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六日，上午。
沿着二里墩胡同一路往南，穿过三牌楼有一家福记面霜的门面儿，这时候再往左手拐，路口就宽敞起来了。迎面便是一座三进的宅子，如意门装点得甚是普通，但可得瞧清楚了奉德晟的标记。这儿便是大奉道、惠德香、元晟堂三个老字号所属的程家总柜的所在地了。这儿地势偏僻，人流量也不大。但每个月奉德晟麾下各个总号、分号，外地庄口的账目全都要上缴到这儿进行一个汇总与核查，但凡是哪一庄哪一号的账目出现一丁点儿对不上号的，通通都过不了总柜的各位先生们的法眼。奉德晟四年一个账期，每四年将盈利汇总上报，细分股利、身股，也都是在这儿进行。
今儿一大早，盛发陶瓷的莫掌柜特地换了一身宝蓝色的长马褂，外头套着鹅黄马甲，头戴一顶镶了蓝宝石的小瓜壳帽，身边领着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停在了奉德晟总柜的门口。
莫掌柜偏头对那少年道：“待会儿进去见了姚大先生，你可得主动见礼。”
那少年的衣着算不得华贵，但是朴素得体。巴掌大精致的小脸被宽大的围脖遮去了小半，露出挺直的鼻子和一双越发精神明亮的眼。他眯眼儿笑了，抬起脸，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对莫掌柜的道：“莫叔叔放心，我都记着呢。”
莫掌柜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孩子。”说着便领着他朝总柜大门走去。
那守门的人听了莫掌柜道明来意，便弯腰恭敬道：“是您了。姚大先生今儿吩咐了，若是盛发陶瓷的莫掌柜来，无需通告，请您快快进去喝口暖茶。”
莫掌柜有些喜出望外，连忙拱手作揖，才跟了守门人进去了。
进了大门，穿过吵吵嚷嚷的前院儿，出现在眼前的一溜条屋子着实让人吃了一惊。随便一清点，一排排的足足有几十间屋子。屋子的门窗虽然关着，看不见里面儿，但依旧时不时地有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从屋里头传出来。一排排屋子的两边各有一条宽敞的门，视线越过屋子便可见正屋后头高高的房顶，那些一准是库房。不时有人从院里走来走去，手里不是拿着算盘就是捧着账目，统一着装，行色匆匆。
“莫掌柜，里边儿请。”领路的在一旁小声提醒，莫掌柜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儿来，有些窘迫地笑了笑，领着少年从圆拱门进去了。
一路往里，进了门，两个丫头奉上茶，领路人笑道：“莫掌柜先在这里稍稍等候，我这就进去告诉姚大先生一声。”
只半盏茶的功夫，莫掌柜便听见帘子后头有咳嗽声，连忙带着少年一起起身迎接。只见一个四十出头的瘦高男人从帘子后头出来，细长眼，方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穿着古铜色的褂子和黑色的长衫，右手原本握成拳头放在口鼻处，见了厅堂里的二人，连忙伸手道：“坐坐坐，不必拘礼。”
莫掌柜哪里会听，连忙作揖打拱道：“姚大先生日理万机，能从百忙之中抽空来见莫某人，真真是让莫某人受宠若惊了。”
姚兴茂赶紧上前扶住：“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姚兴茂就好。莫大掌柜快快坐好，跟我作何这么客气。”
莫掌柜这才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根雪茄烟递上，笑道：“这是上回从英国商人那儿买来的雪茄烟，唆在嘴里口感倍儿好，您尝尝鲜。”
“诶，”姚兴茂轻轻挡了一下莫掌柜的胳膊，推辞道，“我这个老古董哪里抽的惯洋烟。”遂令身后的伙计捧上水烟袋，接过吸了一口。
莫掌柜趁机奉承道：“您哪里是古董，整个京城乃至直隶省，只要是咱们商圈的，谁没有听过您的名号？奉德晟最年轻的大先生，十年前就受到了老东家的赏识，带领奉德晟一路披荆斩棘，才有了今儿的繁荣昌盛。说句不是奉承您的话，就在这儿，只要您跺一跺脚，整个直隶省都得震三震呢。”
“呵呵呵……”虽说明摆着是阿谀奉承之言，但姚兴茂不由笑了，“你啊你啊，还是这么客气。说来盛发陶瓷可是咱们奉德晟的老相与（相与：商业合作伙伴）了，每年元晟堂的药瓶子可都是从莫掌柜手里过货呢。你我都是买卖人，今儿莫掌柜来，我也能猜他个十之八九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犯不着绕弯子。”
莫掌柜知道该说正事儿了，连忙招呼身旁的少年：“筱川，还不快来见过姚大先生？”
只见这小少年连忙弯腰行礼，动作干脆利落：“晚辈见过姚大先生。给姚大先生请安。”
“免了免了，起来吧。”姚兴茂笑着抽了一口烟，接着问道，“叫什么名儿啊？”
“叫何筱川，剑竹筱，河流川。今年十三了。”何筱川丝毫不拘谨，一双黑亮的眼珠子直转悠。
“听你的口音，是本地人？”
“是我老乡一个妹子的儿子呢。”莫掌柜接口道，“是保定人。但是在北京待了好些年，一口北京话倒是字正腔圆。”
“嗯……”姚兴茂赞赏地点点头，“长的倒是一表人才，看上去也机灵。都读过哪些书啊？”
既然是求人来做保荐的，那自然是有什么才干不能遮着掩着了。何筱川稍作考虑便答道：“基本通识四书五经，《史记》《吕氏春秋》《资治通鉴》也都读过。不过最喜欢的还是《九章算术》了。”
莫掌柜补充道：“这孩子最擅长的就是算术了。”
“哦？”姚兴茂微微惊讶，“算术很好，那我倒要考考你了。”接着便信手拈来一些常见的数学问题，其中不乏柜上经常遇见的实际问题，何筱川不见惊慌神色，自定从容地一一答了上来。姚兴茂很是满意，但依旧不动声色道：“像这样的人才是不可多得的。不过柜上招学徒也是件仔细的事情，丝毫马虎不得，也不是我能够决定的。有了保荐，后面还有面试——初试——复试，普通人家的孩子亦不敢来我们奉德晟应招学徒，所以竞争不小。后面的几关，也就看你的造化了。”
有了姚兴茂的这句话，莫掌柜悬着的心才终于稍稍放了下来。这保荐的事情终于有了着落了。两人又是谢过一番，才辞别了总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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