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亨听我欲言又止，语气似有些慌乱，只静静地说道：“我尽量早一点，你等着我。”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和谢致轩说要回家一趟，叫他不用跟着。他忖度我是因为处境尴尬，不愿张扬，便欣然应允，备了一辆车子等在门口。
我出来一见是他，便道：“谢少爷就不必去了，你找别人来也是一样的。”
谢致轩替我开了车门，正色道：“督军吩咐要我好好照看小姐，我在军中就只是督军的随从参谋，小姐不用多想。”
闻言，我也无谓和他争执，只得上了车。
车子路过顺祥斋，我吩咐停车，谢致轩以为我是要买些点心带回家去，其实我却选了一盒寿桃，谢致轩见了疑道：“这是？”
我委婉一笑：“今天是我伯母的生日。”
谢致轩忙道：“小姐怎么不告诉我？我去准备些礼物。”
我摇头道：“不必了，我家里什么都不缺。”
谢致轩笑道：“督军知道了，要怪我们不会做事的。”他把我送到青榆里，吩咐一起过来的侍从在这里等着，自己去准备些礼品再过来，我也只得由他去了。
此时时间尚早，只有她伯母和君白哥的妻子还有二姨娘在家。二姨娘一见我，神色间似乎有些慌乱，我也不以为意，略寒暄了两句，便进去瞧伯母。
“怀瑾，你怎么瘦了？”伯母一见我便蹙了眉头，“脸色也不好。”
我连忙笑道：“天气冷，我前几天有些着凉，这两天已经好了。”她说着，却见伯母神色有异，不由问道，“伯母，怎么了？”
她神色一黯，“那你别坐在外头吹风了，咱们进去说话，我屋里暖和。”
我疑云顿起，扶着她伯母转过客厅往内室去，却不料，一推开半掩着的房门，略显幽暗的卧室里竟然站着两个人。
顾婉凝一看，面上立刻便罩了一层寒霜：“你来干什么？”
她声音虽轻，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也不等屋里的人答话，便转脸对她伯母道：“伯母，霍仲亨的侍从官给您选礼物去了，待会儿就过来。”
伯母握了握她的手，默然走了出去，之前一直背对着她的中年人缓缓转过身子，眼波凝重如铅：“我来看看你是怎么在这里给我丢脸的。”
他身形清隽，穿着一袭绛紫暗花的长衫，手上一枚翠色深透的扳指，看打扮像个生意人，然而举手投足间却有藏不住的干练凌厉。
我唇角一弯，眼中却全无笑意：“我一个父母双亡的寒门孤女，跟颜司令有什么关系？”
男人看着我，语气沉涩：“怀瑾，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不能拿你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这个样子……疏影若是泉下有知，你让她如何安心？”
我立刻神色一凛：“你不要提我母亲，也不要以为我和霍仲亨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去浪费自己的心思。”
颜戎北盯着我看了片刻，疑道：“你难道真的愿意跟着霍仲亨？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哄你的，你小小年纪不知分寸，凭你现在的身份，你以为霍家会娶你进门做少夫人？”
我淡然瞥了他一眼：“做霍家的少夫人很有意思吗？”
颜戎北立刻皱眉道：“那你这样跟着他，将来怎么办？”
我忽然绽出一个伶仃的笑容，眼里尽是讥诮道：“这就不劳颜司令挂心了，将来……我最坏也总坏不过我母亲去。”
闻言他身子一震，咬牙挤出一句：“你跟我走！”
我嫌恶地看着他：“霍仲亨留着我算是金屋藏娇，我到颜司令府上，去做什么？给颜夫人做丫头吗？不知道您带了我回去，打算怎么跟尊夫人交代？”
此时颜戎北胸中起伏，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你必须跟我走。”
我仰头看着他，静静说道：“眼下我还是霍督军的新欢，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想必颜司令也知道。我若是不明不白地丢了，他的卫戍就是翻了江宁城也得把我找出来，到时候别说带我走，连你也走不了。”
一直跟在颜戎北身边的随从也低声劝道：“司令，今天恐怕不行，傅二爷刚刚托人报了消息，江宁最近势力暗流涌动。我们的兵力全部在淮海那一带，恐怕对我们不利。”
