼蹦蹦妈进洞。太小儿扶着蹦蹦妈往洞里走。
山洞口小,但洞里越深越宽阔,两只火把和两盏油灯,把洞里照亮,里面有三十多人,簇拥成几堆,看上去显然是几户富人。
蹦蹦妈进洞没走几步,忽然,蹦蹦无缘无故地大哭起来,哭声在山洞里显得很刺耳。洞里的人们一听孩子的哭声,一下就议论开了,有人喊:“别让她进来!这不是把土匪也招引来了吗?”
宏正眉头一皱,他把目光投向了隆员外。员外满脸是紧绷绷的表情,眼睛也斜视着蹦蹦妈。宏正本以为他能说句话,没想到员外也狠呆呆地喊:“你们有地方呆,跑这来干什么?走!”
太小儿一直在哄着小哥哥,可是蹦蹦依然哭个不停。宏正觉得孩子的哭声不对,急忙转回身来想看看孩子是不是染了什么病。
洞里的人们仍在驱赶蹦蹦妈。
“你要么把孩子掐死,要么带孩子离开这里。”
一直在哄着孩子的蹦蹦妈,听了洞深处传来的喊声,喘着粗气,眉毛一挑,牙根一咬,说道:“走!就是我死,也不会再来这里了。”说完,毅然起身,带着孩子,扶着洞壁往外走。蹦蹦妈的脚步艰难,孩子竟然没有了哭声。宏正回头看看隆员外,却见他半躺在一只藤椅上,翘着二郎腿,眼睛向洞口斜视过来。宏正心里叹道:“这些人,我们无话可说。”他刚要转身,见隆员外身边站着一人突然弯下了腰。宏正再看,原来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仆人。
老仆人俯身对隆员外说:“蹦蹦妈有伤病,都不能走了,咱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呀。”隆员外冲着她喊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的安危还要我保护呢。救人一命不是那么容易的。”
“老爷,你也张罗了一伙儿人保护村民,既然做善事就应该从眼下做起。”
“你怎么和主人说话呢?你能救人你就去吧!”
女仆人被训斥,低着头,退步离开了员外,忽然转身向蹦蹦妈跑去。
宏正没想到有口碑的隆员外并无其实,也没想到一个老仆人毅然离开了主人来帮这穷困的母子俩。他也觉得洞里的富人们也在用厌烦和抵触的目光在看自己。他明白了蹦蹦妈为什么不想来这的原因,也有了无地自容的感觉,便追出两步,抱起了太小儿往外走,太小儿突然指向了洞口喊道:“师傅,你看!”
透过洞口外面的夜色,宏正看到了蹦蹦晦暗的身影,被罩上了白莹莹的一丛光影,在蹦蹦妈走出洞口的一瞬间,影光虚幻,渐渐散开,融入了暗淡的天光里。蹦蹦在妈妈的背上,不仅不哭了,还东张西望起来。宏正紧走几步,和老仆人招呼了一声,又和她一起扶着蹦蹦妈离开了山洞。
蹦蹦妈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劲儿,攀着树,抓着草,身边的老仆人左右接应着,帮蹦蹦妈往黑虎沟走去。
宏正看了老仆人,忽然有所感慨,他回头看着刚才的山洞,叹道:“只可惜,这洞里只有这么一个好人。”他叹过一回,看了看山洞,又看了看山下,忽然觉得山洞离村子太近,他有了危险的预感。
宏正转身回到了山洞,冲里面喊道:“里面的人听了,大家离开此洞,这里不安全,山匪肯定能找到这里,大家必须离开,也免遭灾难。”好一会儿,里面传出声音来:“出家人,别费心了,那黑虎沟更暴露,你看那好你就去,别来烦扰我们。”
宏正看自己一片好心,没有人理会,便退出了山洞。
宏正追上了蹦蹦妈,翻过山梁,下了一面坡,来到了树茂沟深的黑虎沟。有守在沟口的村民辩听声音,知道是蹦蹦妈和隆员外家的老仆人,将他们接应进了树林。大家伸手把蹦蹦妈安顿好了,老仆人要走。宏正拦住道:“你不能回去了,这山上不仅仅是有匪患的危险,还有天黑山路难行,还可能有野兽,你一个人,怎么能让大家放心。”
