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握着杯子,匆忙喝了一口,等那丫头带上门出去,才微微抬了眼,去打量霍仲亨的肩膀,只见几点血痕已从他衬衫上渗了出来。
霍仲亨顺着我的目光扫了一眼,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给我留个记号,好叫我天天都念着你。”
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喃喃道:“那天……你也伤在这里……”我说着,心里气恼,竟有几颗泪珠滚了下来。
霍仲亨皱眉笑道:“早就没事了。”他心中一动,伸手托在了我腮边,“你这几颗眼泪我可要好好留着,难得你为我哭一回。”
面上一热,别过脸去,霍仲亨踌躇了片刻,试探着问道:“怀瑾,我在这儿陪着你好不好?”
我戒备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移开了目光:“这是督军的地方,您想怎么样用得着问别人吗?”
霍仲亨目光一颤,站了起来:“我明天一早就走了,我不在,你有什么事就告诉致轩。我不会过来的,你睡吧。”
他走出两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霍仲亨走了将近一个月,仍是归期未定。谢致轩瞧着刚一入冬,我便颇有些憔悴了,最近几天更是神情忧悒。他几次试探着想带我出去,我都摇头不应,问了几次见我都拒绝了,索性不再继续问。
晌午过后,听闻宋庭颐来了,于是不得不下床去瞧瞧打声招呼,宋庭颐一见便是一惊,我知道他震惊什么,这些天我自己也是有感觉的,原本就是纤柔窈窕的身形,如今竟又消瘦了几分,莲瓣般的一张面容,血色极淡,虽然带了一抹笑意跟他打招呼,却是一身掩不住的轻愁倦怠。
宋庭颐皱眉道:“你是不是病了?有没有叫大夫来看过?”
微一低头,轻声道:“没事,可能天气冷了人懒得动,精神不太好罢了。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来找致轩,听他说你不大好,就过来看看。”
听了,我淡淡一笑:“你不用总惦着我的事情,没什么的。”
宋庭颐沉吟了一阵,笑道:“霍督军不在,你也用不着老把自己拘在官邸里。你要是觉得闷,就叫致轩带你散心去,吃喝玩乐这些事,他是最拿手的,督军留他在这里跟着你,就是这个意思。”
听他这样说,我疑道:“这个谢参谋……到底是什么人?”
宋庭颐一怔:“督军没有告诉你吗?”
摇摇头,宋庭颐笑道:“他是霍伯母的侄子。”
闻言,顿时让我想起之前的事情,心下恍然,怪不得他家中那样奢华,人也如此不羁,却更是疑惑:“那他怎么到这儿来当侍从官?”
宋庭颐闲闲笑道:“他原先是在参谋部混日子,至于怎么到这儿来当了侍从官,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他在这儿,就不能浪费了,侍从官就得有个侍从官的样子,我给他找点事做。”他说着,就去拨了电话到侍从室找谢致轩:“我记得这几天季惠秋要在春熙楼演全本的《牡丹亭》,是什么时候?……今天晚上?”
宋庭颐朝我看了一眼,煞有介事地朝电话那边说:“颜小姐要去看,你安排一下。”
我一愣,忙冲他摆手,宋庭颐却轻轻一笑挂了电话,对我道:“你就当是为他们着想,你总这样恹恹的没精神,等霍督军回来,别说致轩,就是你身边伺候的丫头也不好交差。”
听到这一句,我心头一跳,幽幽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宋庭颐有些纳闷儿地看了我一眼:“我听致轩说仲亨哥每天都打电话回来的,你没有问他吗?”
我摇了摇头:“和他公事有关系的,我不方便问。”
宋庭颐笑道:“你这也太小心了。”他见我一说到霍仲亨便神色惶然,便连忙转了话题,“《牡丹亭》你知不知道?季老板的杜丽娘幽微婉转,很是韵味无穷的。”
我微微一笑:“我听过几折,《牡丹亭》我记得有五十多出,你刚才说要演全本,怎么演得完呢?”
宋庭颐道:“说是‘全本’,其实也没有那么全,不过,还是要连演三天的,今晚是头一场,幸好赶得及。季老板的戏本来就一票难求,如今雅部更是越来越少,这一回要是不去看看就太可惜了。”
我看了一眼墙边的落地钟:“那你叫他现在去买票,不是为难他吗?”