颜戎北闭了双眼，强自平复了胸中的怒气，缓缓道：“我也听说他待你很好，不过，你要想清楚，我不是康瀚民，沣南和江宁迟早必有一战，他一旦知道了你的身世……”
“司令过虑了。”不等他说完，我便冷然截断了他的话，“等到您和霍仲亨兵戎相见的时候，他这里早就新人换旧人了。即便没有，您也可以放心，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拿我来辖制司令的。”
颜戎北动容道：“你这样信他？”
我浅浅一笑，目光隔了对面的窗子落在远处：“若是司令此刻拿我来辖制霍督军，你猜他会不会有一分顾念？将心比心，霍仲亨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做这种无谓的事情。”
颜戎北苦笑道：“怀瑾，当年的事是我咎由自取，你这样想我，我无话可说。后来你通过你雷伯找到了我，我并非有意不认你。但是现在，你既然这样想霍仲亨，那你和他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
闻言，我没有任何动容，只是幽幽道：“是没什么意思，可是如果当年我母亲也这么想，她多半还好好活着。”我说罢，神色一敛，对颜戎北道，“既然第一次你不认我，以后就更不必了，你还是江淮的司令官，而我只是颜怀瑾而已。”
谢致轩补了各色礼物回到青榆里的时候，我正在帮伯母描刺绣的花样。我脱了大衣，烟粉色的旗袍外头罩着一件半旧的薄袄，淡蓝的底子上星星点点洒着绿芯白瓣，衬托的我白净，伯母直夸好看。
我听见谢致轩进来，停了笔抬头一笑。
到了傍晚，雷家的人都陆续回来，一席家常寿宴倒吃得颇有几分热闹，雷家诸人对谢致轩都很是客气，只有雷君白冷眼看他，一句话也不搭。
吃过晚饭，从雷家出来，我才有些歉然地对他说道：“我大哥……他不是对你。之前和学校的同学去行政院请愿，被陆军部的人抓了，在积水桥监狱关了两个月。”
谢致轩奇道：“他们怎么敢抓小姐家里的人？就算是抓的时候不知道，不用督军开口，侍从室的人打个电话过去，他们也要放人。”
我颊边微微一红，轻声道：“那时候我还不认识霍督军。”
谢致轩听了，忽然想起之前的传闻，才恍然一笑。
今晚的戏刚唱到《冥判》，就有人推了包厢的门进来，我和谢致轩回头一看，正是宋庭颐。他笑吟吟地走到谢致轩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谢致轩看了我一眼，笑着微微地点了点头。
三个人一起赏析，逢到关节之处，他两人便解说一二，如是唱到《魂游》，外头的侍从忽然敲门进来，只听一个女孩子脆生生地说道：“你这些日子整天说公事忙，却自己偷偷跑来看戏，也不叫着我们？”说话间，已有两个女子走了进来。
我一看，其中一个仿佛见过，却想不起来，但听方才那人说话的语气似乎和包厢里的人很熟，只不知道她说的是谢致轩还是宋庭颐。这两个女孩子的衣饰仪态一望便知是出身名门，且当着自己也如此不拘，十有八九亦是霍家的亲眷，便站起身来，探询地望着宋庭颐，却见宋庭颐似是皱了下眉。
谢致轩见状，即开口向我介绍：“这是舍妹致娆，这一位是冯紫君冯小姐。”
我听了便点头致意：“谢小姐，冯小姐。”
谢致娆年纪和看上去和我相仿，样貌亦十分娇俏，她含笑打量了我一遍：“颜小姐，你好。我们在学校里见过。”
我闻言一笑，怪不得觉得她有些眼熟，原来也是乐知的学生。她身边的冯紫君却不看我，只是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我本就不愿和她们应酬，也不以为意，转身坐下只是看戏。
却听谢致娆娇声对他哥哥道：“你不叫着我也就算了，怎么也不记得叫紫君姐姐？她可是顶喜欢季惠秋的。”
谢致轩笑道：“我没叫，你们不也来了吗？”
谢致娆眼波一转：“你好多天不回檀园，母亲隔三岔五地念叨，念得我都烦了，不过，倒是有个人比母亲还烦——日日一见我就问‘你五哥不在吗？’‘致轩还没有回来？’，紫君姐姐，是不是？”
冯紫君一听，急急嗔道：“你乱说什么？”
谢致娆笑道：“我可没有乱说。”她说罢，拉了拉谢致轩的衣袖，“有人得罪了紫君姐姐，还不快去负荆请罪？”
谢致轩道：“我怎么敢得罪冯小姐？”他话似对着谢致娆说的，目光却带了笑意落在冯紫君脸上，冯紫君被他看得面上一红，连忙转过头去，佯作看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