“不行,老爷还要我伺候呢。”老仆人嘴上说,人已经出了树林。宏正还想喊住她,忽然蹦蹦“哇”地一声哭,把沟里人都吓的惊慌起来。露天的山里,哭声更容易传开,蹦蹦妈哄了也不行,太小儿上前喊了两声,还是不行。老仆人返回来了。
“还是我来吧!”她抱起了蹦蹦,果然,哭声停止了。老仆人刚要走,蹦蹦又有了哭声。宏正急忙拦住老仆人道:“老施主,孩子叫的是你,看来你与你的主人不是同命相连,你与这孩子才是患难与共。蹦蹦不哭,关系到一山沟百姓的性命,你还是留下吧。”
老仆人也觉得奇怪,她把孩子哄安稳了,也觉得累了,想歇一会儿,便坐了下来。蹦蹦扬起小脸儿,“咯咯咯”地笑了。
几个村民似乎明白了什么,都说老仆人与蹦蹦有缘。老仆人也说:“我一走,蹦蹦就哭,这可真没办法,为了大家,老身现在只好留下。不过回去又要受老爷的责罚。”
宏正与大家打了招呼,林子里的气氛刚刚安稳下来,蹦蹦忽然有了精神。他强力地挣脱了几下,不看妈妈,却仰头看向了沟口的方向。人们也隐隐约约听到沟口外传来了声音,随后就是疾驰的马蹄声和土匪的喊叫声。
女仆人叹了一声道:“看来我没回去就对啦,这要是被土匪发现跟到山洞,那一洞的人,都会遭殃。”
一个村民道:“你自己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还想着你的主人,你主人想你什么了?你看蹦蹦妈和蹦蹦娘俩再苦,也没你那样受富人的气。”
众人正小声议论,一个年轻人从沟口跑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话。低声说道:“土匪从咱上面过,近在眼前,没发现咱们。”
土匪在山顶上的声音渐渐远去了,老仆人道:“这孩子真奇怪,刚刚那危险的时候,孩子一点哭闹都没有,这真是天意呀。”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到了孩子的脸上。孩子依偎在妈妈怀里,小手还紧紧地拉着老仆人的手。表情似乎在美美的享受着什么。
“谢天谢地。”蹦蹦妈一阵感叹,流下了眼泪。
早晨的风,吹散了山里的夜雾,太阳也转到了头顶。胆大的年轻人出去探望,才知道土匪已
经离开了半坡村,村民们走出了山沟。
隆员外的山洞,有人探来噩耗。洞里的人们都被土匪杀死了。
人们正议论,太小儿忽然说:“师傅,我看见啦。”
“你看见了什么?”宏正以为太小儿出灵去了山洞。
太小儿看师父问的严肃,急忙说:“不是不是,我们离开山洞时,我看见了一朵花闹蹦蹦哭。肯定肯定,花仙子早就知道了山洞要出事。”
原来太小儿昨晚跟着蹦蹦出山洞时,在洞口看到的白影,就是一朵白花。他的半醒眼一直没有放松,眼帘中的花,洁白如玉,几片花瓣儿并没有展开,两片花萼向上伸展弯曲,如同小手,时而摇来摆去,时而把沉默的花瓣儿抱起来,半遮半掩的花心,也似弄情,一会儿摇瓣儿抖蕊,一会儿缩萼收香。蹦蹦进了山沟,老仆人要走,这花在孩子身上,上蹿下跳,用两花瓣在蹦蹦身上扇风,弄得蹦蹦大哭大叫。老仆人回来,把蹦蹦抱了起来,花也安静了。
太小儿看大家都来听他说,小手一扬,“我说白花儿你怎么像蹦蹦,我叫你蹦蹦花行吗,它点头了,还一笑呢。”
宏正道:“你说的对。山洞里的事,我也有预见,可是那些人都不信,还挖苦我们。现在事情发生了,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啊。咱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好在你看明白了这花仙子是保佑蹦蹦的,也保佑了老仆人,你说它变的像蹦蹦,说明它和蹦蹦有缘。”