宋庭颐满不在乎地笑道:“你放心,这点儿事情还难不倒谢少爷。”
宋庭颐陪着我吃过晚饭出来,谢致轩已经安排好车子等在门口了,等我走过来,他就拉了车门等在边上。
宋庭颐见了,不由莞尔一笑:“你还真像。”说罢,径自坐了前面的车,我心下也有几分好笑,面上的神色便舒朗了一些。
车子还没到春熙楼,我远远便看见了戏苑门前立着的高大花牌,上头绘着大朵大朵嫣红娇粉的牡丹花,正中则寥寥几笔勾勒写意着一旦一生柳眉凤眼柔白轻红的侧脸,“季惠秋”和“潘兰笙”几个大字饱蘸了金粉写在上头,光彩非常。
今日有如此分量的名角和戏码,春熙楼门前自然也热闹十足,各种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待随行的侍从清了地方,谢致轩才替我开了车门,春熙楼的老板已笑容满面地迎在了门口。谢致轩也不跟他多应酬,便引着我和宋庭颐进了楼上的包厢。
春熙楼是江宁的三大名园之一,为求音色清宏,舞台顶子特意用百余根变形斗拱接榫堆叠,成一螺旋音罩。楼内青砖铺地,一色的硬木八仙桌椅衬着榴红丝绸坐垫,隔扇的门窗墙板皆是镂空木雕,“蝙蝠蟠桃”“松鹿麒麟”等各色寓意吉祥的图安,舞台正中悬着一块“薰风南来”的横匾,前台的横楣圆雕了连续的狮子滚绣球纹样,工巧富丽之中不失清雅。台下的散座此时已然坐满,而楼上的正厅和东西两廊的包厢中也都是衣香鬓影。
宋庭颐陪着坐下,见谢致轩一脸肃然地站在边上,轻咳着笑了一声:“你别装了,坐下看戏。”
谢致轩仍是一本正经:“我这是职责所在,你看你的好了。”我听了转脸对他说道:“今天给你添麻烦了,明天我就不来了。”
谢致轩一怔:“《游园》《惊梦》固然好,但是《拾画》《玩真》,还有《冥誓》也是好的,总不能只看情死,不看回生。”
我往场中略略扫了一眼,轻声道:“只怕谢少爷站在这里,许多人都不看戏了。”
谢致轩哂然一笑,瞥见隔了两个包厢里坐着三个珠光宝气的女子,其中一个正是霍家的三太太魏南芸,便对我道:“小姐要不要去和三太太打个招呼?”
其实,我也看见了魏南芸,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去不去和魏南芸打招呼都惹人猜度,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而此时听他问起,我却不好作答,一时冷在那里。
谢致轩刚才话一出口已觉不妥,又见我面露犹疑,忙道:“我去吧,看看三太太有没有什么吩咐。”
他在那边寒暄了一阵,然后才进了包厢,仍然没有坐下的意思,我微微侧了脸,对他说道:“你这个样子,我明天真的不能来了。”
谢致轩闻言四下环顾,果然时时有人朝这边打量,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坐在了我身后。
台上刚唱《言怀》,我便低低一笑,宋庭颐见我笑了,心下一宽,凑趣道:“怎么了?”
垂了眼眸,道:“我想起来《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面,罗密欧说,他愿意为了朱丽叶永远不再叫罗密欧。莎士比亚这么想,汤显祖也这么想,让柳生因为梦里的一个女孩子就改了名字,他们俩倒是心有灵犀。”
宋庭颐听了,沉吟一笑:“大约是因为情之一字,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
我却摇了摇头:“我猜是因为,他们都觉着这样痴心的人只在戏里才有。”
谢致轩忽然道:“谁说没有?小宋就是这样。”
他此言一出,宋庭颐和我都是讶然,只听他接着说道:“去年他在华亭的凯丽丝夜总会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他就跟人家说他叫谢致轩。”
我先是一怔,随即掩唇而笑,宋庭颐却已急了:“你胡说什么?!”
谢致轩从桌上的果盘里拣起一颗蜜饯送进嘴里,闲闲道:“难道没有吗?”
快散戏的时候,宋庭颐看我兴致还好,便对谢致轩道:“打发你的人先回去吧!咱们找个地方宵夜。”说着,又问我的意思:“你想吃什么?”
我却摇了摇头:“有些晚了,回去吧。”宋庭颐还要再劝,谢致轩已看了看表笑道:“这会儿霍督军恐怕已经打过电话回来了。”
我闻言颊边一红,低头不语,宋庭颐也默然一笑。
刚刚进了房间,电话就响了,她接起来应了一声,果然是霍仲亨:“我听他们说致轩带你看戏去了,看的什么?”
我轻声道:“《牡丹亭》。”
霍仲亨听了,声音低了一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记得你喜欢《寻梦》里那一段‘江水儿’,是不是?”
静了一静,我才说:“我虽然不大懂,但是也觉得季老板唱得很好。
霍仲亨听我这样答,自失地一笑:“你明天还去吗?”
我道:“霍督军的侍从官太惹眼了。”
霍仲亨一听就知道我说的是谢致轩:“致轩的事我忘记告诉你了,没关系的,他既然担着这个差事,你就尽管差遣他。”
我没有接他的话,默然片刻,才迟疑着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江宁?”
我这些日子从未开口问过他的行程归期,那边的人显然有些惊喜,很久,才温言道:“我下个星期回去。”
说罢,还是忍不住又问:“是有什么事吗?”
我心如鹿撞,忙道:“我……没有,我只是问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