太小儿说:“蹦蹦花还到了蹦蹦妈面前,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它把花蕊在蹦蹦妈面前一抖,一股味儿,可香可香了。蹦蹦妈闻了,也一下就来了精神。”宏正道:“你知道吗,花仙子对蹦蹦妈磕头,说明它与蹦蹦的缘分,形同一人。蹦蹦妈把蹦蹦带出了死洞,也就是把它救了,它来感谢妈妈是当然的。”
蹦蹦妈恢复了精神,一翻身,面向抱着蹦蹦的老仆人,手捂着心,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老人家救命之恩。没有你帮忙,我们走的慢,可能被土匪堵在山梁上。”她把孩子接到自己怀里。紧紧地贴在蹦蹦的脸上,眼中已经涌出了泪水。
老仆人依然攥着蹦蹦的小手,叹了一口气说:“不是谢我,而是谢你们,谢谢出家人,谢谢蹦蹦,没有你们,我也不能离开山洞,我回去的时候,没有蹦蹦的哭声把我叫住,我也会和那些没良心的人在一起留在洞中,那就真的没命了。”
宏正接住了老仆人的话,说道:“这就是好人必有好报。”
老仆人说:“出家人说的对,虽然我们清贫,但我们内心活的并不清贫。即使老天爷不保佑,我们也过的好。”
蹦蹦妈拉住老仆人道:“别人咱不管,老人家孤身一人,往后你怎么办?”
老仆人说:“你们是孤儿寡母,我也是孤老太太,咱们同命相连,都是无依无靠。你怎么办?”
“啊,没,”太小儿抬起头,要说什么。宏正问道:“太小儿你又想到什么了?”
“师父,小弟弟可以有两个妈妈么?”
宏正一听,大声笑道:“哈哈,你想的太好了,不过,小弟弟只能有一个妈妈,但还可以有妈妈的妈妈呀!师父不是说过吗?年纪大的就是长辈,老妈妈比妈妈年纪大,所以应该是妈妈的妈妈。”
众村民一听,也都说这个主意好。老人家看向了蹦蹦妈,眼睛里含情脉脉。
蹦蹦妈腼腆地说:“我们家困难,我身体不好,孩子又小。”
“不,我老太太一无所有,这是拖累你们,我过意不去,不妥不妥。”
宏正说:“这没有什么不妥的。你们合为一家,这正好可以相互照应,谁都有了依靠,也一定能阖家欢乐。因为你们都是仁者,都是一片爱心。如果你们同意,就这么定啦。”
宏正说完了,村民们有了叫好声,蹦蹦妈身子一晃,两腿也瘫软了,老仆人急忙扶住,二人缓缓地跪在地上,蹦蹦妈靠在老仆人的肩头,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妈妈”,眼泪已经淌满了面颊。
老妈妈也喊道,“蹦蹦妈,你是我哪世的女儿又回来啦,今天终于相认了。”
两个人哭成了一团。蹦蹦不知怎么回事,从妈妈怀里爬开,太小儿扶起了蹦蹦,“快磕头!快磕头!你妈妈也有妈妈啦。”
众人也喊道:“叫姥姥,快叫姥姥。”
孩子似乎听懂了,俯身向前,两手伏地,只是身体虚弱,用劲儿也大了,往前一倒,便趴在了地上。
两个妈妈喜泪盈盈,连说带笑,来扶起孩子。
宏正说:“你们有缘,将来也错不了,孩子这是行了大礼了,礼成,你们今后就是一家人了。贫道无以祝贺,有随身五个铜钱,就留给你们吧。”
太小儿看的发呆,忽然想起了花仙子,抬头一看,花仙子就在旁边看呢。
花仙子的目光与太小儿的目光相遇,便冲着太小儿伸出了两片花萼小手,太小儿急忙迎了上去,耳中似乎听仙子说了声“谢谢”。太小儿急忙说:“别,别谢我。这都是妈妈的功劳,妈妈最好。”蹦蹦花向他摆了摆手,身子往后缩了一下,原地一旋,腾起一团白气,淡如雾,形似云,向远处飘去。渐渐在山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